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師閱讀廣場”本期刊出的《當代中國社會的文化誤區》一文,最初以“余秋雨‘點穴’文化誤區”為題分上下兩篇刊登在2006年4月14日和4月28日的《解放日報》上。關于這篇文章的來歷,文章發表時有過明確的交待——
年初以來,著名學者、解放日報報業集團文化顧問余秋雨教授在香港鳳凰衛視每天播出《秋雨時分》,向全球華語觀眾系統分析中華文化的長處和短處、歷史和現狀。現已播出的部分,重點解析廣大民眾對文化的一系列普遍誤解。征得余秋雨教授同意,本報對這部分內容進行了摘編整理,并加入了他近期在幾所大學的部分演講內容,現予以獨家發表,以飧讀者。
在這篇文章中,余秋雨教授詳細論述了為什么要討論文化誤區,并對有關“知識積累”“名校學歷”“文人風范”“文明沖突”“歷史遺產”和“權謀思維”等六個方面的“文化誤區”問題表達了個人見解。文章發表后,照例引起關注和討論,2006年第19期的《新華文摘》以《當前中國社會的六大文化誤區》為題,摘要進行了刊載。
因原文篇幅過長。只能選取誤區之一、二、四、六部分的主要內容,摘編后以《當代中國社會的文化誤區》為題呈現給大家,感興趣的讀者可以設法閱讀原文。
正視客觀存在的文化誤區
●“文化誤區”的起點往往是文化界,而后果卻總是讓全社會來承受。
●教育界倚重學歷和填鴨式灌輸知識的勢頭有增無已。卻把真正需要看重的文化素質、文化人格擠壓掉了。
文化本是人世間最復雜的一個概念,重要的定義就有二百多個,人們不應該把自己不同意的文化觀念輕易地說成是“文化誤區”。但是,真正的誤區確實是存在的,因此必須作出及時的提醒。
這些年來,有一些事情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
第一件事情,幾年前,美國哈佛大學召開了一次題為“經濟時代的文化責任”的國際研討會,得出了一系列重要結論,例如“一切經濟行為的終點都是文化”,“經濟發展是以貨幣流通方式換來非貨幣的文化成果”,“除了特殊情況,在當代,一個民族的落后和不發達是它自己的文化選擇造成的”……但是,這個會議上讓各國學者印象最深的是中南美洲兩個不發達國家學者的發言。他們說,他們以前總是為自己國家的不發達尋找外因方面的借口,但這些借口一一都被排除了,最后得出的結論是,他們上了一些文化觀念的當。他們講,他們國家民眾普遍文化程度不高,幾十年來都相信了一些文人在報紙上散布的觀念,基本上是以民族主義的情緒抵拒國際,以精英主義的謊言抵拒市場,以保守主義的理念抵拒創新。從微觀邏輯上看,這些文人說得頭頭是道,很難反駁:從宏觀效果上看,卻使整個民族陷入了一個巨大的文化陷阱,一直在貧困、落后中掙扎。
第二件事情,是我在國外連續參觀了兩屆“世博會”的中國館,在同世界各國展館進行近距離比較的時候,刺激特別強烈。中國館總是占地特別大,各國觀眾的期望特別高,但每次開館后總是讓人普遍失望。我認為,責任不在承辦制作的單位,而在于中國缺少讓當代世界真正有興趣的文化圖像。世界各國觀眾是想到中國館來尋找當今這個經濟大國的文化創新活力的,但我們鬧來鬧去,永遠是四大發明、京劇臉譜、萬里長城。
第三件事情,是回國看到教育界倚重學歷和填鴨式灌輸知識的勢頭有增無已,很多家長和教師都在為此而拼搏,卻把真正需要看重的文化素質、文化人格擠壓掉了。文化的建設機制和創新機制,常常抵不過消解機制和破壞機制。
這說明文化誤區不僅存在,而且需要及時獲得匡正。文化誤區就像病變,不屬于多元保護的范疇。
誤區之一:“知識積累”的誤區
再多的知識也堆壘不出人文精神
●豐富的知識如果失去了正常的精神選擇,將會走向一條極其危險的道路。
●大量的知識擁塞在一起,很容易造成“精神短路”。
知識是文化的組成部分,我們再也不應該重復“知識越多越反動”的低智化政治鬧劇。但是,這些年來很多人把文化素養全都誤會成了知識積累,那就不得不從另一個方面提醒大家:再多的知識也堆壘不出人文精神,再大的學問也組合不成善和愛的境界。
我曾應麥林華監獄長之邀,到上海提籃橋監獄為數干名服刑人員舉辦講座。講座中有交流對話部分。我在現場一次次產生迷惑,因為對話者的豐富知識和縝密思考,一點兒也不低于我所指導的博士研究生。他們的人數如此之多,他們的罪行如此之重,使我不能不得出一個結論:豐富的知識如果失去了正常的精神選擇,將會走向一條極其危險的道路。
我親身體驗的另一件事情是,大家知道我的著作被盜版的現象比較嚴重,印數一直是正版的很多倍。但令人奇怪的是,有些盜版者把我在初版時的不少排印錯誤都一一改正了,可見知識水平不錯,然而請不要忘了,他們是盜賊。
這些現象使我想起莎士比亞劇本中福斯塔夫的一句話:“學問是一堆被魔鬼看守著的黃金。”我可以補充一句:因為這堆黃金比較珍貴,會讓每一個想得到的人都著一點魔,再讓其中一部分直接變成惡魔。
這是藝術語言,我們不妨來聽一聽理性判斷。
17世紀的英國學者托馬斯·富勒說:“知識使好人更好,使壞人更環。”塞繆爾·約翰遜則說:“有知識而不正直是可怕的。”大學者羅素說:“科學是一種權力,而任何權力都可善可惡。”愛因斯坦說得更簡潔:“刀子有用,但也能用來殺人。”因此,他們都呼吁對一切知識進行人文控制。
這些智者還告訴人們,知識即使不用來作惡,也不是越多越好。他們認為,大量的知識擁塞在一起,很容易造成“精神短路”。法國思想家盧梭則直言:“讀書太多的人最有可能成為自以為是的無知者。”他們由此獲得共識,認為智者對于知識應抱持以下三種態度:一是需要時懂得到哪里去找:二是對各種知識作出嚴格的評估、選擇;三是明白任何知識都不等同于真理,而我們熱愛的,只是真理。
重記憶而輕創造,是中國文化的老毛病
●現在,電腦早已可以幾萬倍、幾十萬倍地超過那些記性最好的人腦進行貯存和檢索,那種對記憶的崇拜實在是太老舊了,卻還在奇怪地流行。
●即使在最自由的審美領域,那種記憶性知識也剝奪了中國觀眾的自由。這真是一個文化悲劇。
在知識的問題上,中國自明清以后便習慣于把記憶放在首位,這就構成了中國文化“向后看”的保守傾向,在中下層知識界直至普通民眾中影響尤其嚴重。直到今天,一個人如果滿腦子都是年號、數字、目錄,說得出哪場戰爭的日期,記得住哪個典故在哪卷書里,就廣受尊敬,被譽為“學富五車”“滿腹經綸”。如果這個人碰巧又多背了幾種外文,則更被視為一代大師,至于他的這些記憶性知識是否幫助他創建了學說、啟發了民智、推進了文明,哪怕一絲一毫,則完全不問。
我想,形成對知識記憶的崇拜,大約有三個原因。一是明清時代的文人已經很難進行創造性思維,只能無聊地玩弄記憶游戲:二是古代文人查找圖書典籍十分困難;三是科舉考試中那些智力較低、只想用作弊方式來幫助記憶的考生們留下的一種心理定勢。現在,電腦早已可以幾萬倍、幾十萬倍地超過那些記性最好的人腦進行貯存和檢索,那種對記憶的崇拜實在是太老舊了,卻還在奇怪地流行。
任何社會轉型,都是對原有知識的重新審視,都要以艱難的實驗和考察來發現前人的錯覺和誤判,都要在常識之中找出可疑部分和未知部分。因此,死記硬背,因循守舊,極有可能成為錯誤的傳導體。
這在文藝創作領域更需要注意。中國的評論家和觀眾已習慣于用“歷史知識”來審視歷史題材的藝術作品,結果發現處處都有差錯。其實,大量的“歷史知識”往往是在“歷史”幌子下的偽造和誤傳,而藝術虛構卻因為觸及到了人類心靈的共同邏輯,反而比“歷史”更真實。亞里士多德在《詩學》里反復強調的“詩比歷史更真實”,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可惜,即使在最自由的審美領域,那種記憶性知識也剝奪了中國觀眾的自由,這真是一個文化悲劇。
其實,更重大的歷史文獻記載比之于閃耀著人文光輝的藝術創造激情,也要懂得謙遜。例如有學者反復論證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寫錯了地方,因為赤壁之戰是在另一個地方打的。我設想,如果這個信息倒轉回去,被諸葛亮、周瑜聽到了,他們一定會異口同聲地說:“還是我們換一個地方打吧,因為那首詞比那個仗重要,蘇東坡比我們重要。” 這不是容忍蘇東坡的錯誤,而是承認“創造”這個概念所引領的,是另一個更精彩的世界。
誤區之二:“名校學歷”的誤區
學校的作用被無限夸大
●由于學校的作用被極度夸大,結果反而把真正的社會文化創造貶低了。
●再好的學校也只能提供一個最簡單、最通用、最常識化基礎,一個人,其主要的事業是在走出校門之后才開始的。
這些年中國教育事業的規模迅速擴大,當然是一件好事。但是,由此也產生了一種廣泛的誤會,以為一個人的學歷,特別是名校學歷,可以決定他的文化形象,因此也可以開創他一輩子的前途。為此,很多家長和教師為了子女和學生的升學所付出的辛勞,幾乎到了“驚天地泣鬼神”的地步。更嚴重的是,這個誤會進一步無限擴大,很多官員把教育事業當作文化事業的重心,甚至把它看得遠遠高于社會文化事業。
現代科學文化的創造者們到學校里打一個基礎是必要的,但再好的學校也只能提供一個最簡單、最通用、最常識化的基礎,一個人,其主要的事業是在走出校門之后才開始的。如果把二十多歲就完成的學歷一直當成終身的榮耀,只能證明這些畢業生進入社會后一直沒有太大出息。愛因斯坦說:“真正的教育成果,就是在學校里學的知識全部忘光之后還能留下的那部分東西。”這句話值得大家深思。
我認為,越是杰出的創造者,越是與自己早年所受的教育關系不大,因為他們必須在叛逆和突破中才能邁出創造的步伐。為此,我不太愿意看到過于熱烈的校慶,而更愿意看到學校根據學生們畢業后的種種艱難遭遇來調整自己的教育結構。德國洪堡大學只敢把與自己學校有關的29名諾貝爾獎獲得者的照片小小地、悄悄地貼在走廊一角,分明包含著一種不敢貪功的收斂。
有一個比喻:漁船返港,傷痕累累,一半記錄著暴風雨的印痕,一半記錄著造船者的敗筆。
請想一想那些真正的文化大師
●在一般的人文學科,尤其是在文藝創作領域。學校沒有資格擺出居高臨下的姿態。
●真正重大的文化建設,必然是那種值得全民共享的社會文化。
把學校教育和文化創造的關系嚴重顛倒的實例,是大作家金庸、賈平凹的任教資格受到了媒體的辛辣質疑。其實,目前中國大學里一些文科教師的學歷才是需要懷疑的,但辛辣的質疑聲正是從那里發出。金庸、賈平凹都是具有大學學歷的,他們如果留在學校一直講課,早也可以按部就班地成為最著名的教授,但是由于他們投身到了文化創造,而且是在全球華文讀書界產生了巨大影響的文化創造,反而變得沒有資格在大學任教了,這真是怪事。我們的大學和教師,什么時候變得如此神奇了呢?
除自然科學和實用性學科對學校教育的依賴比較大外,在一般的人文學科,尤其在文藝創作領域,學校沒有資格擺出居高臨下的姿態。
魯迅先生的學歷,連中等醫專都沒有畢業,但當年的北京大學、廈門大學、中山大學都聘他任教;沈從文先生的學歷只有小學畢業,但當年的武漢大學、青島大學、西南聯大都聘他任教;齊白石先生連小學的文憑都拿不出來,也曾被當年的中央美術學院聘請為名譽教授。大學擁有他們,是大學之幸。因為真正重大的文化建設,所關心的必然是那種值得全民共享的社會文化,也就是由魯迅、沈從文、齊白石、金庸、賈平凹等人創造的文化。這些,大學是否都有能力創造出來?也許只是對其作一些追隨性的研究和學習罷了。
對于名校學歷的文化誤區,如果作一個比較,我覺得祖國大陸是近二十年才陷入的,近五年有越陷越深之勢:香港地區比大陸更嚴重一些,西方名校的學歷誤區緊緊地捆住了香港的整體文化活力,幸好他們有不錯的電影和流行文化的制作機制,構成了某種制衡;比較正常的倒是臺灣地區,那里涌現出了一批既高雅又流行的大藝術家如白先勇、余光中、林懷民、朱銘、李安等,這些大藝術家,都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卻并不具備香港最看重的那種“最高學歷”,但他們卻創造了普及人心的文化。相比之下,大陸的“高雅”和“流行”還處于分離狀態。
誤區之四:“文明沖突”的誤區
美國哈佛大學政治學教授亨廷頓在十幾年前提出的“文明沖突論”,至今影響巨大。他認為,自從“資本主義陣營”和“共產主義陣營”的冷戰結束之后,原有的兩半劃分已不存在,因此世界需要新的劃分法。他認為應該從固有文明來劃分,并在眾多的文明中,確認新世紀將會由西方文明、中華文明和伊斯蘭文明唱主角,構成21世紀世界的沖突圖譜。
他的這種劃分,為突然失去“地圖”的世界提供了一張簡明“地圖”,后來似乎又被“9·11”事件所證實。但也有不少學者指出,這類沖突事件正是他的理論誘發出來的。
我對“文明沖突論”從一開始就十分懷疑
●人類不能放過必須一起面對的災難,而回過頭來自相沖突,
●人類危機,例如自然災害、生態惡化、核競賽、恐怖主義、人口爆炸,沒有一項由哪個文明單獨制造,又可以由另外一個文明單獨解決。
●有些沖突,看上去發生在兩個文明之間,但細加分析即可發現,其中并不包含文明意義上的對峙。
“文明沖突論”在中國也快速流行,因為它肯定了中華文明從古至今的重要地位,更設想了新世紀的三大主角。中華文明和中國文化,很久以來沒有被外界如此看重,這讓不少中國文化人產生了一種愉快感。很多年輕人更是摩拳擦掌,準備參與21世紀“三岔口”式的打斗,而且信心滿懷地預計中華文明極有可能成為擂主。這種想法,又與我們謀求中華文明全面復興的宏偉意愿合在一起,一下子成了一種強烈的文化意志。
但是,我對這個理論從一開始就十分懷疑。我認為,世界各大文明之間融合的事實遠遠超過沖突的事實。只要是文明,互相之間一定有共同的語言,也有共同的敵人。人類不能放過必須一起面對的災難,而回過頭來自相沖突。
亨廷頓如此強調文明與文明之間的沖突,在我看來是以一種西方本位主義的立場去防范其他文明。他把中華文明在沖突中的地位大大抬高,實際上是把中華文明看做主要對手。正如德國學者哈拉爾德·米勒所說,這個理論背后隱藏著兩個基本詞匯,那就是“我們”和“他們”。米勒認為,人類歷史上一切簡單化的理論總是會讓人們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最后才會讓人們擺脫。
我不希望這個代價要讓中華文明來支付。作為一個中國人,我曾經非常熟悉“階級斗爭論”。這五個中國字的組合模式,與“文明沖突論”完全一致,這更引起我的警惕。階級和階級斗爭不是不存在,但“階級斗爭論”卻把一切偶然現象上升為必然,把一切片斷事件擴大為整體,把一切變動狀態固定成為永恒,把一切爭取和解與融合的努力批判為投降,結果,誘發了巨大的歷史災難。
“文明沖突論”,是否也是如此呢?
為此,我們需要對世界文明的現狀進行系統考察。我本人從20世末到21世紀初延續不短時間的游歷考察,至少有一半動機是針對“文明沖突論”的。作為考察成果,我在《千年一嘆》一書中反復強調的自己親眼見到的人類危機,例如自然災害、生態惡化、核競賽、恐怖主義、人口爆炸,沒有一項由哪個文明單獨制造,又可以由另外一個文明單獨解決。更多的沖突發生在同一個文明系統之內。考察結束至今的五年中,人們已經越來越清楚地看到,人類遇到或將要遇到的重大災難,包括生態危機、能源危機、海嘯、SARS、禽流感、恐怖主義、核競賽,進一步證明了我的考察結論。
有些沖突,看上去發生在兩個文明之間,但細加分析即可發現,其中并不包含文明意義上的對峙。我在游歷考察的長途中遇到過很多有不同文明背景的朋友,他們與我有生活方式上的差異,但是對于天下的是非善惡,又有幾乎完全一致的立場。他們的眼神,至今還是我讀解人類文明的課本。
不妨以小喻大
●如果不同的文明必然導致你死我活的沖突,那么。我們的心靈早已是一個寸草不生的戰場。
●不同文明共處的前景,不必詢問太多的學者,只需詢問自己的內心。那里,有最準確的人類文明微觀地圖。
●文化應該是一面友善的旗幟,文化應該是一種溝通的笑容。
對于“文明沖突論”,我們可以縮小范圍來設想一種有關文化心理的惡化過程。譬如,在一個居民社區里,長期居住著祖籍屬于山東、四川、廣東三地的居民,他們早就生息與共,互相通婚。社區里出現過一些流氓斗毆和盜竊的事件,也都一一懲處了。但是,不知哪一天,突然來了幾位文化學者,研究不同祖籍歸屬的不同心理基因,整理歷史上的幾次血淚冤仇,排查過去那些流氓和盜賊的祖籍歸屬,再由此分析出齊魯文化、巴蜀文化和嶺南文化的不同特質。照這樣做下去,時間一長,這個社區還會太平嗎?
請大家回想一下,這些年來,由于對地域文化的排他性研究,已經造成了一會兒看不起這個省、一會兒看不起那個省的一些悲劇,又造成了不少地方官員和方士學者把自己鼻子底下那塊小地方不斷夸張成全國第一、舉世無雙的鬧劇。如果把這種文化思維模式擴大到世界,將會如何?
如果進一步把社區的比喻拉回到我們自己身上,我們更會發現“文明沖突論”站不住腳。
就我而論,我作為一個現代學人,邏輯思維建立在歐幾里德幾何學上,專業根基建立在黑格爾和康德的美學上,但是在我的靈魂深處,還埋藏著屈原、李白和蘇東坡。請設想一下,我心中的歐幾里德、黑格爾、康德,遇到我心中的屈原、李白、蘇東坡,是互相沖突,還是相見而歡?我以切身體驗證明:有過一些小小的比試和齟齬,但主要是相見而歡、愉快互補。互補的結果,就是造就了我這么一個人。
連小小的心靈都能如此,那么,大大的世界又將會如何?
如果不同的文明必然導致你死我活的沖突,那么,我們的心靈早已是一個寸草不生的戰場。不同文明共處的前景,不必詢問太多的學者,只需詢問自己的內心。那里,有最準確的人類文明微觀地圖。
文化應該是一面友善的旗幟,文化應該是一種溝通的笑容。中華文化為什么存活數千年而至今猶存?因為我們的祖先以中庸、和諧的心態阻止了各種極端主義的長期發作。
國際社會否定了“文明沖突論”
●對于文明之間的差異,不應該僅僅是寬容和理解,更應該由衷地喜悅。
●我們生來就是為了欣賞和享受多種不同文明的千姿百態的。
●如果將來哪一天世界各地都成了唐詩宋詞的世界,這將是人類文明的不幸,也將是中華文明的不幸。
我原以為,人類要清醒地擺脫“文明沖突論”需要花費很長的時間,就像我們擺脫“階級斗爭論”那樣。沒想到,事實比我預想的樂觀。
2004-年12月,我應聯合國開發計劃署邀請,參加他們舉辦的《2004人類發展報告》研討會,并發表演講。我在演講前翻閱了那份報告,驚喜地發現,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署長馬克·馬洛赫·布朗在前言一開頭就宣布:“本報告審視并否定了‘文明沖突論’。”
我們一般認為,現代人應該寬容差異,理解差異,但這個報告認為,對于文明之間的差異,不應該僅僅是寬容和理解,更應該由衷地喜悅。也就是說,人類文明如果沒有差異,人類就無法活得快樂。我們生來就是為了欣賞和享受多種不同文明的千姿百態的。這才是一種健康的文化態度。
順著這個思路,2005年聯合國在日本召開的世界文明大會繼續以討論差異為主題,我也應邀在大會上發表專題演講。我的演講針對現在世界上流行的“中國威脅論”,提供了西方社會如何讀懂并欣賞中華文明的一個早期典范——傳教士利瑪竇。我的演講題目叫“利瑪竇的答案”,講述了利瑪竇以三十多年的時間沉浸于中國文化,而終于在晚年得出了“中國文化不可能支持中國軍人跨國遠征”的結論。
我在國際場合這樣說,回到國內又需要反復地給大學生們演講:中華文明的復興并不是讓這種文明獨霸世界。如果將來哪一天,世界各地都成了唐詩宋詞的世界,這將是人類文明的不幸,也將是中華文明的不幸。
誤區之六:“權謀邏輯”的誤區
●以權謀邏輯為主干的遺產選擇,不僅違背了中華文化的核心價值,而且也違背了人類文明的終極目標。
●權謀邏輯在今天的中國也未必能夠找到恒定的文化背景。
●文化,在嚴格意義上是指精神價值,在廣泛意義上是指生活方式。這兩種意義,互相滲透。
由于我們的文化過多地被誤會成了文明間斗爭和沖突的工具,即便被民間崇尚的“知識積累”“名校學歷”和“文人風范”,也都是一種虛飾和夸大了的人生制勝之途。結果,勝敗輸贏之術遠遠壓倒了善惡是非之道,成了當代中國文化中的主流話語。這種主流話語對歷史遺產的選擇,就是權謀邏輯。
近十年來,無論是我們的學術論著還是電視劇,把大量的篇幅集中在制勝權謀上。在書肆間,各種各樣的“成功術”數不勝數;在熒屏前,古代謀士們的權術得到了空前的傳揚。這種文化傾斜,已經造成諸多惡果。例如就歷史遺產而言,今天的很多人對儒家的“仁”字十分陌生,對于禮義廉恥中的“恥”字也不再諱避。中國文化的最高坐標是“仁”,最低防線是“恥”,似乎也有懈弛。
這種以權謀邏輯為主干的遺產選擇,不僅違背了中華文化的核心價值,而且也違背了人類文明的終極目標。在我看來,這倒是中華文化遇到的真正的當代危機。中國文化的負面積累已經在中國人心中烙下了太多屬于人際關系的復雜溝壑,如果現在趁勢再讓它進一步復雜化、學理化、系統化,結果如何了得?
其實,普通民眾的內心對此也已經厭倦。韓國電視劇在中國掀起的驚人的觀賞熱潮,正反映了民眾對于某些中國電視劇中太多權謀邏輯的冷漠。由此可見,權謀邏輯在今天的中國也未必能夠找到恒定的文化背景。
權謀邏輯當然也是一種文化,但是,更高層次的文化已經發出了詢問:權謀的目的是什么?成功的標準是什么?勝利的彼岸是什么?
這些年,我一直重復講述當代一位美國慈善家對我說的一段話:“當我在六十歲之前贏取了一切成功目標,突然變得無限空虛。直到幾年前,我從一個急需救助的亞洲小女孩眼中看到她獲得微小救助后所發生的燦爛光彩,才知道了人生的意義。我把梯子擱錯了墻,直到爬到頂端才發現。我只能重新爬下梯子,從頭再來。”
這就是具有終極意義的文化對于“成功術”的破解。
說到這里,可以概括一下文化的定義了。文化的定義那么多,我的理解卻比較簡單:文化,在嚴格意義上是指精神價值,在廣泛意義上是指生活方式,這兩種意義,互相滲透。對精神價值來說,我所確認的最高坐標還是老生常談,那就是善良與愛。
(責編 若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