“文死諫,武死戰”,這句話其中的一層意思是說提建議跟上戰場一樣有生命危險,所以提建議與上戰場一樣得講究策略。敢于提建議是一回事,善于提建議又是另一回事。敢于提建議謂之忠勇,善于提建議謂之智謀,忠勇者多死節,智謀者能全身。曾卜居武夷山達十三年之久的陳省就是一個敢于并且善于提建議的智勇兼備的人臣。
陳省,生卒年不祥,字孔震,號幼溪,福建長樂人。明嘉靖三十八進士,歷任金華推官,東陽令,楚地巡撫,兵部右侍郎兼右都御史,人尊之為少司馬。據載,明嘉靖皇帝朱熄想巡游湯沐之地,需耗巨資,朝中大臣多不敢諫阻,唯陳省上疏力諫,終使朱熄取消湯沐之游,故朝臣稱其為“一言回天”。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府庫之中莫非皇財。領導出巡或出國本是國事公務,沒有理都是天大的理由,花點差旅費也是應該的,暫時沒有錢可以挪用嘛,救災款、扶貧款、教育基金哪一項動不得?在這方面慈禧太后做得就比較靈活,她建頤和園時就調用了海軍經費,李鴻章也沒能怎么著。可做屬下理應鞍前馬后悉心侍候的陳省,不知從哪里找到比國事公務更大的理由來唱對臺戲阻攔朱熄首長謀劃好的湯沐之游?我想,如果赤裸裸地和首長算經濟賬講勤儉節約非但不能成事,反有可能惹來殺身之禍。因為朱$首長并非納諫如流的主兒,想當年,海瑞向他上了一份《治安疏》,報言時弊,并在金殿上當面指責他說“嘉靖者,言家家皆凈地無財也”而觸怒天庭,被問成死罪,幸得徐階等人的保奏,才免于一死。想要給這樣的首長提建議而且要他采納,不掌握時機拿捏分寸,不在要害處動腦筋找理由顯然是行不通的。
那么陳省究竟是從哪里入手呢?我無從查找那份諫疏,只得分析明朝嘉靖年間的局勢了。當時,倭寇犯海東南,韃靼扣邊薊北,可謂內憂外患,國勢危急。我估計這可能就是陳省力阻首長外出的政治理由,因為他可以表面上大言不慚地說首長的行止事關國家興亡社稽穩定,骨子里卻暗示你一挪屁股就可能有人來搶位子。這種敏感問題最能擊中了首長的心病,于是陳省“一言回天”的非常之功就成就在這非常之時,否則就是以死相諫血濺當場也未必能改變首長的初衷。
陳省“一言回天”固然贏得聲譽,但我卻替他老人家捏了一把臭汗,因為他的進言是用生命作賭注的。在這方面魯迅看得最為透徹,他在《隔膜》中指出:并不是誰都可以進忠言的,“譬如說:主子,您這袍角有些兒破了,拖下去怕更要破爛,還是補一補好。進言者方自以為在盡忠,而其實卻犯了罪。”王實味就用鮮活的生命實踐了魯迅這段話,他在《野百合花》中說:“是的,延安比外面好的多,但延安可能而且必須更好一點。”毛澤東看了之后說他是“攻擊革命,誣蔑共產黨”了。
這樣看來提建議難,采納建議也難。因為提建議需要謀略,采納建議需要胸懷。
陳省不僅具備提建議的謀略,而且也具備采納建議的胸懷。據載,萬歷年間,陳省被朝臣誣指為病死后已喪失權勢的宰相張居正的親信而遭排擠,便主動退隱,來到武夷幽,在云窩叔圭精舍和淮陽書院舊址上筑室隱居,專意著述講學。他不惜耗資開發云窩,先后建有賓云堂、棲云閣、遲子亭、寒云亭、紅葉亭、巢云樓、研易臺等十六處建筑,總稱為幼溪草廬,成為武夷山中最豪華之所。而與之相鄰的紫陽書院卻因年久失修,破敗不堪。于是有人在書院墻壁上題詩諷刺道:
紫陽書院對清波,破壁殘碑豐女蘿。
頗愛隔鄰亭榭勝,畫欄朱拱是云窩。
陳省看了這首詩之后笑著說“此啟我也!”便出資將紫陽書院修葺一新。
陳省在武夷山隱居十三年,撰寫了《幼溪集》《武夷集》《得閑集》《武夷山志詠》等書刊行于世,還在草廬周圍摩崖石刻“壁立萬仞”“空谷傳聲”“云窩”等二十余方。
陳省在武夷山的所作所為對武夷山的旅游開發的確做出了貢獻,歷來受到論者的稱贊也是妥當的。但是,事物的復雜性決定了觀察的多面性,我對陳省的品行卻另有看法。其一是財產來歷問題。須知建筑幼溪草廬和修葺紫陽書院以及出版書籍等如此巨大的工程,資金哪里來?從陳省遭排擠退隱山林的處境和建筑的命名私人化來看,官費是不可能的,那只有私財了。陳省私財來源不外乎三種渠道:一是祖業;二是官俸;三是贓款。從有關資料上看,沒有關于陳家豪門富戶的記載;從官俸來看,明朝官俸絕非歷代最高,雖說高官收入比一般普通干部要高,但其畜養聲妓,宴飲賓客的開支也大,這種高收入與高消費相抵,能鬧個收支平衡已是經營有方了,如果單是養家活口,日常用度或可裕如,如果硬要積蓄一大宗款項來建構華屋,未必容易。因此,陳省有否貪污受賄,他的退隱是由于受對立派的擠兌還是攜款潛逃值得質疑。
其二是自律與他律的問題。我們知道,嘉靖皇帝要出巡,他就心疼花錢,找出種種借口加以勸阻。輪到自己要隱居卻不惜花巨資建造華構“幼溪草廬”,講排場,搞鋪張浪費。這種對別人是馬列主義對自已是自由主義,當面一套背后一套言行不一的作派不能不令人對他的品格產生質疑。
其三是自私不公問題。紫陽書院破敗不堪,陳省未必不知,那首諷刺詩的真正涵意是借紫陽書院的破敗來諷刺“幼溪草廬”的奢華陳省未必不懂,可陳省只是被人點破之后礙于面子被動地出資修葺書院,而他仍舊還是一家人占據著那座諾大的草廬自由自在地撫景覽勝吟弄風月,如果他真有公心的話完全可以將草廬劃撥一半給書院使用或主動地修葺書院了。
其四環境保護問題。陳省在武夷山風景最佳處云窩建造的亭臺樓榭十六座,并生活十三年,用了多少木材,毀了多少森林,誰算得清?如果說森林是可再生資源,尤可饒恕的話,那么他在云窩周邊亂寫亂畫二十余方被今人譽為“摩崖石刻”而留下了永遠抹不去的痕跡,就不能不說是一種環境污染了。試想,如果二十余萬的武夷山人也學陳省那樣在景區里面亂蓋房亂題刻,那真個是“奇莠甲于東南”了。
當然,就陳省個人而言他的一生是成功的,為官有“一言回天”的政聲,隱居無饑餒凍餓之苦,治學也不乏著作行世。這種進退自如亦官亦隱的人生還是頗為瀟灑挺讓人羨慕的。至于上述的四點質疑,權且當作吹毛求疵白碧微瑕也無不可,因為世間畢竟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