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她決定和他見面。
無論如何。哪怕一面。
那一年,他忽然從浩淼的網絡中浮出水面,因為他發表的一組極具爭議的短篇小說。
她聽別人說起他,于是就到論壇上看。結果立即就喜歡上那些小說。
他的文字很與眾不同,充滿著清新的暴戾之氣,還有一種說不清楚的粗俗的美和破壞欲。他寫的大多是變態的情欲故事,但內里卻存有令她震撼的力量。這些都讓她著迷。特別的是,她還從文字里獲得了一種特殊的感受,那就是她認為,相對更多的男性作者而言,他,對自我的性別,有著更健康更認真的認知。但是因為那些故事的特殊性,對他的批評一時間鋪天蓋地。
她看著他身處惡言的夾擊,覺得他很固執,很勇敢,就像維護自家果園的老農那樣頑強地抵抗。而她,正因為那些陽剛的文字,使內心充滿了昂揚的情緒,于是也揭竿而起。她的言辭很犀利,其中一篇帖子里,她這樣指責批評者:其實你們早已陽痿,所以決不許別人有力的勃起。
第二天一大早,她上網就看見那張帖子的后面有他的留言。他寫道,其實你的評論比我的小說更好。然后他留下了QQ號。
她找到他。
他們相識了。
第一天的談話,很有驚喜,仿佛大后方的同志終于和身處前線的士兵相逢了,兩雙熱乎乎的戰斗的大手,緊緊地攥在一起了。從清晨一直持續到午后,他們一起熱烈地嘲笑著那些假道學,互相強烈地表達著自我在審美上的愛和憎。
后來,她一上班就打開電腦。他是專職作家,幾乎天天掛在網上。
他們就經常碰面。
開始,他們的話題基本都圍繞著他的小說。
他經常把自己最新的小說成段成段地發給她,讓她作他的第一讀者。她一邊看就一邊毫不客氣地給出評價,或褒或貶,從不掩飾自己的真實想法。
有時候,他為書名征求她的意見。他們反復為了漢字的妙處探討、分析,怎樣才能最精確最直接地表達他的思想立場。
他說自己同時正在準備寫長篇。她很為他高興,也很為他捏一把汗,因為不知道他那樣生機勃勃的戰斗的力量,被抻成數十萬字,會是怎樣。
你的力量不能被篇幅稀釋掉啊,她對他說。因為力量,就是他的特色。于是,他寫一段,就發給她看一段。
而在各種論壇上,她當然一如既往。
因為共同的愛好和相似的愛憎,他們很快建立了一種難以言述的默契。
他們所居之處隔得極遠,橫亙了一道滾滾的河流,還有數不清的延綿的山脈。
她在北方一家小報社里工作。
他大學畢業從國外轉了一圈,回來蝸居于南方的某所大學。
他年長她十二歲。
時間的長度在某種程度上,是如此不可信。在不成熟的年少,十二年就是一道可怕的不可逾越的鴻溝。但在年長十二年,卻是白紙上那一道輕微的劃痕,盡管有它,但已無關宏旨。
他們活在十二年和一道河流與數不清的山脈兩邊。
他是作者、創造者,她是讀者、思考者。
偶爾他們談一兩句對現實的抱怨,但基本上,他們很默契地不過問對方的現實狀況。所謂精神范疇的東西,范圍太寬泛,比現實來得更復雜,更精妙,可以言說的,無窮無盡。
而在網絡之下,在現實的生活里,她卻很不快樂。
她遠離父母,獨自生活在那座城市里。她的對象是一個和她同齡的小知識分子,有這一代知識分子所共有的“怪癖”,一種對自己的陰暗面毫無忌憚從不掩飾的“怪癖”。在那個男人強硬的自我里,她閃轉騰挪,還是避免不了各種無意有意的傷害。但忍受久了,就成了習慣。漸漸地,連那些傷害,也成了她習慣的現實常態的一部分。
于是這場戀愛將她的現實弄得很混亂,一點一點地消耗著她情感里的所有脆弱。
但她的性格,是把一切都藏在心里,盡管從表面看,她有幾分活潑;而在心里,秘密永遠是秘密。那一扇小門緊閉著,誰也不可能打開。或者根本就沒有門,只有密不通風的四面高墻。她不想對人說,更沒有告訴他的念頭。
當然,那個以他為中心的談話語境里,并沒有給她提供可以訴說什么的可能。不過她也不想讓它被現實的雜蕪打破。那里面,有一種讓她很享受的平衡感。聽他說說話,自己說說話,心,就會很快平靜下來。
只是,有一次,夜很深了,她疲憊地回到家里,望著空空的四壁,心里忽然滿是無奈和寂寞。她喝著啤酒,發現他還在線上。那個亮著的小小的頭像,在那樣安靜的夜沒關系。打開第三瓶啤酒的時候,她對他說,你為什么要離我那么遠。
他似乎吃了一驚,怎么了,你?他問道,不開心么?
我要見你,她說。他打出要和她視頻聊天的信號。
她拒絕了。她告訴他并沒有裝攝像頭。
裝一個攝像頭吧,他說。
她搖晃著站了起來,走到鏡子面前,審視著自己的臉,想像著她出現在他的電腦屏幕上會怎樣。然后她搖搖頭。她不是對自己的容貌沒有自信,而是她實在討厭視頻。她曾經試過,對方看上去要么鬼頭鬼腦,要么意識不良。最讓她受不了的是,平常生活的一些小動作被視頻放大后,顯得那樣滑稽和做作。她不能想像自己的滑稽和做作出現在他眼前。
我們還是文字聊天比較好,她說。
好吧,他答。
夜,越來越深。屋外的涼氣漸漸滲進。
他發來一首英文歌,然后離開了。你好好的。他說。
她說,好。
歌的旋律很柔和,她趴在那里認真地聽著,盡管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在低沉的女中音里,她漸漸感覺自己是一艘漂浮在夜海里的小船,身處茫茫的黑色和混沌中,無意識地飄搖著,飄搖著。后來,她淚眼朦朧地睡著了。
第二天,他們見面,對昨晚都沒說什么。
就像任何愛情都有期限,到了第二年,她忽然覺得原來自己對他文字的激情,也有期限。有的時候見到他,她會突然覺得,一切關于他的文字的話,自己似乎都說完了,只有心下訕訕。
而這一年里,全國各大紙媒對他的名字都不再陌生,他還拿過一個分量極重的全國性的大獎。但圍繞他的爭議總是有。他用那種與眾不同的自傷式的方式寫作,把自己當作祭壇上的犧牲,這讓祭壇下的眾人看見了自己的陰暗與渺小。這多少讓人不舒服。
如今的讀者們,早已習慣了無關意識形態無關人性痛癢的閱讀。也許,輕松的方式會讓他們忘掉一些現實帶來的不快。誰知道呢,反正沒人愿意看見浮躁的生活下的傷口,特別是在知道那是一個無法愈合的永遠會潰爛下去的傷口之后。
漸漸地,她也體會到這些,對他文字的好奇與思索也淡了。再精彩的戲,多看幾遍,總會倦。
于是,他們漸漸不主動談他的文字。她不問他也不大說。也許,他看出她的淡淡的倦。
有一次她對他說,你可能用力太猛了,因為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的關系,你傷別人的越重,傷自己就越重。
其實這句話含了另外一層意思,那就是,她很想對他說,看一把大刀高高舉了很久,觀眾就會很期待那把大刀能夠放下,并在放下的一剎那,劃出漂亮的明晃晃的刺目的一閃亮。而那一閃亮,想必應當是一道充滿力量的異常飽滿的弧線吧。
但她不能說,因為知道他的固執。他自始至終都認定自己就是永遠的大眾的屠戶。
盡管她保留意見,但還是佩服他的勇氣。畢竟在這年頭如他這種認真單純地思考寫作,本身就讓人敬佩。并且,在她看,其實作家就猶如藝人,沒了自我的特色,也就喪失了意義喪失了生命。像他那樣披荊斬棘的個性,相對時下所謂的文壇而言,還是有存在的必要罷。
她長期保持著讀書的習慣,也經常把自己的體會說給他聽。后來,他們的話題也就自然而然從他的文字擴散開去。他們談論各自喜愛或憎恨的作家,各自喜愛或憎恨的文學作品,各自喜愛或憎恨的文學觀世界觀。這樣的對話讓她覺得更過癮。
為什么要寫作,現在看,這真是個問題。有一次,他這樣說。
你最好不要想這個問題,她回答。
沒辦法,走火入魔了,我。他說。
話題寬泛了許多,他們的關系也漸漸從作者與讀者過渡到普通的朋友。有時候見面他就會問她,怎么樣,最近。
她多是答道,蠻好。
她也會問他,你怎樣。
他就答道,不好。
他總是這樣回答,就像她總是說蠻好。
她不太想知道他究竟怎么不好,或許是害怕知道。他對于她而言,重要的,還是那個反復出現在印刷品上的名字。還有,她知道,糾纏在文字與現實里的人當然是不可能快樂的。
他們相互分析過他們對現實的不同回答——蠻好,或不好。
他說,不好就該說不好。
可她覺得,她說的蠻好和他說的不好,是一個意思。他說不好,是因為他的憤怒,她說蠻好,是因為她的悲觀。在她看來生活中發生的一切,都是應該的正常的,都是常態的一部分,包括他認為的不好。既是常態,一切只能是蠻好。
有人的地方就會有骯臟的事情發生,骯臟,就是正常生活的一部分。她說。
他也同意。他認為這樣的生活,應該用文字指出來,值得狠狠地鞭撻。
他就像個斗士那樣活著,孤獨地活著。她活得也很孤獨。不過,既是活著,就得孤獨。
這世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能察覺自己的孤獨,一種永遠察覺不了。他們是一種人。
那一年,還發生了一件重要的事。
她第二次懷孕了。
第二次去人流的那天,她坐在醫院的走廊上,對象遠遠地站在窗邊,一支接一支地吸著煙。
后來,他走過來在她耳旁小聲地說道,這社會是永不肯給人輕易的自由的,你看你的子宮,就是最好的佐證。
她愣住了。她以為自己多年來已經習慣了他自以為是的一針見血式的說話方式了。但這次,她還是被他的赤裸裸給驚呆了。然后醫生叫她,她跌跌撞撞走進了手術室。
做的時候,她根本沒感覺疼。只有茫然,無邊無際的茫然。
下手術臺的時候,醫生們嘆息道,多可惜啊。她低頭看,地上那盆亮汪汪的血水里,蜷縮著一長一短的兩個肉球。這一次,她的子宮為了自由,奉獻出兩條生命。她渾身劇烈地戰抖,哇地吐了一地。
之后不久,她在他的小說里看到了一段受虐的情節。于是她在聊天中,和他談到施虐與受虐。
他告訴她,按弗洛伊德的話說,每個施虐者,之所以施虐,正是從受虐者那里不自覺發現了自己可以實施虐待的地方。換句俗話說,受虐者可能天生就長了一張讓施虐者想動拳頭的臉。她忽然想到自己,原來自己長了一張天生欠揍的臉。她吃了一驚。對象之所以那樣肆無忌憚地傷害自己,是因為自己具備了讓他傷害的質素?!這樣的結論,讓她對自己的言行,忽然清醒下來。她回憶自己在戀愛中的表現,忽然心生厭倦。而這厭倦開了個頭,卻如洪水決堤,一發不可收。她,似乎一下站在了滔滔洪水邊看清了自己,看清了對象,還看清了隨著洪水裹挾而來的,久違的自我。
她迅速地清醒了。
因為他無意的點撥,對象從前在她身上施以的強悍的魔咒,忽然消失了。
于是,她的變化,敏感的他也察覺到了。
有一天,他對她說,你沒有以前激烈了。
她說,不好么。
他說,不好,是衰老的征兆,要抵抗。
她笑了。沒辦法,如果獲得內心平靜的代價是衰老,那也是生活的常態吧。
他問她,那么,還喜歡和我說話嗎?
她發給他一個笑臉,就像是自己站在他面前,看著他,對他說,當然喜歡。
他又說,你知道么,和你聊天,已經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她想了想,說道,是的,對我也是。
別離開我,他說。
不會,她說。
某一天晚上,他們聊到性。
在他最新的一篇小說里,她看到這樣的一個情節,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視頻聊天,男人對女人說,解開第一個扣子吧,女人照辦了;男人說,再解開第二個,女人照辦了;男人說,那么,第三個也解開吧,女人慢慢地解開了第三個。她覺得這個細節很性感。不過她想要是換成自己,自己恐怕做不到。
于是,她說到自己的看法。他也隨意地說了。然后不知不覺,話題轉向了各自對性的看法。他們就那樣,無意識的,你一句我一句。剛開始的時候,他們的聊天就像共同站在一個籠子跟前,籠子里關著的,正是那只叫性的小獸,他們并著肩對著籠子指指點點,然后不知不覺,不知誰的手指碰到了籠子的栓梢,或者他們都碰到了,然后碰了一下,又碰了一下,一點一點的,籠門打開了,叫作性的小獸突然蹦了出來,站在他們面前,撅著屁股,齜牙咧嘴,一通狂吼亂叫。他們同時嚇了一跳,血液同時燃燒。
哦,不行了,我要走了,我受不了。他說。
我也是,我也走了。她說。
他們迅速下了線。但在目睹到“性”張牙舞爪的自由的剎那,她一粒扣子也沒解,卻已經一絲不掛了。
第二天,他們在網上相遇。他告訴她,他不久要到外地參加一個筆會。 好的,回來了就告訴我,她說。
走之前,發張照片給我吧。他說。
哦,為什么呢。她說。
讓我看看你長什么樣。他說。
可是,照片具有欺騙性。她說。
沒關系,我就看看。他說。
她想了想,說,好吧。
電腦里她的照片并不多,她選來選去,找了一張全身照。照片上她穿著泳衣,坐在海邊的一塊礁石上,因為遠,面目顯得不甚清楚。那張照片的重點,是她的長發和裸露的四肢。
這是你?他說。
是我。她說。
該你了。她又說。
幾秒鐘后,他也發來了照片。
她打開來就看見一個棱角堅毅的男人,眼睛斜視著,似乎對眼前的一切都極為不滿。這太符合她一直以來對那些文字的主人的想像。她看著看著,就笑起來。
但他走了沒多久,她的電腦就壞了,而單位也同時在大面積地更換電腦。于是她一等就是很久。那段時間,她工作著,和對象不咸不淡地相處著,偶爾想起他。
一天在辦公室,她看到了一份文學期刊上有他的小說,忽然想到自己已經很久沒和他見面了。她找到他曾經留給她的聯系地址,提筆寫了一封短信,告訴他,自己的電腦壞了等等。
不久,他回了信。信上說,謝謝你告訴我,我正奇怪呢,開會回來了,你卻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的草書很遒勁,但又很飄逸。
直到新年,她回到家鄉。
除夕那晚,家人都圍坐在電視機前,她也窩在棉被里看著。忽然,就想起他,就想在這一刻一定要和他說點什么。念頭一出現,似乎呼吸都被梗阻了。她的心狂亂地跳著,覺得簡直一刻也不能忍受了。
她跳下床,穿上棉衣圍著圍巾戴上手套,不顧家人的追問,就跑了出去。
天空飄著雪,她縮著脖子一路小跑,沿路尋找網吧。終于有一家是開著的。她沖了進去,喘著氣,找到一臺電腦坐下。
他果然在網上。
哦,好久不見了,她說。那幾個字,簡直就是從心底里呼喊出來。
是啊,你過得好么,他說。
中
又是一年。到了夏天她終于和對象分手了。
那天是她的生日。對象從沒有為她慶祝過生日,在她百般懇求下,他勉強同意了。在飯店里,他又是習慣性地不耐煩,指責著服務小姐如何服務不周到,這個飯店檔次如何差,菜式如何可怕。總之又是一連串的沒完沒了的對現實的抱怨。
她望著那個驚恐的女孩眼里竟噙著淚水,忽然就想起自己。她打著冷顫,厭倦之情止不住地噴涌。
她先去了洗手間,站在鏡子面前,凝視著自己的臉,然后拿著梳子,仔仔細細地將頭發梳了一遍,最后回到了座位上,一言不發地收拾好東西離開了。
臨走的時候,她瞟了一眼桌子對面那張充滿驚訝的臉,知道自己對這個男人,終于是徹底地了無牽掛了。
后來她回到家,洗了個熱水澡,喝了杯熱牛奶,然后窩在沙發里看電視,看著看著,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她忽然就覺得自己變了,仿佛那條原本川流不息的情感的河流一夜之間完全蒸發了,消失了,無影無蹤,滴水不留,只剩下寬大的干涸的理性的河床。
秋天到的時候,單位通知她可能去他所在的城市參加一個會議。她在網上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
他說,好啊,我們見見面吧。
嗯,最好一切順利,她說。
會待多久?他問。
還不清楚,估計一周左右。她說。
噢,還是不要太當回事,萬一去不成就太掃興了。她想了想,又補充說。
過了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在網上碰到他。他問,你在哪。
她一愣。這是第一次這樣被問。這讓她忽然想到,原來他們還是同一張版圖上兩個活生生的點,之間還有著明明白白的地理存在,原來他們不僅僅是在網絡里四目相對。
在家,她回答。
在家做什么呢,他又問。
哦,無聊呢,她回答。
你在哪呢,她也問。
我也在家,也很無聊,他答。無聊加苦悶。他說。
她想了想說,我倒不苦悶,只是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才能停止苦悶。
無窮無盡。他說。
她不說話,心里咯噔一下。
過幾天會來吧,他說。
不知道唉,具體行程還沒定下來,她說。
可是很害怕你當面對我說苦悶。她說。
為什么?他問。
因為面對一個真實的苦悶的人會不知所措吧。她說。
哦,他發了一個咧著大嘴的笑臉,在屏幕上一蹦一蹦。
可是就在第二天早上,她卻在上班的路上出了車禍。問題倒不是很嚴重,她剛下公交車,就被一輛速度很快的自行車從身后撞了一下。當時覺得腰痛,到醫院一檢查,軟組織挫傷了,必須要靜養。領導聽說確實是行動不便了,和她商量著,取消了她的開會之行。
她在網上告訴他,說自己不能去了,你會介意么,她問。
不會,要怪,只能怪老天。他這樣說。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她說。
我也是。他說。
后來一連的兩個星期,她都沒上網。大多時候躺在床上,看看書或安靜地望著天花板。
等她身體恢復了去上班的第一天,打開電腦,看見里面有很多留言。他說他想她了,還問她再要照片,還有,他的電話號碼也寫在上面。
這時他的頭像也亮了,你好啦,他說,還真有點想你呢。
是因為說好見面,結果沒見,所以才想的吧。她說。
也許是。不過,也許是愛上你了。他說。
一定是因為長久的距離和空間的緣故。她說。
是,長久積攢的能量需要一個釋放的缺口了。他說。
釋放就不是愛。她回答。
憑直覺吧,直覺上是,就是。他說。
那不愛呢,她問。
直覺上不是愛,就不是。他說。
真希望能見你一面,他說。
其實他們也可以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見面的,但她不想,覺得為了見面而見面,太嚴重了。她希望有個由頭,有個順水推舟的理由,這樣,對自己也就有了某種借口。
所以,當有一天,他這樣說道,干脆,我現在就過去,我要見你。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還是等到以后有機會吧,她說。
沒過多久,機會來了。他受北方一所大學之邀,過去做幾天的演講,他告訴了她。哦,如果你不坐飛機,改乘火車就好了,她說。
為什么,他問。
因為火車正好經過我這里鄰近的一個城市,她說。
那太好了,我就坐火車。他說。
我們在那個城市見面吧,她說。
為什么不讓我去你生活的地方呢。他問。
因為我喜歡茫茫人海的感覺。她回答。
是,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他說道。
從那以后,見面這個詞就被具體地提上了日程,成了他們聊天的主要話題。他們經常談論著具體的車次,怎么來,怎么去,見面要做些什么,甚至他還問她要怎么請假。就說私奔,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他。
于是他給她一個極大的笑臉,仿佛就是他自己在那里哈哈大笑。
從那以后,每次見到他的頭像,她腦海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先計算天數,算他們什么時候見面,然后接下來就開始幻想和他在火車站見面的剎那,他看見自己的剎那。
有時候,她逛服裝店就會想,到了那天,我穿什么衣服呢,鞋子呢,還有包呢。這樣盤算著,就會心下惶惶,很急迫。
有一次,天氣很好,她站在一個商店的門口,頭上懸著一個碩大的音箱,里面放著一首不知道名字的韓語歌,她忽然就想到要和他見面了,剎那間,那歌就像水一樣,“嘩”地流淌下來,眼里這街上的一切,全濕了。
沒過多久,她得了嚴重的感冒。在家里輾轉反側的一個晚上,她接到了他的第一個手機短信。是我,他說。極簡潔的一句。她看到那一長串的外地號碼,頭似乎立即就不疼了,呼吸也跟著順暢了。知道是你,她回答。
有空給我發短信。他說。
好。她答。
從此,他們又多了一種方式說話。
有時候望著手機,她覺得,似乎真的要見面了。但這感覺既玄妙又可怕。
她經常推敲他們見面的情節,想像他見到自己第一眼時,眼里閃動的那一剎那。這讓她覺得興奮,就像在電影院里面電影開場的那一剎那。于是,接下來她迎上去,開口和他說了第一句話,他怎樣的回答,然后他們并肩邁出那個陌生的嘈雜的候車廣場,這時候夕陽開始西下。這樣想下去,仿佛一切就成了電影,他們是男女主人公,嘴里吐出的不過是臺詞。這樣想,又感覺很假。
只有在接到他的短信的時候,她才會想,原來這都是真的,確實有一個男人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是有一個人對她有所期盼的。
有一次,她照鏡子,發現自己的臉上新生了幾片微小的雀斑,馬上想到了他。于是就問他,對雀斑怎么看。
他回答,很好啊,有別樣的風韻吧。
可是這樣的回答她并不甘心,又問,那如果沒有呢。
他說,你在說你自己么。
她回答,是啊。
哦,兩邊都是陷阱,怎樣回答才好呢。他說。
這樣好了,無論你長得什么樣,我都喜歡,行么。他說。
喜歡?這個詞在她心里咚地一聲響,像某個琴鍵被冷不丁地敲下去。她忽然想到他曾經說過的“愛”。于是她說,對于見面,我有點緊張。
是的,我也有,還很焦灼。他說。
別給我壓力。她說。
怎么?他問。
只要不說喜歡或別的,就可以。她說。
他沒有再說話。
晚上洗澡,她慢慢地揉搓著自己的乳房,望著流水順著身體向下流淌,然后旋轉著,淌進了地漏,她忽然想起了“肉體”這個詞。
這個詞至今為止從未在他們關于見面的談話中出現過。當然,怎么可能出現呢。她不說,他更不會說。但隱隱地,她想有一些事情是注定會發生的呢。他們保持默契很久了,彼此對話很久了。很久,他們是互相說話最多的人了。
那么,如果發生了,他會對自己的肉體滿意么。她忽然想到這個問題,更覺得緊張了。誰知道呢,男人就不會有這樣的疑問吧。男人只會興奮。就像知道了遠方有個等待他們的美妙的游樂場。而女人只有緊張。真不公平,她抱怨起來。但同時,一些零零碎碎地念頭在她腦子里此起彼伏此消彼長。
有一次,他們聊到愛情,他說愛情里不僅是肉體,還應有極默契的精神。她不禁冷笑了,因為早前她的對象也曾這樣對她說過。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發現,原來還是肉體占了上風。肉體,似乎是男人感情里最有分量的砝碼。
那是你沒有和一個精神上有些默契的女人做過愛吧。于是她這樣回答。
是吧,一場熱烈的性愛之后,還能躺在一起,說點什么,多么美好啊。他說。
哦,真是類似啊,就連這句話也是。男人開始都這樣說?她想。
沒有肉體,我真的很想知道,那種精神與肉體都很契合的感覺是什么,對我這個年紀,精神更重要。他說。
可我不是,她想,我只想要一具美妙的陌生男人的肉體。
真的嘗過了,也許也就那么回事了。她說。
因為任何事情任何感受都有期限。她說。
是啊,有的期限是一小時,有的是一個月,有的就會是一輩子。他回答。
一輩子?她沉默了,但很懷疑。因為她確信人類無窮無盡的好胃口,才是這個世界上動力最強勁的機器,可以把一切原本以為的美好咀嚼消化成殘渣。
類似的對話多了,她越來越覺得,關于見面,她的想法遠比他直接。或者表面看,他顯得要比她單純。她想懷疑他的單純,但又不屑懷疑,因為她很堅定地告訴自己,她想要的只是激情。快來吧,有一天她說。怎么,他問。因為生活太無聊,她說。是的,生活是很無聊,他說。
有一天,他問,去了,我住哪。
不知道,真是個低級的問題,她說,反正你住哪,我就住哪。
僅此而已。
也許一切就會像自己想像中的電影一樣,有開場,有高潮,有落幕。有長度,有限度。演完了,結束散場。不過又是生活常態的一部分罷了。
但他似乎不這樣想,至少表面上看,他似乎想賦予見面更多的東西。
一天夜里,她睡意蒙眬中聽到了手機接收短信的聲音,打開來看,是他。
生病了,躺在床上,和我說說話吧。他說。
好。嚴重么?她說。
不嚴重。他說。
我們認識很長時間了。他說。
嗯,有幾個年頭了。她回答。
如果見到你愛上你,怎么辦。他忽然問。
她坐了起來,靠著床頭,凝視著手機在黑暗中散發出的那片小小的光亮,心里一片寧靜。
你愛上我?那是因為你從沒聽到過我說“愛你”這兩個字吧。她寫道。
不,是因為我心里還有熱情。他回答。
問問你自己,真的還有認真愛一個女人的氣力么?她說。
你呢。他反問。
哦,好像沒有。她說。
為什么一定要愛呢,和見面有關系么?她說。
他沒說話。過了很久,他寫到,好吧,晚安。
她把身子埋進被子里,在心里說,我不要愛,不要,我只要認真地做一場愛,就很好。
可是,很久,她也沒睡著,索性爬起來打開了電腦。他果然在網上。
她望著那個熟悉的頭像,很認真地想,他為什么要提到愛呢,愛了,又能怎樣呢。
見面,做什么都行,就是不要愛。
她寫好這句話,點下發送,不等他回話就離開了。
下
那天傍晚,天空飄著冷雨。空氣,已經涼得透透的了。
這個城市里的人都穿上了短大衣。不知道從南方來的他,穿的是什么。不知道他看沒看天氣預報。忘了告訴他這里的天氣狀況。她站在人群里,低著頭,望著靴子上那些細小的泥點。
她吸了一口氣,鼻子也跟著聳了一下,又呵了一口氣,看著眼前的白霧淡淡地散去。天很暗,哪里有夕陽西下。她直起身子,把傘向上舉了舉。她想起他說的他們見面的暗號,他說一部作品的名字,她說下一部。這當然是玩笑。他們是如此熟悉。因為就在前面忽然涌動的人潮里,她一眼就望見了他。
他被裹挾著,皺著眉頭,似乎很想邁開大步走,但總被不斷地阻擋住。
她大喊他的名字。
他抬起頭,看見了她,然后就無邪地笑了起來,滿臉開心,像孩子一樣。
歡迎來到游樂場。她在心里說,使勁地揮著手。
責任編輯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