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底繡花綁腿

1

一條兩尺來寬的泥石小路，從國道邊斜斜地伸出去，在茫茫蒼蒼的山林間，蛇一般蜿蜒前行，它的盡頭就是那個叫青羊灘的小山村。這一帶的村子多以灘相稱，鷂子灘、響水灘、白馬灘，不知來歷，也無從考證，但青羊灘人固執地認為，他們那里之所以叫青羊灘，是因為那里曾經出產一種眼睛金黃的黑山羊。據說，很早很早以前，青羊灘的羊像山上的松樹一樣多，羊草多得棍子都撥不開， 黑壓壓的羊群從山腳開始，還沒吃到半山坡，肚子就滾圓得如鑼似鼓。這種繁榮的景象在山頂那個石洞里有過記載，那個石洞足有一間教室那么大，石洞壁上密密麻麻刻著人物和牲畜，那些人物，不分男女，都戴頭巾，都打綁腿。老人們說，那是青羊灘人的祖先，早先，青羊灘人都是那種裝束，尤其是綁腿，即使到了夏天，即使打赤腳，也離不了，富裕的人家，打的是青底兒繡花綁腿，稍窮一點的人家，打的是麻布綁腿，甚至是布條兒綁腿，即使最窮的人家，也會拿兩塊特制的竹片貼在腿上，再綁上麻繩。總之，一個青羊灘人若是不打綁腿，那種羞恥如同現在的人不穿褲子。后來，一些東西進山來了，一些東西出山去了，進進出出折騰了許多年，忽然有一天，人們發現，青羊灘空剩了一個名字，老人們所講的像太陽陰影一般緩緩移動的黑色羊群再也看不到了，偶爾可以看到十幾只羊在山石間茫然佇立，差不多全是白的，那種眼睛金黃的黑山羊似乎已經絕種了。其次就是，再也看不到一副綁腿了，特別是那些代表姑娘女紅水平的青底兒繡花綁腿，早已成為少數人記憶中的圖畫。

可能還是跟那些黑壓壓的羊群有關，從國道到青羊灘的那條小道就叫羊道，當年，無數只眼睛金黃的黑山羊，正是從這條小道上一步步走向山外，走向一只羊一生的最后時刻。羊道很長很長，一個身高腿長的漢子不歇氣地走，少說也得五六個小時。冬天，道路兩邊落了葉的枝條根根虬立，像凍僵的蛇，像一夜之間長出來的神的拐杖，狠狠抽打著趕路人的小腿。夏天，枝葉重生，片片肥美，惹人喜愛，冷不防卻有緊貼在葉片底下的洋辣子狠狠朝人蜇來，焦疼難忍，捋起褲管一看，拇指大小一塊，紅紅的艷若云霞，非三日不能復原。早已將綁腿忘到九霄云外的青羊灘人，常常望著自己的褲腿發呆：夏天被林間的露水打濕，冬天被僵硬的枯枝抓成條索，他們這輩子注定沒有嶄新筆挺的褲子可穿了。

這些年，青羊灘開始出現一種奇怪的疾病，翻過中年，人的關節就開始隱隱作疼，開始是腿腳上的關節，然后是上身各關節，進而遍布全身，連指關節都腫痛變形，到最后，所有的關節都變得僵硬起來，人便只能硬翹翹地躺在床上，等待斷氣。青羊灘人形象地把這種病稱為“死機關”。

楊紅燕的爸爸在她十一歲的時候就得了“死機關”，一直拖到去年，楊紅燕十五歲的時候，才在秋天里被抬上了山。送葬那天幾乎沒有哭聲，人都跟在棺木后面，吃力地往山坡上爬，樹木，荊棘，芒刺，還有看似穩當實則不堪一踏的石頭，要對付的東西多了，沒工夫去哭。媽媽也沒怎么哭，她所有的力氣都拿來爬山了，她好像也得上了“死機關”，爬起山來非得架著拐，旁邊還得有人扶著拉著，否則早就滾下山去了。哥哥自小就不愛說話不愛流淚，再說他也沒時間哭，抬棺木的八大金剛要他跑前跑后地招呼，作為孝子，每隔十丈就得跪下來磕響頭，撒紙錢，給送葬的人行長禮。能哭的人就只剩下楊紅燕了，偏偏她那天硬是哭不出來，平時她倒是很能哭的，爸爸總是躺在床上喊“娘哎，疼死我了”，爸爸一喊她就哭，她受不了一個大人的哭喊聲。爬到半山腰的時候，有人叫著楊紅燕的小名，“燕子，哭嘛，這時候不哭不像話喲，以后想哭也沒機會哭了。”燕子只好撇著嘴去想像爸爸的喊叫，可想了很久，耳邊還是只有八大金剛哼喲哼喲的號子聲，以及喪鼓“梆梆”的敲打聲。

姑在旁邊小聲說：“別聽他們的，哭是我們自己的事，又不是哭給人家看的。”

姑也沒哭，姑說：“真正的眼淚流在心里。”姑只比燕子大十歲，自小就跟燕子特別親，不像姑侄倆，倒像姐妹倆。姑是昨天才趕回來的，她這些年一直在城里給人家做保姆，連過年都很少回家。她做得好，人家喜歡她，離不了她，把她留住了。家里人每每跟人說到這些，語氣間都很驕傲，好像姑在外面立了功，給家里人掙了臉似的。但送葬是大事，在青羊灘，送葬是比結婚生孩子還大的事，所以姑匆匆趕了回來。除了給哥送葬，她這次回來還有一個任務，她要把燕子也帶到城里去。燕子也沒有反對，她從小就聽話得很，從不頂嘴。最開始，媽問她，只讀個小學好不好，讀個小學就能認字了，這一生出個門買個東西啥的也都能應付了。燕子想也不想就點頭。后來，可能是姑對媽媽說了什么，媽媽就說，那就把書包找出來，還是去讀個初中吧。燕子又聽話地把書包找了出來。媽媽閑下來時會坐在墻邊給燕子掏耳朵，掏完了就去捻她粉紅色的小耳廓，“你的耳朵真軟哪，像剛剛搟出來的面皮，不像有些人，耳朵像牛筋做的。”燕子知道，媽媽指的是姑，作為嫂子，小姑子大了，她不好直說小姑子不聽話，只說她天生耳朵根子硬，算是給她的不聽話找了無法克服的理由。

幾年前，姑做過一件很不聽話的事。姑二十歲那年，有人就把她介紹給了響水灘的大秋，可誰都沒想到，過了兩年，兩家正商量著準備辦事的時候，姑突然撇下大秋，一聲不吭跑到城里去了。大家都說姑的出逃與一個城里來的女教師有關，那年，青羊灘中學突然多了個從城里來的女老師，姑像往常一樣，去學校食堂賣青菜，不知怎么就被那個剛剛進山來支教的姓吳的老師看中了，吳老師拉著她問長問短，還留她在學校里吃了一頓飯，她們從此就成了朋友。吳老師畫得一手好畫，碰上她沒課的時候，就讓姑坐在她房間里，自己在一張畫板后面刷刷地畫。畫完了，姑說：“你把我畫得太好看了，我沒這么好看。”吳老師卻說：“我根本就沒畫出你的美，你的美在皮膚，可惜我這是鉛筆畫，不能表現你皮膚里的水色。”

姑不懂自己皮膚里到底有啥水色，姑也從不覺得自己有多好看，在青羊灘，姑娘們大多是她這個樣子的，她算不上最好看，也算不上不好看。姑倒是覺得眼前的吳老師讓她看不夠，吳老師身上有那么多她從沒見過的東西，牛仔褲緊繃繃地貼在腿上，連一根手指都插不進去。毛衣外面還套著一件小馬夾，乍一看是兩件，仔細一看卻是一件，原來不過是多裝了兩個門襟，像鳥兒身上的兩只翅膀。別在頭上的發卡，竟然是一只綠盈盈的蜻蜓，翅膀薄得透明，比真的蜻蜓還要好看。

吳老師還告訴了姑一個秘密：“你知道我為什么選擇到這個地方來支教嗎？我早就聽說這里山高霧大，對人的皮膚特別好，我想，反正就一年，不妨利用這一年好好養護一下皮膚。我還聽說這里出美女，那天一見到你我簡直呆掉了，我從沒見過這么好的皮膚，真的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什么樣的脂粉都調不出你這樣的膚色。”

姑三天兩頭往學校跑，沒有菜賣的時候也往學校跑，就這樣一天天荒廢了家務，跟城里來的吳老師攪在了一起，直到那天，姑一早就去了學校，到了晌午還不見回來，一晃又過了半天，雞都咯咯叫著一只只踱到籠子里來了，姑還是沒有回來。媽媽對哥說：“去找找你姑。”哥正要出門，卻在茶壺底下發現了一張紙條，是姑留下的。她跟吳老師進城去了，吳老師答應幫她找份工作，她還交代家里，千萬不要去找她。

想找也沒法找，沒人知道吳老師具體情況，學校也不清楚，說是要到縣教委去查查才知道。家里沒人能去縣教委，哥嘴上說不愿去，其實是心里怯，不敢去。爸爸癱在床上，媽媽一輩子沒走出過青羊灘。燕子更不可能，她還是個孩子，出了門，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于是姑說走就走了，一點阻攔都沒有，順順當當地走了。一直到第二年春節，姑才背著大包小包回到家里。整整一個春節，姑一說話就眉飛色舞，“知道嗎？人家用小車送我回來的，一直送到國道邊，要是我們青羊灘修通了公路，人家可以直接把我送到家。”“知道嗎？人家說我們青羊灘是小哈爾濱，到了這邊，車里的空調打到30度都不管用。”姑還帶回了好多禮物，衣服，各式高級糖果點心，香煙，當然，還有錢。姑這才告訴家里，她在城里給人做了保姆。全家人的笑臉一下子凍住了。什么保姆，說到底就是奴才，是下人。

姑卻說：“你們錯了，當保姆比打零工好，一開始我在一家餐館做服務員，那才不是人干的活呢，又累又臟，吃得也差，全是邊角廢料，要不就是人家剩下來的殘湯剩水，睡的更不像話，等餐館打烊了，我們這些人把桌子椅子拼一拼，鋪上條薄被子就睡，天還沒亮，老板就在外面拼命地搖那個鐵柵子門。這么苦，工資還不牢靠，隨便說一句生意不好，工資就給你往后拖；不小心打碎一把調羹，扣十塊；一次掃地掃得不干凈，扣五塊；客人吼一次，記下來，發工資時扣二十。總之一句話，就是想著方兒的讓你白干。我實在撐不下去了，就去找了吳老師，正好當時吳老師有個同事想找保姆，就問我愿不愿意干，包吃包住，一個月五百，我一想，餐館雖然可以開出八百，可到頭來我還不一定能拿到四百呢，就一口答應下來。到了人家家里才知道，那比餐館不知強出多少倍，吃得好，住得也好，人家專門給我一間小屋，活兒也輕，不就是一天三頓飯，再收拾收拾家務，照顧一下癱在床上的病人嗎？對我來說，就跟玩兒似的，我在家里不也是擔著這一攤子嗎？后來我才知道，那家的男主人還是一個當官的，巴結他的人可多了，經常有人提著禮物來看病人，我帶回來的這些東西，多半都是那些人送的禮，都是些好東西。人家對我也很滿意，按時開給我工資，還送我衣服，有時事情做得好，還發點獎金什么的，過年回家，人家還派司機專門送我。你們說，這樣的工作，是不是比在餐館做強多了？”

那時爸爸還能說話，他躺在床上喘著氣說：“再好也是人家的家，別忘了你的家還是在青羊灘，你還是得回到青羊灘來嫁人，就怕等你想要回頭的時候，青春已經過了，沒有合適的等著你了。”話題就扯到姑的婚姻大事上來，爸爸責怪她不該撇下男方說走就走，連個交待都沒有。姑說：“你就這么著急把我踢出去？人家吳老師，比我還大兩歲呢，也是連男朋友都沒有。”

“你能跟人家吳老師比呀？人家是國家的老師，你是什么？”

“我是什么？你說我是什么？你認為我是什么？”

眼看就要吵起來，媽媽趕緊攔住了這兄妹倆。過年是不興吵架的。

姑后來一直在那家人家里做著，她慢慢明白了一個事實，不是那家人離不開她，而是床上那個老太太離不開她，哪天老太太死了，她在那里的日子恐怕也就到頭了。她后來又接觸了一些別人家的保姆，這才知道，她算是運氣比較好的，她碰上了一戶好人家，換成任何一家，她都不會有那么好的待遇，最起碼，她不可能有自己的單間睡房，不可能有自己的衣柜和小桌，說不定她也像那些倒霉的小保姆一樣，搭個行軍床睡在貯藏室里，睡在廚房里，甚至睡在陽臺上。那樣的委屈她可受不了，她在這里別說沒受過委屈，連重話都沒聽過一句。這樣一想，她就更清楚自己該做些什么了，她一定要把病人照顧好，千方百計讓病人多活幾年。雖然照顧臥床的病人是個體力活，但她在家里照顧過自己的哥哥，她有經驗。在這種動力的驅使下，姑的活越干越好，女主人對她也越來越放心，她已經有好長時間不曾推開過病人的房門了，她只要看一看晾在陽臺上的褥子，看看烘干機上的成人尿布，再看一看袋子里一天比一天少的滑石粉就知道，這個又老實又勤快的保姆把她的婆婆照顧得很好，她早就聽人說過，青羊灘這種老山區里出來的女人，做保姆最為可靠，沒想到真的給她碰上了。

在保姆界，姑可說為青羊灘掙足了面子，有段時間，她幾乎成了青羊灘姑娘的代言人。許多想要雇保姆的人都來問她，老家可還有像她一樣又能干又漂亮的小姐妹，姑說：“多的是，在我們青羊灘，我頂多只能算中等水平。”那些人一聽，更加急不可耐了。姑慢慢介紹了好多青羊灘的姑娘出去，那些姑娘一到城里，就像雪花融到土里一樣，慢慢融進了大大小小的家庭。可從她們后來零零星星透露的情況來看，她們的運氣似乎都不如姑那么好，她們的主人遠遠不如姑的主人那么富有而厚道，她們的待遇也不如姑的待遇好，姑有點得意，“那是，她們也不想想，那樣的家庭在城里也是數一數二不多見的啊，我能碰上這家人，完全是我的運氣。”

姑在城里混得那么好，家里漸漸對她的婚事也想開了，他們想，沒準她的運氣會一直好下去，沒準她將來能有一個現在想都想不到的美滿結局。

2

爸爸下葬后的第三天，燕子就背著幾件換洗衣服跟姑一起出門了。

姑要把燕子留在自己身邊實習三天，教給她一些廚房的本事，然后再把她送去上工。這是姑回家前就跟東家講好了的。燕子因為早有心理準備，所以在家里也學過一些，但姑說，你學了也白學，人家的廚房你見都沒見過，人家用的鍋鏟都跟你用的不一樣，你學的這一套根本用不上，一切都得重來。

那三天里，燕子第一次把什么高壓鍋電飯鍋電砂鍋都認全了，又學會了使用煤氣灶、熱水器、榨汁機、豆漿機、微波爐、洗衣機，總之，所有跟做飯洗衣有關的家用電器姑都讓她使遍了，又帶她去了兩趟菜場，告訴她如何買菜。第三天晚上，姑干脆讓燕子獨立操作了一頓晚飯，別看燕子輕手輕腳不大吱聲，人還是很聰明的，那頓晚飯，姑只在旁邊指導了兩次，燕子就像模像樣地完成了。

晚飯后，燕子幫姑刷了碗，收拾了屋子，又去幫病人排便，擦澡，換衣服，抹滑石粉，姑才三天不在，老人背上就開始生褥瘡了。姑回來那天，掀開被子一看，臉都急紅了，趕忙哄小孩似的，連拖帶掀哄得老人側身躺著，在背后加了很多靠墊，讓老人的新姿勢穩固下來，又不停地擦藥膏，這樣過了兩天，褥瘡果然就好多了，邊緣部分開始結痂了。燕子注意到，姑在老人身邊忙活的時候，老人自始至終直勾勾地看著她，盡管她目光僵直，但燕子看得出來，那目光是友好的，可惜她不能說話，只能這樣眼巴巴地看著姑。幫著姑做完這一切，已是晚上十點多了。燕子擦了把額上的汗說：“姑，我才知道，你這差事也不容易啊，虧你做了這么多年。”姑說：“你以為錢那么好掙？你以為人家是傻子，心甘情愿給我這么好條件？告訴你，很多這樣的病人，一直住在醫院里，24小時由護士照看著，都生了褥瘡，就我的這個老太太沒生褥瘡。”

燕子想起自己的爸爸，盡管有全家人照顧，背后還是生了幾個大褥瘡，到最后，爛得能看見骨頭，就說：“爸爸要是不長褥瘡，也許還可以多活幾天。”鼻子一酸，眼淚就冒了出來。姑說：“那是不一樣的，人家不長褥瘡，那是因為人家花了錢，雇了人，你爸爸……”姑一抬頭，見燕子眼神古怪地瞪著她，說不下去了。

燕子想說，爸爸是沒花錢雇你，可爸爸是你親哥哥呀。但這話她沒敢說出口，她怕惹惱了姑，姑會把她趕回老家去。來的路上，姑一直在她耳邊叮嚀，“要聽話，要勤快，做事不要惜力氣。要是過不了幾天人家來向我投訴，說我找來的人又懶又笨，可別怪我把你轟回去。”她不想被姑轟回去。不管是什么理由，青羊灘的人一準會這樣想，燕子太笨了，人家不要她了。這個名聲她可背不起。

就要去上工了，臨走前，姑塞給她一本手抄的菜譜：“千萬別讓人家天天吃一樣的菜，心里實在沒譜了，就在這里面找找。以后自己學會了什么新做法，也可以加上去。”燕子一看，全是姑的筆跡，就問她：“你自己不用了嗎？”姑說：“我早都記在心里了。”

走到半道上，姑又說：“這是我物色了好長時間才找到的人家，小兩口女的是醫生，男的是老師，家里條件也不錯，人又知書達理，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兩家隔得不是太遠，走了半個鐘頭，路邊就有個大肚子女人迎了上來。姑推了一把燕子，“快叫阿姨。”燕子飛快地看了她一眼，紅著臉望著腳尖喊了一聲。

阿姨退后一步，仔細看了看燕子的臉，又上上下下打量她的身段：“天哪，這不是林妹妹嗎？當真是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呀，這么漂亮的人兒我敢使喚嗎？”姑趕忙解釋：“你別看她瘦，力氣可不小呢，家里的事里里外外都是她，推過磨打過柴放過羊，還做得一手好菜呢。可能是年齡太小了，身子還沒長開，過段時間會越長越壯實的。”阿姨脾氣爽快得很，拍了拍姑的肩說：“你就別替她吹了，誰都知道青羊灘出美女，隨便找來一個，都跟天仙似的，哎，你們青羊灘的姑娘啊，個個都是小姐身子丫鬟命。”

姑提醒燕子：“攙著你阿姨點，別讓過路人碰了她。”燕子拘謹地靠過去，用自己的胳膊輕輕碰著阿姨的胳膊，一路走得非常緊張，既怕靠太近擠了阿姨，又怕離太遠保護不了阿姨。倒是阿姨替她解了圍，一把抓過她的手，親親熱熱地挽著，挽了一會，她心里慢慢松懈下來，不再緊張了。

阿姨半真半假地說：“不要叫我阿姨，五十歲以上的人我們才叫她阿姨，你就叫我姐吧。我叫吳靜，你就叫我靜姐好了，至于我家里那一位，你干脆就叫他姐夫。”

靜姐家房子挺寬敞，而且干凈得嚇人，讓人不敢下腳。靜姐指著一扇房門說：“把你的東西放到那間屋里去，那間屋子從今天起就歸你了。”

看到這里，姑就放心地告辭了。姑替燕子感到高興，燕子長這么大，可曾一個人睡過一張床？可曾一個人占過一間房？打從斷奶開始，燕子就是跟她這個當姑的睡在一起。她在腦子里回放著剛才看見的燕子的房間，一張席夢思小床，一只小衣柜，還有一只小沙發，窗子上飄蕩著淡紫色的薄紗窗簾，窗臺上擱著一盆小臂粗的仙人柱。到底是年輕人，到底是新家，燕子的房間比自己的房間還要明亮還要洋氣呢。

姑一走，燕子就無端地緊張起來。靜姐給她倒了杯水，讓她坐，她剛剛坐下，似乎又覺得不妥，趕忙站起身來，問廚房在哪，她差不多該準備午飯了。

靜姐笑了起來：“今天先不要做事，我來給你講講你的任務。孩子還有一個月才會出生，這么早叫你來，就是想給你一個培訓的機會，你首先是在家里培訓，主要是做飯和做清潔，這些活也許你都會做，但我這個人比較注意細節，有些生活習慣跟別人不同，對你的要求也就跟別人不一樣。家里的培訓結束了，你再去我們醫院婦產科培訓一下怎么帶孩子，我會給你找幾個護士老師，她們會教你怎么做。”

燕子不停地點頭，心想，家里的那點活，自己不剛剛在姑那里培訓過嗎？就想顯示一下自己新學來的本事，說：“要不，我先來做個清潔，讓你看看我做得對不對，好嗎？”

“那就先擦擦家具吧。”靜姐指給她抹布在哪，燕子利索地一把扯過來，就要去開水龍頭，靜姐尖叫一聲攔住了她：“不能用濕的抹布擦家具，那會讓油漆掉色的，要用這塊半干的，擦完了用這塊全干的輕輕地蕩一遍。”靜姐做了個關于蕩的示范動作，“怎么樣？我說我的要求跟別人有些不一樣吧？以后可要記住了。”

擦完了家具，該拖地了。可燕子看來看去，就是沒找到墩布，就來問靜姐。靜姐一笑：“我打掃地板從來不用墩布，我都是先用吸塵器吸一遍，然后跪在地上像擦家具一樣，用半干和全干兩套抹布擦。”

這樣擦出來的木地板，效果確實非同凡響，一眼望去，锃光發亮，晃人眼睛。但也很費時，一直擦到午飯時間，燕子才擦完了靜姐的臥室。靜姐喊她去吃飯，燕子想，還沒做呢，哪來的飯吃呢？原來靜姐是要她到食堂去買。靜姐在一張紙上刷刷寫下菜名，和一張卡一起遞給燕子，“買完飯菜，就把卡遞給師傅，他會替你刷卡的。”

燕子覺得食堂的飯菜很好吃，靜姐卻吃得很慢，好像那些東西讓她難以下咽。燕子有些不安，就說：“要不，我再給你做點可口的菜吧？”

“算了，我今天之所以讓你到食堂去買，一是讓你學會用卡，二是告訴你，吃飯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把家務做好，我最不喜歡的就是家里亂糟糟的，人卻坐在亂糟糟的環境里大吃大喝，我喜歡窗明幾凈，井井有條，在這樣的環境里，哪怕吃得隨便一點，甚至頓頓吃食堂我都高興。”

燕子直點頭，心里卻在想，就要生孩子的人，怎么能頓頓吃食堂呢？當時就拿定主意，以后得起早一點，睡晚一點，既要搞好清潔，把家里收拾得讓靜姐滿意，也要做些好吃的。誰不喜歡吃好吃的？

吃了飯，燕子接著做清潔，靜姐卻爬上床午睡去了，等她一覺醒來，燕子已經擦完了所有的地板，正在滿頭大汗地搓抹布。靜姐摸摸燕子單薄的后背，細細的脖子，“燕子，你不睡午覺嗎？”燕子搖頭，望著靜姐笑，卻不說話。“燕子，我喜歡你。你是我請的第二個保姆，第一個保姆在我家只做了兩天，就被我打發了，我發現她從來不笑，好像她天生就不會笑似的。”

燕子又笑了起來。“哪有不會笑的人呢？”

“她真的不會笑。不會笑的人，會把孩子也帶得不會笑的。”

靜姐又開始吃她的午后水果，碩大的蘋果在她的啃咬下發出清脆誘人的聲音，燕子一邊擦洗灶臺，一邊使勁咽著唾沫。她長這么大，就吃過兩次蘋果，第一次是在學校，一個同學突然從家里帶來一只蘋果，寶貝的了不得，從周一一直藏到周三，才拉上燕子跑到操場邊，一人一半分著吃了，蘋果真是太好吃了，以至于半只蘋果吃完了，她竟然還說不清蘋果的味道。可惜青羊灘不產蘋果，青羊灘除了野板栗和酸李酸杏，什么水果都不長，否則她會在房前屋后全都種上蘋果樹。第二次就是姑帶她進城的第一天，主人從茶幾上拿起一只蘋果來招待她，她一邊吃一邊幸福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她想，自己不是來做保姆的嗎？怎么突然掉進了這種隨隨便便就可以吃到蘋果的福窩里來了呢？

那個灶臺她擦洗了很長時間，她不敢出去，因為她再怕聽到靜姐吃蘋果的聲音，也害怕靜姐聽到她吞口水的聲音。

她想起姑交待給她的話：“人家吃飯時你不要上飯桌，你去替人家抱小孩，等人家吃完了，從你手里接過了孩子，這時你再去吃。無論是大人吃的東西，還是小孩子吃的東西，人家不請你吃，你千萬不要自己去拿，千萬不要給人家留下個饞嘴的印象。”

從里到外收拾了一通，就差不多到了晚飯時間了。按照靜姐的指點，燕子一個人來到菜場，晚餐的菜譜，她心里已經有數了，無非是有濃有淡，有葷有素，有稀有干，其中一道最不可缺的就是魚頭豆腐湯，是姑前天教給她的。姑說：“第一頓飯一定要做好這道湯，不然人家會小瞧我們青羊灘的人，我剛來時，他們都認為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魚呢，他們以為我們從小到大，除了土豆和苞谷，啥都沒見過。”燕子心想，可不是嗎？就是沒有見到過魚呢，山里水都很少，哪來的魚呢？她們真的只認得土豆和苞谷，一年四季吃的就是它，能不認得嗎？

開始配菜了，靜姐靠在廚房門口，眼看著燕子一樁一樁地洗，一樣一樣地切，整整齊齊碼在盤子里，當看到燕子把料酒、鹽、醬油、白糖、淀粉，輕輕巧巧地撒進碗里開始抓肉絲時，不相信似的睜大了眼睛：“燕子，沒想到你年紀這么小，干起活來卻這么老練，你這一手在哪里學的？”

燕子一笑，忍住沒說姑教她的事，只說：“我們青羊灘的姑娘，五歲學做飯，六歲學針線。我八歲就開始給全家人燒飯了，夠不著灶臺，就站在椅子上。”

靜姐做出個可憐的表情，輕輕搖了搖頭。

第一頓晚飯在一片贊嘆聲中結束了。燕子到底還是沒有遵照姑的吩咐，跟靜姐和姐夫一起坐到餐桌上來了，不是她自己不識趣，是靜姐硬從廚房里把她拉了出來，“我們家吃飯不講那么多規矩，從現在起，你就是我們家的一員，你要是把自己當外人，我還不自在呢。”

過了兩天，靜姐突然拿出一張編了號的菜單來，問燕子：“你好好看看，上面這些菜你都會做嗎？”燕子看了看，點點頭說：“多半都會。”

“不會的時候再問我，以后我們這樣。”靜姐又拿出一沓打好格子的白紙來，上面有日期，還分了早中晚三欄，“第二天每頓吃什么，我會在頭一天就從菜單上找出來，再把菜單的編號填進相應的格子里，你就按照我的編號去準備，這樣我們既能每天都變變花樣，你也有充裕的時間去準備，不會把自己搞得手忙腳亂。”

姐夫在一旁笑起來：“一共就三個人，還點菜！搞得跟上餐館似的。”

“你不懂，三個人也要有管理，再說，馬上就要變成四個人了，那個人一來，相當于來了一支部隊，要是不搞一搞家政管理，家里還不亂了套？我可不希望被孩子打亂原有的生活。”

燕子按照靜姐說的試了兩天，果真覺得有條理多了，臨睡前看好菜單，不會做的問問靜姐，第二天清早一進菜場就直奔自己想去的攤位，節約了時間不說，還不用像往常那樣，心里沒譜，不是多買了這樣就是少買了那樣。燕子心想，這靜姐過起日子來真是把好手，如果她跟自己一樣，出生在青羊灘，不得不出去做保姆，她肯定是個出色的保姆，說不定比姑還強呢。但馬上又覺得自己是在胡思亂想，靜姐是讀了大學的，是了不起的醫生，據說靜姐的爸爸也是醫生，這種人怎么可能去做保姆呢？

說不清是怎么回事，燕子真的喜歡伺候靜姐，雖然她條條框框特別多，但那些條條框框一點都不傷人，而且她也不覺得靜姐是在大口大氣地支使下人，那感覺就像以前上學的時候，老師在對一個自己喜歡的學生說話。

沒過幾天，靜姐又開始對燕子進行新的培訓了。她首先給燕子帶回一本嬰兒護理手冊，還帶回一個很大的塑料娃娃，讓她照著書上的圖片練習如何抱孩子，如何給孩子換尿布，喂奶，如何洗澡，擦爽身粉。燕子覺得很好玩，抱在手上顛來顛去，就像抱著個大玩具似的。靜姐說：“別以為真的孩子會像這個塑料孩子一樣聽話，等你把這個塑料娃娃適應了，我再帶你去抱抱人家真正的小毛孩試試，保管你嚇得直叫。”靜姐說這話時笑嘻嘻的，真的像自己的大姐姐一樣。

靜姐還買回了一張帶轱轆的嬰兒床。那是一張多么漂亮的小床啊，燕子從沒見過那么好看的床，四角刻著帶翅膀的小天使，蚊帳上綴滿了可愛的花邊，掀開蚊帳一看，床上還有一張用帆布皮帶吊著的小床，試了一下，原來是搖床，輕輕一拉，小床就擺動起來。搖床周圍也全是花邊，一朵一朵淡粉色的鮮花，仿佛可以伸手摘下來。燕子想像著小孩躺在里面的情景，想像著小孩在里面沖她啊啊地叫，忍不住笑出聲來，情不自禁地對靜姐說：“把這個小床放在我房間吧，我好喜歡這個床，我會好好照料小孩的，我已經知道怎么伺候小孩了。”

“那我真的放到你房間去了？可不許后悔噢。”靜姐看到燕子那么高興，也跟她開起玩笑來，并且真的吩咐送床的工人將小床抬到燕子的房間去了。

靜姐果真要帶著燕子去抱抱真的小孩了。

燕子很興奮，自從來到這里，新的工作便層出不窮，她的興奮也跟著一波又一波的，都是她從沒干過的活計，都是她聽都沒聽說過的事情。現在又是孩子，長這么大，燕子還從沒抱過真的小孩。靜姐帶著她穿過兩條街，走過一個廣場，再穿過兩條街，就來到了靜姐的同學家，靜姐的同學五個月前剛剛生了個男孩。

燕子想不到五個月的孩子竟有那種滴溜溜的黑眼睛，一顆小腦袋一刻不停地轉動。靜姐說：“來，給我們家燕子抱抱。”靜姐說的是我們家燕子，這又讓燕子心頭一熱，這個姐真沒白叫，她真把自己當作家里的一員了。

孩子一到燕子手上，燕子頓時就傻掉了，跟在家里抱塑料小孩完全是兩碼事，她也不敢多想，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抱緊！千萬別把人家的孩子摔了！靜姐見燕子把孩子抱著緊緊的，像個木偶似的站在那里，動也不敢動一下，不禁大笑起來。靜姐說：“快去幫我指點一下呀，人家從來沒抱過孩子。”同學就笑著手把手地指導她。“左手再高一點，右手再低一點，放松一點，他不是豆腐，不會把他抱壞的，動一動，再動一動，老是不動他會不高興的。”

正說著，那孩子就哭了起來。孩子媽媽接過去，逗了一陣，又喂了些吃的，孩子就不哭了，重新高興起來了。靜姐再次提醒自己的同學，“現在可以給我們家燕子抱一會了。”

燕子一直都在觀察這母子倆，她知道為什么自己抱得不好了，原來要把孩子抱成半坐半站的姿勢，這就跟大人一樣，哪個大人喜歡一天到晚平躺著兩眼望天呢？孩子也一樣。

也許孩子剛剛吃飽，變得愿意配合了，再次回到燕子手上，兩人竟有十分默契的感覺，燕子甚至可以自如地抖抖胳膊，搖搖身子，讓孩子如坐搖椅了。兩個大人驚喜地看著他們：“燕子可是真聰明，才抱了一次，就抱得這么好了。”

兩個大人在那邊聊著跟分娩有關的事情，燕子抱著孩子在客廳里踱來踱去，她已經可以騰出一只手來摸摸孩子的小手了，她是多么喜歡那只小手啊，那真是世上最小最小的手，盡管小，卻跟大人的手一樣，什么都是齊全的，手掌、手指、指關節、指甲，而且全都那么干凈。她把孩子抬高一點，小孩的手無意中碰到她的臉，竟在她臉上抓撓起來，他抓撓得多么舒服啊，有一點點力度，卻一點都不疼。

靜姐突然大聲說：“燕子，別光顧著看他，要跟他交流，要唱歌給他聽。”

燕子說：“唱什么呢？我不會唱歌啊。”

“最簡單的歌，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也不會唱嗎？”

燕子一聽，就輕輕哼唱起來，一邊唱一邊輕輕地顫，小家伙好像聽得懂似的，唱完一句，竟喝彩似的聳動兩下身子，咧開沒牙的嘴憨憨地笑起來。這笑容給了燕子鼓勵，一連唱了三遍后，燕子很自然地想起了另一首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小家伙似乎更喜歡這首歌，竟沖燕子沒完沒了地咿咿啊啊起來。這聲音把兩個正在閑聊的大人也吸引過來了。“這就奇怪了，我這孩子本來是很認生的，可你看看燕子，他們簡直一見如故。”

后來靜姐又帶著燕子去了別的同學家，同事家，只要是有新生兒的家庭，靜姐都帶著燕子去拜訪過。從如何調配嬰兒奶粉，預防嬰兒嗝奶，怎樣從孩子的大便判斷孩子的健康狀況，一直到嬰兒剪指甲，制作水果泥蔬菜泥，熬煮易消化的營養粥等等。回家路上，靜姐照例要問：“燕子，都記下了嗎？我可全都指靠你了，你要是記錯了，我的孩子可就跟著你遭殃了。”燕子一邊回憶當天學到的知識，一邊認真地點頭，好像肩上真的擱了副重擔似的。

預產期前一個星期，靜姐又把燕子交給一個婦產科醫生，“我把人交給你，算是提前實習來了。”醫生是靜姐的熟人，摸摸靜姐的肚子說：“聽說你已經全方位培訓她一個多月了？你可真會偷懶。”

靜姐笑而不答。

“你呀，把人家培訓成業務尖子，到時一個頂兩個用，你真是精到骨頭里去了。”

“話可不能這么說，得到好處的終歸還是她呀，是不是燕子？終歸是你自己的業務水平提高了，將來呀，一般的人家一般的價格來請我們，我們還不去呢。”

靜姐說的是“我們”，而不是“你”，燕子聽得心里暖洋洋的，頓時覺得渾身都是力氣。

3

不到一個星期，靜姐就住到醫院去了。當時正是深夜，燕子正做夢呢，她夢見自己在青羊灘放羊，還是家里那五只白山羊，她把它們往山上趕，可走著走著，其中一只突然變成了黑山羊，正是那種眼睛金黃的黑山羊。這可是稀有品種啊，燕子趕緊跑上去抱住它，黑山羊一擺頭，尖尖的羊角正好頂在她腦門上，她痛醒了。正好這時，她最后一次聽到了靜姐的叫聲：“醒醒啊死丫頭，死得這么沉！”一骨碌爬起來，只見靜姐眼里都快噴出火來了，手上還拽著一把沒展開的折扇，原來剛才弄疼她的不是黑山羊，而是靜姐手上的折扇。

“快點，拿上東西，去醫院。”

燕子的崗位培訓這時全派上了用場，醫院里的每個角落她都熟悉，不用靜姐吩咐，也不用問任何人，在哪繳費，在哪化驗，在哪手術，嬰兒房在哪里，打開水在哪里，訂飯在哪里，她都了然于胸，清清楚楚，只見她一陣風似的跑來跑去，辦起事來竟比姐夫這個資深的醫生家屬都利索。

兩邊的家長也都來了，都夸這個燕子能干。靜姐輕輕地抿著嘴笑：“那也不看看是誰調教出來的。”燕子呢，人家越是夸她，她就越是順竿爬，恨不得在腳下裝上兩只風火輪，恨不得再長出兩雙手來，恨不得把所有的活都攬下來。

婆婆拿來一包尿布，說是早就準備好，都是全棉的，有九十多塊，都洗過，熨過，消過毒了。靜姐說：“現在誰還用這些啊，麻煩，現在都用紙尿布。”婆婆一聽就不高興了：“那東西哪里趕得上尿布？弄不好還得病，又遭罪又花錢，太不合算了。”

靜姐還是不大喜歡尿布：“小孩子二十分鐘就得換一次，一天得洗多少塊？家里掛得像萬國旗不說，也沒那么多工夫去洗呀。”

“你這不是有專人給你洗尿布了嗎？”

“人家也不是專門來洗尿布的，人家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不管怎么說，帶孩子的人，最基本的任務就是洗尿布。”

燕子這時就大膽地上去插話了：“靜姐，還是用尿布吧，我來洗，不就是幾塊尿布嗎？要不了多少時間。”

于是就不再買紙尿布了。可真沒想到一個嬰兒一天當中要用那么多尿布，這塊還沒洗完，那塊剛剛包上去的又濕了，又揉成一團摔到了燕子腳邊。尿布還不能攢，有一塊就得洗一塊，燕子感到自己手上的皮膚全都泡得發白了，鼓起來了，輕輕一揭，就能掉下一層。天氣好倒也罷了，一旦碰上陰雨天，這批尿布還沒干，那邊又等著要用了，這時就會一團糟。

除了洗尿布，燕子還要做飯，洗衣服，還要隨時保持家里的整潔，靜姐說過，最討厭家里有個小孩就滿屋子奶腥味和尿布味。燕子跟著靜姐見識過那樣的家庭，外人乍一進去，滿屋子奶腥尿臊味不說，還亂得找不到下腳的地方，到處是小孩的玩具、衣服和食品，大人的生活反倒被一個小孩子的生活淹沒了，鋪天蓋地全是孩子的東西。燕子知道怎樣做才不至于把家變成那個樣子，除了每天晚上全家人睡下后，她還要做一次大掃除外，整個白天，她都跟飯店跑堂似的，腰間掛一塊抹布，隨時擦掉家具上地板上落下的污漬和灰塵。

燕子很累，但她覺得很愉快，特別是當她聽到靜姐那些來串門的同事夸獎時。“哎呀，你家收拾得好干凈呀，根本不像一個剛剛生過寶寶的家。”“如果不擺出這幾件玩具，根本不知道你家有小孩。”靜姐倒是一點都不貪功，一呶嘴說：“都是燕子的功勞，燕子可是我們家第一大功臣。”于是大家都把贊許的目光轉移到燕子身上來，燕子系著靜姐專門給她買的漂亮圍裙，羞赧地低下頭去，她正在給那一大摞尿布消毒。

有個同事看上了燕子的圍裙，低聲問靜姐：“給保姆也買這么漂亮的圍裙？”靜姐也低聲說：“就是因為漂亮，人家才愿意一天到晚戴著它，干起活來才有興致。”

“精明到家了。”

“誰讓我心理學學得好呢。”

然后就是一陣大笑。當她們看到那張漂亮的嬰兒床就擺在燕子的房間時，更是驚訝得目瞪口呆了，“晚上是燕子帶孩子睡覺的？你這個當媽的就這么放心？”

靜姐反倒有點難為情了：“有什么不放心的？反正我也沒有奶，沖奶粉的事都是燕子干的，索性就由她去喂好了，省得她跑來跑去的。換尿布什么的她也會，她都在醫院實習過了，告訴你們，她可不比一個月嫂差，剛開始我是準備另雇一個月嫂的，又一想，家里人多了反而亂，空氣也不好，所以就沒再雇人了。”

“你可真會享受，好不容易當一回媽媽還當得這么舒服。”

“她是聰明人，沒聽說女人月子辛苦會老得更快嗎？”

靜姐忍不住分辯道：“什么呀，我是怕落下個什么毛病來，那可是一輩子的事。”

這一點燕子是知道的，她老早就聽媽媽講過，媽媽就是生她的時候，在月子里落下了腰疼病，直到現在，她的腰都沒利索過。燕子想，可不能讓靜姐也落下個什么毛病，請了保姆還把靜姐累病了，她將來會埋怨自己一輩子的，自己再苦再累，也就是一個月的事，過了這一個月，靜姐就可以幫幫自己了。

可睡不好覺的日子真難熬呀。孩子一哭，燕子就得呵欠連天地爬起來。有時他既不是餓了，也不是尿了，燕子就站在旁邊推推他的搖床，若他還是哭，就把他抱起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手上輕輕地顛，嘴里輕輕地哼，明明看見寶寶的眼皮漸漸合上了，可剛一放回去，他又醒了，又開始吭吭地哭。一個晚上，總要這樣折騰七八趟。還好，天亮以后，靜姐就把孩子接過去了，讓燕子抓緊時間睡上一兩個小時的回籠覺。可還是睡不夠，燕子總覺得自己腦袋變沉了，越來越沉了，沉得她根本不敢輕易停下來，她得不停地動，把又濃又粘像麥芽糖似的瞌睡趕走。她試過，停下來是非常危險的，那天她正在往開水瓶里灌開水，她靜靜地站在那里，熱氣慢慢熏上來，太舒服了，她閉上眼睛，頓時就恍惚起來。就這么一眨眼的工夫，開水漫了出來，差點燙傷了腳背。

姑聽說靜姐生了，自己掏錢買了件小孩衣服送了過來。燕子知道，姑是在給自己掙臉呢。姑一來就去廚房給燕子幫忙，找了個機會悄悄問：“我都聽說了，你干得很不錯呀。”

“姑，我困死了，只想睡覺，真想一覺睡到明年去。”

姑心疼地看了燕子一眼，眼窩深深地眍了下去，小下巴尖得像錐子，眼睛周圍像熊貓似的黑著一圈。

“再堅持一下吧，你肯定是沒有熬過夜，不習慣，等你慢慢習慣了就好了。”

“我實在是太想睡覺了，好幾次吃飯的時候都差點睡著了。”

姑也沒有辦法：“知道了，以后我們不做有小孩的人家了，我們自己的身體也很要緊。要不要我去跟靜姐說說，晚上不要把孩子放在你的屋里，要么就不讓你白天干那么多活，晚上不讓人睡，白天也不讓補一補嗎？”

燕子一聽就急了，趕緊攔住姑說：“你千萬別去說，人家又不是沒安排時間讓我睡，是我自己反而睡不著，腦子里隱隱約約老是聽到寶寶在哭。”

姑去向靜姐道別。燕子生怕她會說出什么不該說的話來，還好，姑是這樣說的：“燕子笨手笨腳，還請靜姐多多費心教導她，要是燕子偷懶，不聽話，你盡管批評她，打她罵她都可以……”

聽到這些話，燕子放心地笑起來，可眼淚卻止不住想往上冒，便咳嗽一聲，跑回廚房里，硬把眼淚逼了回去。

終于出了點事。前幾天燕子就覺得渾身無力，正好那天月經來了，格外犯困。早上，靜姐把孩子接過去的時候，燕子醒過來了，但不管怎么使力，就是睜不開眼睛，她想跟靜姐說今天遲點起床，又想到該去買菜了，如果她不去買菜，誰還能去呢？靜姐要照顧孩子，姐夫早就上班去了。只好掙扎著爬起來。坐起來的時候，她稍稍眩暈了一下，洗完臉，她感到臉上總像沒洗干凈，就像蒙著一層蜘蛛網似的。靜姐問她：“你的臉怎么回事，好像有點腫呢。”她含糊一句：“不會吧，可能昨晚水喝多了。”

其實她昨晚不是喝的水，而是濃茶，她聽說喝了濃茶人就睡不著覺，她覺得自己的瞌睡太多了，就偷偷找到姐夫的茶葉罐，濃濃地給自己泡了一杯茶，沒想到沖了兩大杯喝下去了，瞌睡還是趕不開。

燕子吃了一碗泡飯，就提著籃子出門去買菜。沒走多遠，胃里突然一陣抽痛，剛一蹲下，就哇哇地吐了起來。這是怎么回事呢？好好的怎么會吐呢？不過，吐過了，人倒舒服些了，就站起來繼續往前走。

看到菜場的入口了，燕子突然感到心里慌慌的，她張開嘴來，大口喘氣，剛喘了兩口，就覺得渾身發涼，眼前發黑。燕子最后想了一遍靜姐昨晚寫在表格里的菜單，以及自己要去的攤位，人就怏怏地倒在地上了。

幾個買菜的阿姨又是掐人中又是捏虎口，總算把她喊醒了。說來奇怪，就像大夢初醒似的，醒過來后她就覺得自己好多了，全好了，趕緊謝了阿姨們，提著籃子往菜場趕去。

回家的路上，燕子想，要不要告訴靜姐呢？靜姐是醫生，她肯定知道剛才是怎么回事。可又一想，萬一靜姐覺得她生病了，怕傳染給孩子，不讓她在這里做了，那可怎么辦呢？

進門的時候，靜姐似乎從燕子臉上看出了什么不對勁，問她：“怎么了？臉色好難看。”燕子笑了一下，突然想出個理由，“可能是那個來了吧。”靜姐到底是醫生，馬上給燕子沖了一杯濃濃的紅糖水，燕子不客氣地接過來，坐在靜姐面前乖乖地趁熱喝下去了，直喝得鼻尖上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靜姐對懷中的寶寶說：“壞寶寶，你是個壞寶寶，你看看，燕子都被你累瘦了。”

不知是紅糖水還是靜姐的話起了作用，燕子頓時覺得路上的不適完全好了，一點不舒服的感覺都沒有了。

4

孩子越來越大了。靜姐買了個背孩子的漂亮圍兜，除了幾次上街或訪友靜姐用過它以外，其余時間全都纏在燕子身上，她現在練就了一身嚇人的本事，她可以把孩子背在背上洗菜，背在背上擦家具，只要靜姐愿意，她甚至可以把孩子背到菜場去。

姑又過來看過燕子一次，正好碰上燕子跪在地上擦地板，姑看了一陣，就接過抹布，讓燕子去歇一歇。燕子卻不歇，回頭又去拿了另一塊抹布來，兩人一起跪在地上擦。姑說：“你可比剛來的時候瘦多了，臉煞白，活像個病人，你沒什么不舒服吧？是要賣力地干活，但也要顧惜自己的身體，身體垮了，誰都不會同情你。”

“怎么沒有人同情？姑不就在同情我嗎？沒事的，我身體好得很，瘦一點怕什么，靜姐還羨慕我這么瘦呢。”

“她羨慕你？讓她來試試你的勞動量，我保證她跟你一樣瘦！”

“快別瞎說了，人家每天上班，也夠累的，靜姐要是趕上做大手術，一站就是六七個小時，連飯都吃不上，姐夫也累，老師嘛，肯定是站著的，還要不停地講話，動腦筋，所以他們一回家，都癱在沙發上不想動，有時連去飯桌邊的力氣都沒有，只好把飯菜給他們端到茶幾上去。”

姑不吱聲了，埋頭擦起地板來，突然想起什么，掏出幾塊糖遞給燕子。“給你，我請客，老板給我漲工資了，因為我護理的病人突然會說話了，其實她還只會說幾個簡單的字，而且說得含含糊糊。在我看來，那根本不叫說話，但他們還是很高興。”

燕子笑呵呵地看著姑，看了一會，突然說：“依我看呀，這樣下去，你將來也就是個服侍癱瘓病人的命。”

“你呢？你一輩子給人家帶小孩。”

本來是一句開玩笑的話，兩人的眼睛卻慢慢暗淡下來，誰也不想再說什么了。默不作聲地擦完了地，姑站起來說：“我該回去做午飯了。”開門的時候，姑才說出真正想說的話來：“知道嗎，前幾天，響水灘的大秋找來了，他想讓我回去呢。”

“大秋？不是說他已經另外托了媒人的嗎？我還以為他早就結婚了呢。”

“我也沒想到他還在等我，真難為他了。他也不小了，過了年就二十八歲，他說他家里催得很緊呢。”

“那你準備怎么辦？回去？”

“我也不知道，這邊人家待我也不錯，還說將來可以幫我在城里找份工作。”

燕子也幫姑拿不了什么主意，她從沒想過這些事，也從來沒有遇到過這些事，只能怔怔地望著姑。好在姑并不指望從她這里討個什么主意，姑好像只想找個地方把心里的話說出來。

燕子知道姑很為難，她突然想起靜姐，靜姐這么聰明的人，說不定可以幫姑出個主意。到了晚上，一切都忙消停了，燕子就跟靜姐說起姑的事來。

靜姐想也不想，脫口而出：“回去有什么好，我要是你姑，我就在外面做保姆，即使有一天不做保姆了，我還可以去找份工作。好不容易出來了，這么著急回去干什么？青羊灘又不會跑掉，什么時候回去它都在那里等你們。”

姐夫卻在一旁插了句話：“這只是你的想法，你沒有身臨其境，怎么能替人家出主意？青羊灘怎么啦？世事難料，說不定有一天，我們這些人還會羨慕青羊灘人的生活方式呢，現在不已經在提倡粗食雜糧山野土產了嗎？”

“你別跟我扯這些，你說的是生態，我說的是生活，這能是一回事嗎？”

靜姐幾句話轟走了姐夫，又對燕子說：“你可別學你姑，還沒呆上幾天就想著回去，城里的機會總比青羊灘多，青羊灘能有什么機會，除了嫁人還是嫁人，你才這么小，嫁人的事還遠著吶，好好干，過幾年呀，靜姐幫你物色一個小伙子，你就在城里安家。”

燕子臉都紅了，笑著扭過頭。

“真的，這不是不可能的，靜姐沒跟你開玩笑，但你要聽話，別到時候人長大了，見的世面多了，不愿聽你靜姐的安排了，那我可就管不著了。”

燕子低頭疊著寶寶的衣服，輕聲說：“在這城里，我不聽靜姐的還能聽誰的呀？”

果真是愁生不愁長，一轉眼，孩子就兩歲了，差不多可以上幼兒園了。

幼兒園離靜姐家不太遠，過一條馬路就到了。每天早上，燕子去買菜都能看見那些送孩子的家長，每人手上牽一個五顏六色的小東西。燕子常常會在那里看得呆了過去，她不是在看那些孩子們，她是在想自己的心事，下學期，寶寶也該上幼兒園了，靜姐家就不再需要自己了，自己也就沒有理由再呆在這里了。

靜姐好像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對燕子不像以前那么隨便了，多了點客氣，還常常出現一些意外的狀況，比如，明明燕子已經把飯做好了，靜姐突然心急火燎地跑回來，說是姐夫已經安排好在外面吃，于是匆匆忙忙換好衣服，帶上孩子，撇下燕子一個人，咯噔咯噔就往樓下跑。又比如，明明說好星期天一家人去公園玩，可到了臨出門的時候，靜姐突然說：“燕子，要不你就別去了吧，反正你已經去過了。”當著靜姐的面，燕子當然要高高興興地答應下來，可靜姐一走，燕子的眼淚就掉下來了，她也替靜姐想過，少去一個人，可以節約一個人的門票錢，可盡管這樣想了，她心里還是很難受，覺得這家人真的不再需要她了。還有，寶寶也不像以前那樣粘她了，只要媽媽一回家，誰喊他他都不理；有幾次，燕子去靜姐懷里逗他，用上街去玩來引誘他，他不僅不為所動，反而伸出手來抓燕子的臉，靜姐大笑起來，燕子也跟著笑了，可過后，燕子卻哭了，城里的小孩多么精明呀，她一手一腳帶大了他，可他還是分得清誰是親人，誰是外人。

靜姐已經幫燕子找好了下一個雇主了，這回不是照顧小孩子，而是照顧大孩子，已經上高一了，父母都是生意人，不能按時回家給孩子做飯，所以靜姐說：“這回你就輕松多了，不比在我這里，一天到晚忙得不可開交。”燕子表面上高高興興的，心里卻失落得厲害，可是，不這樣又能怎樣呢？靜姐家確實用不著她了。

離別的日子終于到了。頭天晚上，靜姐請她在外面吃了頓晚飯，算是給她餞行，靜姐又交待她：“以后遇到什么困難，盡管回來找我。”燕子很想聽到靜姐再提提替她物色一個小伙子，不要著急回青羊灘的話題，她不是急著想要一個小伙子，而是覺得那個話題特別溫暖，就像自己跟家人在一起聊天似的。可燕子等了又等，靜姐一直都沒再提起，也許她已經把自己說過的話忘記了。

一早，靜姐就上班去了，姐夫帶著寶寶出去得更早，他要先把孩子送到幼兒園，然后再趕去上班。燕子想，今天反正也不用干活了，早上的水池和衛生間最擁擠，她正好可以稍微起晚一點，免得跟他們上班的人爭著用水龍頭。

靜姐臨走時交待：“走的時候記著把門鎖好。”

鑰匙在昨天晚上就交還靜姐了。那把鑰匙她在脖子上整整掛了數年，開始是用紅色絨線編成的繩子，后來換成了黑色的，最后又換成了一根綠色的緞帶。

出門的時候，燕子習慣性地看了看胸前，那里空蕩蕩的，不禁一愣，隨即又想起來，她已經沒有鑰匙了，她的鑰匙被沒收了，現在，在這個城里，沒有哪扇門她可以打得開了，所有的門都對她關上了。

她去醫院跟靜姐告別。靜姐今天上午沒有手術。正在跟一個同事聊天，兩人不知聊到了什么事情，眉飛色舞，手舞足蹈。燕子敲了敲門，靜姐看到她了，但她正在說話，就沖燕子做了個手勢，繼續對同事說著，邊說邊笑，兩人都笑得喘不上氣來了。燕子等了一會，又敲起了門，靜姐要講的故事好像很長，她不得不壓住話頭問燕子：“快說，什么事？”燕子只好加快了語速：“靜姐，我走了，門我已經給你帶上了。”

“哦，走了？好，好好，再來玩啊，不送了，走吧。”

靜姐說完，又迫不及待地轉向同事，重新提起那個讓她們笑得喘不上氣來的話頭。

燕子走出醫院大門，穿過馬路，看到那個滿墻都是圖畫的幼兒園，不禁停下了腳步。也許應該去跟寶寶道個別，寶寶應該不會像媽媽這么忙吧。正好小朋友們下課了，在教室外面的空地上跑來跑去。大門鎖著，燕子扶著鐵柵欄往里面張望，希望能在孩子們中間看到寶寶的身影。幾個調皮的孩子跑了過來，其中一個指著燕子腳邊的大行李包，尖聲說：“這是鄉下人的包。”燕子怎么也沒想到，其中一個孩子竟向自己的包吐起了口水，受他的影響，其他孩子也跟著吐起了口水。就在這時，燕子看見寶寶了，她大叫：“寶寶！寶寶！”寶寶猶豫了一下，過來了。

“寶寶，燕子阿姨要走了，燕子阿姨來跟你再見，再見寶寶！”

寶寶先是猶豫地看著她，好像在思考要不要跟她道再見，當他看見小朋友們都在朝那個大包吐口水時，他馬上改變了主意，他不跟她道再見了，他跟他們一起，向那個地上的大包奮力吐起了口水。

在馬路邊，燕子掏出紙巾，仔細擦著那些口水印子。包已經擦得很干凈了，可燕子心里還是很難受，別人的孩子也就罷了，寶寶怎么能沖自己吐口水呢？寶寶是她帶大的呀，就在昨天晚上，她還帶他出來吃了打碗糕，那可是她自己掏錢請他吃的。她不禁想到以后，再過一段時間，他肯定不認識自己了，沒準還會朝自己臉上吐口水呢。

燕子知道自己該上路了，那邊人家還在等她呢，可她突然感到渾身無力，對前面的路畏懼起來。

5

跟靜姐家比較起來，新主人家的活的確少多了，無非是燒燒三頓飯，做做家務什么的，而且這家人生活比較隨意，不必像在靜姐家那樣，跪在地上用抹布一點一點地擦地板，只要每天拿個大墩布拖拖就行。

燕子拿出姑當初交給她的菜單——那菜單現在已經是厚厚的一本了。燕子想讓他們像靜姐那樣，在頭天的飯桌上勾出第二天要吃的菜來。

新主人似乎很滿意這一招，這讓他們有種上飯館的感覺。“早就聽說你非常能干。”女主人尤其喜歡這種點菜的方法，情不自禁地拉著燕子的手說：“沒想到你能做出這么多菜，比我想像的還要能干，以后我們可要沾你的光，大飽口福嘍。”

燕子很快就感覺到，這家人真的很有錢，她幾次打掃清潔時都發現，不是沙發縫里插著一張百元的鈔票，就是茶幾上的餅干盒底下壓著折成長條的五十元，還有一次，她突然在衛生間的墻角里發現了一只亮閃閃的戒指。當然，她每次都是大聲叫著，把自己發現的“遺失物品”交給了女主人，女主人也總是一副大吃一驚的樣子，“哎喲，我正找呢，怎么跑到那里去了。”“哎喲，看我這記性，我還以為是女兒拿了呢。”不過，有一天女主人對她說：“燕子，你真是個好孩子，你這樣的好孩子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過了。”那天她獎給燕子一件衣服，不是別人淘汰下來的舊衣服，而是剛剛從商場買來的，商標還連在上面呢。從那以后，燕子再也沒有在家里發現過他們亂丟錢物的事了。

后來，也不知是腦子里哪根弦被撥動了，燕子突然意識到，那些錢，那只戒指，也許它們根本不是疏忽大意掉在那里的，而是特意放在那里的，為的是考驗她。燕子頓時就氣憤起來，可她又不能去質問人家，人家要是不承認怎么辦？

生氣歸生氣，還是得干活。燕子想，在靜姐家為什么就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呢？因為靜姐家太忙了，所以人還是要忙點好，稍有空閑就容易七想八想。燕子慢慢把注意力轉移到做菜上來，她想，不如趁這個機會把廚藝再練練，把自己的菜單再豐富豐富，因此，做起菜來越發往難度上走，難度越大，準備工作就越要充分，有時，剛剛吃過午飯，燕子就開始準備晚餐的材料了。

當然，生活費并沒增加多少，還是那些日常的食譜，只是更加精細更加用心而已。菜錢都由女主人每天在固定的時間交給她，吃過晚飯后，燕子再向她報賬，買了什么，買了多少，一樣一樣都要去廚房點清。燕子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她想，做生意的人可能都喜歡算賬，這大概是他們的職業習慣。幸好她的賬目記得清清楚楚，每天的盤點也是毫厘不差。

有一天，剛吃過午飯不久，燕子就開始籌備晚飯了，因為她想做一個水晶肘子，這個菜比較費時。一切都準備好了，燕子猛地想起來，籠屜昨天剛剛洗過，還晾在陽臺上沒有收進來呢。陽臺在大臥室的外面，要去拿籠屜，必須穿過主人的臥室。燕子伸手一推，頓時就急了，臥室門鎖著，這可怎么辦呢？也算急中生智，她突然想到，可以從女孩的臥室窗戶翻過去，從那里到陽臺，輕輕一躍就行了。可女孩的臥室門也是鎖著的。這下她懵了，接著去推其它的門，書房、貯藏室，都是鎖著的，整個家中，除了客廳、餐廳、廚房、衛生間，其它的房門全是鎖著的。她站在餐桌邊，突然覺得自己像個被劃定了活動范圍的犯人。

可她沒有時間去多想什么，菜已經做了一半了，只能接著往下做，這是昨天就計劃好的，臨時改變計劃的話，她也沒有多余的錢再去買菜了，怎么辦？一頓飯不能沒有一個主菜啊。燕子只好找鄰居去借，心急火燎地借了三家，總算借到了籠屜。

終于可以稍稍歇一歇了。燕子扶著餐椅慢慢坐下來，不經意間，她看到自己放在餐桌上的手在微微發抖，她對自己說，你知道自己不是賊就行了，就當沒有發現這一點好了。可那只手還是在抖。她又對自己說，也要替人家想想，人家這么做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人家又不了解你，人家憑什么信任你。可那只手還是抖個不停。燕子趴在床上，流起淚來。

晚上，燕子故意對女主人說：“待會兒我得去給人家還籠屜。”

女主人果然上當了，問她：“我們家不是有籠屜嗎，干嘛要借人家的？”

“我們的籠屜在陽臺上，你把臥室門鎖了，我拿不到，只好去借。”

“是這樣啊。”

過了一會，女主人說：“以后，最好提前把要用的東西拿到廚房里去。”

晚上，燕子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突然想起姑來，她想，該去看看姑了。

第二天，處理好自己的事情，又向女主人請好兩個小時的假，便匆匆向姑那邊跑去。

屋里空蕩蕩的。姑一見她就大聲說：“我正要去找你呢，他們調走了，調到外地去了，老人暫時帶不過去，要我一個人在這里照看她。”

燕子搞不清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只不停地問：“那他們還回來嗎？他們什么時候才把老人接過去，到時候你也會跟著去嗎？”

姑根本就沒聽她的，自顧自興奮得手舞足蹈，“告訴你，現在這里就相當于是我的家了，這么大的房子，我想住哪間就住哪間，你要是想來住也可以，我還可以無拘無束地看電視，想看到幾點就看到幾點，總之，我現在就是這里的主人了。”

“是暫時的吧，人家肯定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的。”

姑這才嚴肅起來：“當然要回來，他們得回來把老人和我一起接走啊，可那至少得一年以后，你想啊，他們首先得慢慢去買房子，就算房子是現成的，還要裝修，麻煩的事情多著呢，所以我估計，至少是一年以后。”

燕子這才說起自己新主人家的一些事情，“他們對人太不信任了，好像我是個手腳不干凈的人，我都不想在這家干了。”

“忍一忍吧，條條蛇都咬人，家家都不是省油的燈。我這里怎么樣？我一直都對你說挺好的是吧？可你知道他們現在是怎么給我和老太太生活費的？五天給一次，打到我的卡上，生怕一次給多了，我會拿著錢跑掉。很正常我跟你說，換成是我，我也會有這種擔心，人家憑什么信任你？”

“人家靜姐就不這樣。”

“也許她做得巧妙，你沒有發現而已。你可別小看她，她才是個精明人呢，我早就想告訴你……”

“行了行了，我懶得聽你說。”

燕子不想聽姑說靜姐的壞話，她不想破壞對靜姐的好印象，憑心而論，她還是喜歡靜姐的，特別是跟后來的主人有了比較之后。

自從燕子做了保姆，就感覺時間過得特別快。她已經有兩個年沒在家里過了，燕子想，今年一定得回去過年。幸好，主人也沒有留她過年的意思，離過年還有五天，燕子就被放行了。

燕子順便去看了看姑，想問問姑過年有沒有什么打算，如果能跟她一起回去，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姑不像上次她來時那么興奮了，屋里冷冷清清，一點都沒有除夕將至的氣氛。

“他們真壞呀，昨天才打了個電話回來，說是那邊還沒有安排妥當，春節期間不能回來，讓我也不要回家過年，就在這里替他們照料老太太，還說什么多給我一個月工資，我不答應都不行，因為他們走的時候跟我簽了合同的，合同上寫著，他們一天不來接走老太太，我就一天不能丟下老太太一個人走掉，還規定我一次外出不能超過六個小時。”

“你以前不是一直都在說這家人如何如何好嗎？現在又說人家壞！人家不壞，人家是怕你壞，怕你會怠慢他們家老人。”

“既然這樣，為什么不把她接走？他們這樣做，跟拋棄她有什么區別？”

“人家這不是信任你嗎？”

“誰要他們信任我？把我丟在這個地方，整天陪著個不會說話的木頭人，我自己都快成了啞巴了。”

“行了，上次來我看你還高高興興的。我看你是急著回家過年，所以才這樣說人家。”

燕子又去看了看姑的廚房，空蕩蕩的，一點年貨也沒有準備。姑氣鼓鼓地說：“看看他們多精哪，他們知道這老太太吃不了什么東西，所以提都不提辦年貨的事情，至于我怎么過年，他們才不管呢，反正每天就那點生活費。”

燕子只好安慰她：“行了姑，我快去快回，早點出來陪你，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我會替你帶來的。”

好久沒有踏上那條通往青羊灘的羊道了，冬天的枯枝兒打在小腿上，有點疼，也有點親切，就像小時候放學回家，自家的狗迎上來不停地抓撓自己的褲腿一樣。越往深處走，燕子的腳步就越快。她從來沒覺得這段路走起來這么輕松，上坡和下坡布置得那么巧妙，正當她在上坡上爬得有點累時，恰好就有一段下坡來到眼前，她伸開雙臂，幾乎不費什么力氣，眨眼間就從坡頂上滑到了坡底下，這時，一段舒緩的平地又正好安撫了她有點發酸的小腿。

青羊灘的暮色比城里來得更早，還不到五點，天就差不多黑下來了。遠遠地，燕子看見了半山坡上自己的家，黑瓦白墻，屋后是大片的竹園，即使在冬天，也是郁郁蔥蔥的。望著這一點綠和一點白，燕子走得更快了，她想像著，媽媽今天晚上一定會給她做些好吃的，她有多長時間沒吃過媽媽做的飯菜了呀，這樣一想，口水頓時冒了出來。

好安靜呀，怎么會這么安靜呢？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屋里卻沒有燈。燕子站在場院中間，感到涔涔的汗水已經把內衣都濕透了。門虛掩著，燕子推開大門，發出吱呀一聲。有人在黑暗中問：“誰呀？”盡管聲音很微弱，燕子還是聽出來了，是媽媽的聲音。

正好哥哥也回來了，看到燕子，高興地叫了起來。原來哥去鎮上買鞭炮去了。團年飯和鞭炮，是過年必不可少的兩件東西。

剎那間，燈也亮了，聲音也有了，可燕子卻看到了揪心的一幕，媽媽躺在床上起不來了，媽媽抬起關節變形的手，沖燕子晃了晃。媽媽笑著，眼淚卻在嘩嘩地流著。

哥哥說，媽媽已經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了，開始還能拄著拐杖走幾步，現在完全站不起來了。哥哥一邊說一邊開始升火，火塘邊盡是未燃盡的木柴，他不在家的時候，不得不把火弄熄，否則，火頭掉出來，媽媽沒法下床來救火，會出大事的。可這樣一來，屋里就更冷了，連縮在媽媽身邊的老貓身上都是冰冷的，摸上去一點熱乎氣都沒有。

“燕子啊，將來我們都會得這個病的，整個青羊灘的人，都會死在這種病。我們這里寒氣太重了，連山上的羊都活不過一個年頭。所以我說，你跟姑，你們能留在外面就留在外面吧，這里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燕子說不出話來，剛剛回到家，她不知道怎樣回答媽媽這句話才好。

看來是吃不上媽媽做的飯菜了，哥哥坐在火塘邊也沒有做飯的意思，燕子只好來到灶間，捋起袖子去升火。燕子想用自己新學會的手藝，給媽媽好好做頓飯，可找了半天，除了墻角里的一堆土豆，還有夏天曬干的干豇豆，干南瓜片，什么也沒有。“雞蛋呢？雞蛋總有吧？”燕子問哥哥。

“早就沒有雞蛋了，一共只有三四只雞，天冷了，毛狗出來找食吃，把我們的雞叼了兩只去了，剩下來的兩只可能受了驚嚇，再也沒有下過蛋了。”

媽媽躺在床上解釋：“以為今年你們又不會回來過年了，所以也沒特意準備。”

燕子發現，自己學會了那么多好吃的菜肴過后，回到家來卻連一碗菜也做不出來，她突然變傻了，什么也不會做了。哥哥走了過來：“別想弄個什么花樣出來，就是苞谷糝子糊糊，我每天都煮這個東西，實在吃膩了，就切兩個土豆放進去，變變口味。”

燕子想想這兩年在外面過的日子，又想想人家過的日子，心里一酸，眼淚都要下來了。人跟人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差別呢？同時心里又很內疚，好像自己背叛了家人，做了別人的幫兇似的。

晚上，燕子偎在媽媽身邊，低聲說：“過了年我不去城里了，我就在家里陪你。”

“瞎說，你在家里陪著我又有什么用？你又不能代替我，疼的還是我，不能動的還是我，我現在只有一個愿望，你在外面好好干，爭取留在城里，最好能在外面嫁人，永遠別回青羊灘來了。”

“我不在，姑也不在，家里一個女人都沒有，你又不能動，誰來幫你洗澡，誰來洗衣做飯。”

“我現在還能動一動，你哥燒好水，擰個熱毛巾給我，我還能自己擦擦身子，擦不到的地方，就讓你哥哥幫我擦，是自己的兒子，又不是外人，什么事他做不得。”

“我還是回來吧，反正有姑在外面呢。”

“你真傻呀，姑是姑，你是你，你姑掙的錢能給我們么？那都是她自己的。”

“我不掙那個錢了，我也不要錢，哥哥沒出去掙錢不一樣活得好好的嗎？”

媽媽慢慢火起來了：“你這孩子怎么變得不聽話了，你哥到今天還沒說上媳婦，這也叫活得好？我讓你出去做事，你以為是為你一個人嗎？告訴你，你掙的錢，有一半是你哥哥的，這個家里要是沒有你哥哥起早貪黑地種田，我們連苞谷糝子都沒得吃。你哥哥是在替你呢，所以你掙的錢得分一半給他，你得幫他娶上一房媳婦，不然我們楊家就真沒指望了。”

聽到這里，燕子從床上起來，打開大包，拿出一只小包，又展開一只折了三四層的包裹，將那沓錢整整齊齊地碼在媽媽眼前。差不多三年，總共就這一萬四千塊錢，除了回家的路費，燕子一分錢都沒花。“全都給哥哥。娶媳婦夠不夠呢？”

“傻孩子，誰要你全都給他，給一半，給一小半就可以了，這是你的血汗錢，你也不容易，自己留著吧，把零數給哥哥就可以了。”

“不，還是都給哥哥吧，哥哥的事急，先讓哥娶了嫂子再說。”

三個人圍著那沓錢看了又看，這個家里第一次出現這么多錢。媽媽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張，想了想，又抽出了一張，交給哥哥，讓哥哥明天一早出門，到鎮上去辦點年貨回來，不管怎么說，年總是要像模像樣地過一過的。

年飯理所當然由燕子來做，燕子心里想著自己要做的菜，給哥哥列了個清單。哥哥說：“太多了太多了，照你這個買法，兩百塊錢根本不夠，你別是在人家家里大手大腳慣了吧？”燕子一聽，頓時就沒了興致，只好揉掉了寫好的菜單。“行了，那你隨便買吧，反正你買什么我做什么，不好吃的話，別怪我就行了。”

哥哥買回的年貨果然很不像樣。大米、海帶、粉絲等，一看就是最便宜的陳年處理品。魚倒是有一條，可惜太小了，只有斤把重的樣子。燕子問哥為什么不買兩條，哥說：“還買兩條？就這一條，就花了八塊多錢，哪里是吃魚，分明是在吃錢！”

還好，家里終歸是有一點臘肉的，燕子動了半天腦筋，總算七拼八湊做了頓像模像樣的年夜飯。飯桌就擺在媽媽的床邊。哥哥贊不絕口，媽媽也各樣都嘗了一點，直說好吃好吃，還說燕子有出息了，能做出這么好吃的飯菜了，將來嫁人是不愁了。

燕子卻說：“還是媽媽做的好吃，我回來的路上就在想你做的飯，想得口水直冒。”

這話一說，媽媽就吃不下了：“這輩子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站起來給你們做飯。”

第二天，媽媽突然把燕子喊了過去。“你幫我看一看，我這后背咋這么疼呢？焦疼焦疼的，像火在燒。”燕子掀起被子一看，三個紅紅的大包一夜之間示威似的長了出來，燕子心里轟了一下，她知道，這就是褥瘡。

6

正月初二那天下大雪，燕子不顧家里的阻攔，冒雪往城里趕去，本來在鎮上也可以買到治褥瘡的藥，但燕子另有想法，她知道姑護理癱瘓病人很有一套，她想讓姑教她幾招。她不想再出來做保姆了，掙錢固然重要，但眼下，護理媽媽更重要。

燕子本來是要把媽媽抬到醫院去的，可媽媽死活不讓，“你有多少錢，敢往醫院那個無底洞里扔？”燕子哭著大叫：“我們又不是沒有錢，我們有一萬多塊錢，我們住得起醫院，為什么不去？”

“你們誰敢動一分這錢，我就死給誰看。”

這次燕子可不想那么聽話了，錢是自己掙回來的，怎么花自己應該有點自主權。第一件事是把錢找出來，就是那天晚上交給媽媽的錢，可錢不知藏到哪里去了，翻遍了媽媽的被褥和衣服，都沒有找到，她明明一直躺在床上，哪也去不了，她能把錢藏到哪里去呢？

找不到錢當然也就沒法去醫院。哥哥也說：“算了，她不會去醫院的，爸爸都沒去醫院，她怎么會去呢？”

燕子瞪著哥哥，瞪了半天卻說不出一句話來。燕子想，我去找姑去！

燕子趕到的時候，姑正獨自就著一只小爐子吃晚飯，聽燕子說完，頓時也傻眼了：“這么快呀，我來的時候她還好好的，還能上山，還能做家務。”

“媽媽她犟著不住院，她已經開始長褥瘡了，快把你的那一套全教給我，我回去照顧她。”

“說實話，跟護理技術沒有太大的關系，人家這里通風條件好，藥物也好，病人的營養也好，還定期有醫生上門來診療，青羊灘有什么？別說通風，連窗戶都沒有一個，地上還那么潮，到了春天，晚上脫下的鞋，第二天都能長出菌子來。”

“那怎么辦？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媽媽跟爸爸一樣，背上爛到骨頭都戳了出來。”

“燕子，不是我打擊你，就算你回家，就算你天天守在她床前，甚至，就算我也趕回去，我們兩個一起盡心盡力地侍候她，她的褥瘡也不會有多大好轉，這是沒辦法的事，誰讓她得上這種病呢？青羊灘就是這樣的條件，青羊灘人就是這樣的命運。”

“這么說，你是不想管我媽了？你寧肯去管不認識的人，也不肯去管我媽是不是？不管怎么說，她總是你嫂子呀，你的心可真狠。”

燕子哭著去看那個癱瘓的老太太，老太太正在睡覺，一張干干凈凈的臉上，竟透著一點若有若無的紅暈，燕子想，如果是媽媽躺在這里該多好，如果媽媽能有這個條件，她一定比老太太恢復得快，因為她比老太太年輕，也不如老太太的病情重。可是，媽媽卻只能躺在漆黑冰冷的房間里，忍受著刺骨的寒意和山地濕氣，這樣下去，她肯定活不了多久的，她肯定會像爸爸一樣，一旦躺下，就一天不如一天，就像落在濕地上的枯樹葉，沒幾天就腐爛了，不見了。

“姑，求你了，求你幫我想想辦法，爸爸已經不在了，我不能再沒有媽媽。”

姑望著燕子流淚：“我能有什么辦法呢？不錯，我是學會了護理病人，可這是在城里，回到青羊灘，我跟你一樣沒有辦法。”

“我不管，姑，我就指望你了，一直都是你在給我出主意，這回你一定要再給我出個主意。”

兩人躺在一張床上，久久不能睡著。燕子說：“姑你不知道，家里真冷，冷得像冰窖，夜里睡覺根本不敢伸腿，要像貓一樣蜷著睡，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腿腳還是冰涼的，根本暖和不過來。哥哥一天到晚干活，手上還生凍瘡，媽媽的腳上也滿是凍瘡。”

姑說：“我怎么不知道？我的臉上都生過凍瘡呢。”

“家里什么吃的也沒有，只有土豆，只有苞谷面，再就是咸菜和干菜。”

“青羊灘嘛，那是養羊的地方，不是養人的地方。”

“姑，我回去了一趟，馬上覺得我們像叛徒，像逃兵，你看看我們現在吃的住的，媽媽一輩子都沒見過。”

……

“姑，我們借口出來掙錢，實際上是找理由甩開了他們，自己來過好日子了。”

“燕子你這是怎么說話呢？我們這里是吃得好一點住得好一點，可我們受了多大委屈呀，我們累死累活，看人臉色，一個月才掙那么點錢，我們是這個城里掙錢最少的人你知道嗎？你大概把自己遭的罪忘了吧？你忘了自己在菜場門口暈倒過嗎？你忘了自己被人當賊似的防著了嗎？還有我，你以為一個人一天到晚端屎端尿、從肛門里往外摳屎坨子很愉快嗎？告訴你，剛干這活的時候，我連飯都吃不下，端起碗來就作嘔。難道這就是你所說的好日子？”

“不管怎么說，過完春節我不再呆在這里了，我要回去照顧媽媽。”

“來不來那是你的事，我懶得管你了。”姑氣鼓鼓地拉過被子蒙住頭。

睡到小半夜，燕子被姑搖醒了，原來姑還沒睡著。

“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們把你媽接到這里來，反正這里房子挺寬敞，床也是現成的，我來照顧她們兩個病人，你有空的時候也過來給我幫幫忙，這樣就可以兩不耽誤了。”

燕子呼地坐起來：“可是，這是人家的房子，人家會不會同意呢？”

“還能怎么辦呢？我想了又想，沒有別的辦法了，反正這里現在是空房子，反正他們一般不會輕易過來，除非是來處理這房子的時候，我還聽鄰居說，他們大概根本不想把老人接過去，因為他們不想讓老太太死在那邊的新房子里，他們是指望老太太就在這邊屋里斷氣呢。”

最后，兩人商量好，萬一被這家主人回來發現了，就說是剛剛出院，正在等老家人來接，所以先在這里中轉一下。

燕子第二天就回了家，風風火火地行動起來，又是借擔架，又是請人，得請四個人，兩班人輪流抬著走，不然會誤了開往城里的班車。媽媽還是死活不讓，燕子火了：“放心吧，不是讓你去住院的，錢不都在你手上嗎？錢都沒有，怎么住院？”媽媽想了想，這話不錯，錢還在自己手上呢，沒有錢，醫院是不會白白讓她進去的，就放心地讓兄妹倆折騰起來。

到了地方，媽媽才弄明白姑侄兩人的意思，兩只不大靈活的手頓時嚇得哆嗦起來。“不行不行，不打招呼就闖到人家家里來，這還了得，趕緊送我回去，你們兩個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沒想到你們連這種事都能做得出來，快，我要回去，燕子，快送我回去！”

燕子卻笑嘻嘻地走上去，跟姑一起，將媽媽抱上了早就鋪好的床，“你看，這床是不是比家里的床舒服多了，這里是不是比家里暖和多了，你呀，什么也不要想，安安心心地睡覺，沒什么大不了的，天塌下來，還有我和姑替你頂著。”

藥是從家里帶來的，城里也沒有更好的特效藥，青羊灘人得了這種病，都吃這種藥。治褥瘡的藥，姑已經提前買好了。姑對燕子說：“我們堅持一條原則，除了借用人家的房子和床，其他什么東西都由我們自己負責。”至于伙食費，燕子說全部由她承擔。

姑沒有把兩個病人放在一起，她擔心老太太突然看見自己旁邊躺著個陌生人，會大受刺激，影響病情。姑又叮囑媽，說話小聲點，那老太太雖不能說話，恐怕耳朵還是很好的。媽就不住地嘆氣：“給人家知道，人家會不高興的，誰愿意在家里收留病人呢，又不是醫院。”

姑卻安慰說：“這里不是他們的家了，他們搬走了，這里只是一套空房子而已。”

“瞎說，主人就在隔壁躺著呢，我就這么闖進來，也沒去跟人家打個招呼……”

“你可千萬別去打招呼，我們想瞞著她還來不及呢。”

不知為什么，說到這里，燕子居然跟姑對望一眼，孩子般吃吃地笑了起來。

媽媽在身邊是不小的壓力，可更是動力，燕子干活更賣力了，手腳也更麻利起來，她總想抽出點時間去看看媽媽，去幫姑做點什么，姑現在有兩個病人要照顧，工作量比以前大多了。

去姑家的路上，有家賣內衣的商店，有一天，燕子突然想進去看看，一眼就看中了一套掛在那里的深紅色棉絨睡衣，她在姑家的老太太身上看到過這種衣服，只不過她穿的是大紅色，配上她的滿頭白發，雖然癱瘓在床，看上去卻非常干凈非常體面。燕子撫摸著柔軟的面料，暗暗下定決心，等拿了工資，一定給媽媽買一套這樣的衣服。

自從有這個念頭，日子就變得漫長難熬起來，眼前總是晃著那套衣服，它會不會被人買走了呢？就算這種款式還有很多，但那種深紅色會不會賣完了呢？在所有的顏色中，她只看中了那種深紅色，她覺得那顏色跟媽媽的皮膚很相配。可是，還有十五天才能拿到工資，十五天，有多少個有錢的顧客會路過那里呀，偏偏那套深紅色的又擺在最顯眼的地方。

找了個機會，她跟女主人開了口：“我能不能提前預支一半的工資？我想給媽媽買套衣服。”

“你現在又不回家，買這么早干嘛，回家的時候再買吧。”

燕子想了想說：“我媽媽在這里住院。”

“住院就更沒有必要穿新衣服了，這樣吧，我這里還有幾套不穿的舊衣服，你先拿去給她穿，我不是不愿提前給你預支工資，我是想替你省錢，病人穿得再好，也是在床上滾來滾去，白糟蹋了。”

燕子居然說不出話來了。

那堆舊衣服，燕子用個塑料袋裝著，提到半路，幾次都想扔到垃圾桶去算了，可想來想去，還是硬著頭皮提到了姑那邊。她不忍心把那么干凈的衣服扔到臭哄哄的垃圾桶里去。

燕子先把那些衣服拿給姑看，很難為情似的，姑瞄了一眼說：“這有什么，我剛來的時候，也穿過人家的舊衣服。”

“你不覺得難過嗎？”

“哪來那么多難過呀，你要這樣想，對人家來說是舊衣服，可對我來說是新衣服。”

媽媽也很坦然地接受了那些舊衣服，還要燕子替她謝謝人家。燕子在一旁低著頭，心里難過得什么似的，倒是更加堅定了一定要買回那套睡衣的決心，今天她又看過了，那衣服還在。

有了姑的護理，媽媽的褥瘡雖然得到了控制，病情卻沒有多大起色，天氣是越來越暖和，可媽媽的胳膊卻一天比一天僵硬，直到有一天，媽媽手上的飯碗突然滾落下來，摔了一地的碎片。

媽媽哭了：“送我回去吧，在這里我天天都膽戰心驚，生怕人家哪天突然就回來了，回到家里，我至少可以安安心心地躺在自己床上，我寧肯長褥瘡，也不要跟做賊似的提心吊膽。”

姑悄悄對燕子說：“她說得有道理，她躺在這里，身體上的病變成了心病，一種病變成了兩種病，這對她沒什么好處。你不知道，好幾次我聽見她躺在床上偷偷哭，問她哭什么，她說她害怕，說她這一輩子從來沒做過壞事，從來沒這么擔心過。”

“要不，我們去外面租間小屋吧，我還可以多兼一份工，多掙點錢來付房租。總之，不能讓她帶著心病躺在這里。”

“就怕租了房，她又會添上別的心病，她肯定覺得花錢太多，一樣會鬧著要回去。”

“那也沒辦法，治病不就是花錢的事嗎？哪有不花錢就想治病的。”

“關鍵是，我們治的不是病，我們只是在給她治瘡，我們對她的病無能為力，醫院也無能為力。”

“姑你沒良心，長嫂當母，你小的時候，她好歹也養過你呢，你現在對她……”

“好好好，算我沒說，我們來租房子，我們來花錢，我們把自己花得一個子兒都不剩，這總可以了吧？”

7

媽媽在城里呆到第三個月的時候，燕子有了一件心事。

她開始偷主人家的水果。開始是兩只荔枝，臨出門的時候，她從果盤里擰下兩顆，放進口袋，神不知鬼不覺地帶了出來。一出門她就高興得心花怒放，媽媽肯定從來沒吃過這種水果，不僅沒吃過，她可能見都沒見過。跟著又有點隱隱的憂慮，會不會被人家發現呢？應該不會吧，她只拿了兩顆而已，她只是給媽媽嘗嘗鮮而已。

第二次，她抓了一小把龍眼。盤子里堆得小山似的，她相信他們不會發覺。

兩次果然都沒有被發覺，燕子膽子更大了。從這以后，她拿的東西更多，蘋果、香蕉、話梅、點心，有一次，她甚至從茶幾底下拿走了整整一袋餅干，那袋餅干放了很長時間，壓在一沓報紙下面，她相信他們都把它忘了。這一次她對媽媽說：“專門給你買的。”

過了一段時間，燕子突然在廚房里發現了一包像人參似的東西，她知道，這種東西對病人是很有好處的。她想了想，就從里面悄悄拿出一小段，藏在褲兜里，她想拿去讓姑給媽媽熬點湯喝。

接下來的事情燕子做得有點心不在焉，匆匆忙忙洗了碗，做了做清潔，就跟女主人請了假，說是去醫院看看媽媽。女主人點頭了，也不知是做賊心虛，還是看花了眼，燕子總覺得她的目光在自己褲兜那里瞄了一下。

心還是慌了，進姑家時燕子連門都沒顧得帶緊，就氣喘吁吁地把那個東西交到姑手里。姑嚇了一跳：“哪里來的？”

“在他們家廚房拿的，有這么大一包呢，我就拿了一小段，他們不會知道的。”

“好啊燕子，我真是錯看你了，沒想到你居然做出這種事來，趕緊給我還回去！”

“我不也是為了媽媽嗎？我又不是要煮給自己吃。”

“你媽要是知道了，她能吃得下去這偷來的東西嗎？”

“這不能算是偷。”

“不是偷是什么？是你買的？還回去，現在就去還，一分鐘都不要耽擱。”

門被推開了，一個聲音仿佛從天而降：“已經遲了。”是燕子的女主人，兩只眼睛像兩把錐子扎向燕子，“我已經注意你很久了，你自己說，這不是第一次了吧？雖然都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但我怎么知道你的胃口會不會越來越大，你明天會不會去偷更值錢的東西，這塊人參，已經比那些水果點心值錢多了，真沒想到我請的保姆原來是個家賊。你明天不用來了，這個月的工資也別想要了。”

姑趕緊把那塊人參小心翼翼地遞還給她，被她一巴掌打掉在地上。“小偷拿過的東西，我不要了，抵她這個月的工資算了。”

姑突然回過身來，一咬牙，劈頭甩了燕子一個巴掌。

“嘿嘿，打遲了，早點教育她，興許還不會做出這種事來，這事要是被我傳出去，這樣的保姆以后誰還敢要。”走了兩步，又回過身來說，“把鑰匙給我，我家的鑰匙，你的東西我今天晚上就給你收拾出來，放在門口，隨便你什么時候去拿。”

隔壁突然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兩人沖過去一看，媽媽正在床上翻著眼睛吐白沫。門沒關，剛才的話一字不拉她全聽見了。

“回去，讓我回去，這里呆不得了。”除了這幾句話，媽媽醒來后再沒說過別的。

沒辦法了，只好送她回去。燕子得先走一步，她要回去通知哥哥安排好抬擔架的人，到時在國道邊候著。

燕子一走，媽媽就哭個不止：“都是我害了她，我害得她成了小偷，年紀輕輕就背上這個名聲，以后可怎么活呀。”

姑嚇得趕緊關上門：“我的天，你輕點聲，別讓老太太聽見了，她還不知道旁邊躺著一個人呢。”

媽媽又哭：“我也害了你，要是人家突然回來，還不知道該怎么說你呢。”

話音剛落，外面就響起了開鎖的聲音，姑愣了一下，一張臉頓時變得煞白。

調到外地的主人夫婦突然回來了，看到姑時，笑嘻嘻地拍了拍她的肩：“辛苦你了！”接著就去了老太太的房間。姑在外面聽著他們寒暄的聲音，身體開始瑟瑟發抖。

很快，他們就看到了燕子媽媽，一個陌生的女人，一動不動躺在他們夫婦倆曾經睡過的床上。

“這是誰？為什么會在我的家里？還睡在我的床上？”女主人的臉剎那間生氣得變了形。

姑抖得更厲害了，結結巴巴撒起了計劃中的謊：“她是我嫂子……剛剛出院……沒趕上班車……正在等家里人來接她。”

“誰給你的膽子，竟然把一個病人帶到我家里來？我允許了嗎？你請示過我嗎？你也太膽大包天了，你有什么權利這么做？”

“只是住一個晚上，明天就走，所以……還沒來得及向你請示。”

“你以為我這么好騙嗎？你看看床單，這些衣服，你還敢說只住了一個晚上？”又去廚房看了看，出來一把拽著姑的頭發：“你過來看，你看這些碗，這些菜，你老實說，她到底是什么人？到底在這里住了多久？說！”

“真的是我嫂子……”

“好啊你，你現在混油了是不是？敢算計我了是不是？真是氣死我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嗎？你看到房子空出來了，就想把這里當成你的護理院，對外招收病人，你說，你一個月收她多少房租？多少伙食費？你一共收過多少病人？還有，你把外面那些亂七八糟的病人弄來跟我媽住在一起，交叉感染了怎么辦？你等著，明天一早我就去請醫生來，要是我媽的病情有什么變化，我跟你沒完。”

最后這句話嚇住了姑，她呆在那里，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呆站在那里干什么，馬上把她給我弄出去，把屋里全都消毒，所有的東西都要消毒，快點啊，我給你一個小時，一個小時之內你要是不處理完這些，可別怪我不客氣。你倒是動啊，還要我教你嗎？難道你忘了你是怎么把她搬進來的？”

第二天下午，燕子風塵仆仆地下了車，剛進院子，見姑呆呆地坐在自行車棚里，便大聲喊道：“姑，你在這里曬太陽嗎？”姑趕緊沖她招手，燕子滿臉疑惑地走了過來。

燕子很快就看見了那一幕，自行車棚中間很小心地挪出一塊空地來，一床薄薄的褥子鋪在地上，從家里帶來的花花綠綠的被子劈頭蓋臉蒙著一個人，旁邊豎著姑的行李。燕子不敢相信，猶豫了很久，才將被子輕輕揭開一點，是媽媽，天還不是很冷，但她的臉已經凍得發青了。

姑說：“他們回來了，我們被趕出來了。”

燕子有點站不穩，趕緊扶住旁邊的一輛自行車。

有人出來了，是姑的女主人。她指著姑喊道：“哎，你，過來一下，有話跟你說。”

姑可能是坐得太久了，起身有點艱難，還有點踉蹌。燕子低聲說：“姑，別去，她要你去你就去嗎？她不是把你趕出來了嗎？你憑什么還要聽她的，難道你是一條狗嗎？”

姑不理她，繼續往前走。

“姑！”

姑連頭也沒有回一下。燕子跟著跑了過去，她要去給姑壯壯膽，姑要是太懦弱的話，她就不想講客氣了。這兩天發生了這么多事情，而她又一直在路上想這些事，越想越覺得憤憤不平，她一心想討好他們，她付出了那么多，都是為了討好他們，結果呢，一點點不起眼的小事，他們就跟她翻臉了，翻得那么無情，翻得那么徹底，她真的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嗎？她的付出真的一點意義都沒有嗎？真的就只值那一點點工錢嗎？

女主人狠狠地瞪著她，她也不示弱地回瞪著女主人，同時緊緊挽著姑的胳膊。不知為什么，女主人沒說什么，竟讓她們同時進屋去了。

原來是老太太要跟姑說話。老太太突然能說話了，不是像以前那樣一個字一個字地吐，而是一句一句連貫地說。

老太太身體還是不能動，她溫和地看著姑說：“謝謝你！”

姑的眼睛突然有點濕，難道老太太并不生她的氣？

“我年輕時去過青羊灘，山頂上有個石洞，里面有壁畫。我在那里生活了三年。青羊灘人男女都打綁腿，你們現在卻不打綁腿了，綁腿要打，青羊灘寒氣重，潮氣重，毒蟲子也多，不打綁腿要得病的，寒從腳下生……”

她說話很費力，說幾句就要停下來喘氣，大口大口地喘，自顧自地喘，不知她是說完了，還是在作中途休息。

女主人似乎不喜歡老太太對她們說這些，催促道：“她說完了，你們可以走了。”

燕子搖搖姑的胳膊，兩人一起往外走，剛到門口，老太太又說起來了：“要打綁腿，一定要打綁腿。青底兒繡花綁腿……”

大門緊貼著姑侄倆的腳后跟關上了。

怎么辦呢？去青羊灘的車要等到明天上午才有，這個晚上在哪里過？昨晚已經在車棚里露了一夜，再也不能在地上睡了。

“要不，去找找靜姐吧？讓靜姐去跟人家說一說，在醫院的走廊里給我媽架一張床，我以前經常看見有病人睡在走廊里。”

姑想了想，無可奈何地點頭，也只能讓燕子去試試這條路了。

燕子找到靜姐的時候，醫院已經下班了。燕子心急火燎地說明來意，可她萬萬沒想到，靜姐一口拒絕了她。“我已經不在住院部上班了，我調到門診部去了，我安排不了病床。”

“那怎么辦呀？靜姐，我們今天實在是趕不回去了，沒有班車了。”

“要不，你們就在門診大廳里將就一宿怎么樣？那里有長椅，還有凳子。廁所什么的也方便。別人要是問起來，你們就說是從很遠的地方趕來看病的。”

靜姐急著回家給孩子做飯，她邊走邊說，晚上如果有空，她會到門診大廳來看她們。

不管怎樣，這一夜比前一夜要舒服得多，媽媽在門診大廳的長椅上躺著，燕子和姑分別坐在兩邊的凳子上。媽媽突然笑起來：“這個地方好，有股藥味，我一聞到藥味，就覺得身上利索了好多。”

燕子暗暗留意著過道那邊，如果靜姐真的要來，她肯定會從那個過道進來的。也許她還會帶上寶寶，寶寶應該長高了不少吧，他還能認得她嗎？

一直等到快十一點了，還是不見靜姐的身影，燕子想，靜姐大概家里有事脫不開身。就問姑：“我要不要去靜姐家里看看呢？都到人家家門口來了，不去看看不像話吧。”

“你也不看看幾點了，說不定人家已經睡覺了，再說，你也沒準備準備，哪有空著兩只手去看人家的？”

燕子一聽，低下腦袋不響了。

8

一家人終于又團聚了。

姑這時已有二十七歲。大秋聞訊趕了過來，對姑說：“這次回來不會走了吧？再走的話，我可不想等下去了。”

姑回來后的第二個月就嫁給了大秋。離家前幾天，姑把燕子叫到她媽媽身邊，詳詳細細交待給她一些護理事項。燕子說：“你別教了，你當年能無師自通護理不相識的老太太，我就不能無師自通護理自己的母親嗎？”姑一聽，眼里就泛起一層淚花。

哥哥也跟本村一個姑娘訂了親，因為燕子帶回的那些錢，哥哥訂親沒有太大的困難。

媽媽望著燕子說：“就剩你了，錢也沒有，人也沒有，你將來怎么辦呢？”

“該有的都會有的，姑以前有么？后來慢慢都有了；哥哥以前有嗎？后來也有了。你別擔心，我也會有的。”

燕子的表情很樂觀，可媽媽聽了，卻一點都樂觀不起來。

過了幾個月，姑回娘家來了，她送給燕子一件禮物，是一副黑色的繡花綁腿。

“燕子，你還記得城里那個老太太后來對我們說的話嗎？她說，要打綁腿，不打要生病的。我后來慢慢悟出來了，她說的就是死機關啊，以前我們青羊灘人個個打綁腿，護著腿不讓毒蟲和寒氣傷到，從沒聽說什么死機關，后來不興打綁腿了，就出了這種怪病，我不管別人怎樣想，反正我從現在開始，天天都打綁腿。我給大秋和我自己各做了一副，也給你做了一副，我們可不要再得什么死機關啊。你想想，只要沒病沒災，我們在青羊灘還有什么好怕的。不吃大米有什么？北方有些地方不也沒有大米嗎？至少我們的土豆苞谷沒有毒，我們的青菜也沒有毒，想吃肉了，去殺頭豬，去宰只羊，想吃野味了，讓大秋去逮只兔子野雞。真的，我現在想通了，我們在青羊灘一樣可以過得很好，而且揚眉吐氣，無拘無束，想怎樣就怎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燕子當然知道姑的意思。從城里回來后，她有好長一段時間不對頭，她不能聽別人提起人參，也不能聽到別人提起各類水果，更不能聽到小偷這兩個字，一聽到這些字眼，不管面前是誰，馬上臉一板，扭身就走。還是媽媽治好了她的心病，“燕子你別這樣啊，那個罪名不在你頭上，它壓在媽的身上，如果你還想讓我多活幾天，你就趁早把那些事忘得干干凈凈，省得我也總想著那些事。”

其實姑也有過那么一陣不自在，這正是她一回家就匆匆嫁給大秋的原因。她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會出去做保姆了。

燕子把姑送給她的綁腿系了起來。姑的針線活不錯，青底兒是夾層的，不僅上了花布里襯，又用同色的緞帶滾了邊，青底子上面的繡花顏色鮮艷，又很有層次感，燕子數了數，一只展翅欲飛的燕子竟用了十四種顏色的絲線，密密層層，結結實實，摸上去就像布面上自然浮凸的裝飾畫。燕子系上后走了幾步，笑著說：“姑，你別說，還挺好看的，又舒服又好看，像城里人穿的靴子。”

“才不像她們的靴子呢，她們的靴子有這些繡花嗎？她們的機器繡花有我的手繡這么好看嗎？”

燕子又走了幾圈：“感覺腿上突然有勁兒了似的。”

姑也把自己的綁腿系了起來，同樣的黑色，同樣的五彩繡花，同樣的四季花卉鳥獸蟲魚。兩人并肩站在場院里，把院子都襯得好看了。

姑手上還在繡著一副很小的綁腿，是雪青底子的。燕子好奇地拿過來看：“誰的，誰的腿這么細？”姑低頭去看自己的肚子，燕子馬上明白了：“這么早就開始準備了？”

“那是，你沒看我繡的是什么，四大猛獸，保佑他從小百毒不侵，荷花壽桃保佑他健健康康，長命百歲，蛟龍出海，保佑他將來前程似錦，飛黃騰達。”

“你從哪里知道了這些？”

“我跟大秋去了一趟山頂的石洞，我在那石壁上看了半天，記下了這些東西。那里面有很多東西很有意思的，你沒事也可以去看看。”

姑侄兩人打著綁腿去下田，一路惹來不少驚羨的目光。

“現在又興打綁腿了？好多年都沒見過這東西了。”

“看來綁腿又時興起來了，這兩個人是在城里呆過的，如果不是時興，她們怎么會撿起這么古舊的東西來呢？”

姑和燕子也不申辯，躲在地里偷偷笑。姑說：“城里人也并不都是薄情寡義的，最起碼，那個老太太讓我們重新認識了綁腿。”

燕子說：“那是我們原來就有的東西，又不是她幫我們發明的。”

“可我們把它丟了，如果不是那個老太太，我們至今不知道把這個寶貝撿回來。”

燕子輕輕撫摸著綁腿上那些傳統的繡花，那些齜牙咧嘴的怪獸，妖媚冶艷的花草，傳說這些東西是能驅妖魔避邪祟的，她突然明白過來，青羊灘的祖先發明這個東西，可能正是藉此護佑山民們健康長壽的意思。如此看來，這綁腿真的可算是護身符一類的寶貝了。

責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