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公安所給楊化學定的罪名是跟下放對象劃不清界限。
除了進行一番批評教育后,還對其做了罰款處理,那年月誰家里都沒有幾個錢,只好拿糧食頂。把罰金口頭上換算成所頂的糧食數,回去用口袋背來就可以了。鎮公安所的人再把罰得的糧食交到鎮食堂管理員那兒,算是充了公。
楊化學什么也沒說,一張清秀的臉龐上除了漠然就是平靜。她一夜都沒有睡好,被那兩個公安員帶到辦公室里來之后,他們就丟給她一件棉大衣,讓她考慮怎么交待問題。那個矮個子的公安還扔給她一句話,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楊化學在心里想,不就是跟自己喜歡的男人拉拉話睡個覺嗎,還真就犯了法?
楊化學喜歡的男人是個從城里來歐蒲下放的教師,叫邱建設,人長得清秀不說,還渾身透著一股子書卷氣,僅這一項就足以讓楊化學打心里往外的喜歡。
楊化學在村里最早當過婦女干部,后來因為直言不諱地揭露出了村長耿德懷的幾件丑事而被耿德懷使手段,將其排擠出了村委會。那時候,耿德懷給她散布出來的首要罪狀就是亂搞男女關系。楊化學沒有在意那些人說什么,她覺得有沒有都無所謂,誰讓自己是一個獨身女人呢?丈夫命薄,跟她結婚后只過了半年,連種子還沒撒下呢,就因病撒手人寰了,留下幾畝田地和兩間空房子給她。作為一個已婚女人,她一旦沒有了男人卻意味著擁有了自由,找不找男人那是她自己的事,你別人管得著嗎?
在歐蒲鎮的翠嶺村楊化學算是個美人,屁股大胸也豐滿,尤其是她那雙大眼睛,水汪汪地像兩股清泉。很招風的一個女人,一個沒了男人管束的寡婦。從村干部下來之后,村長耿德懷并沒有把她完全置身于死地,而是退了一步把她安排到了村小學當教工。村長耿德懷說俺知道你肚子里有些墨水,不會屈你的才,不適合干村干部工作就當教工吧,給孩子們做伙食飯,俺每年多給你分幾斤糧食。
楊化學對村長耿德懷的做法心知肚明,他是對自己的美色依舊垂涎三尺呢,所謂的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但她也沒有拒絕,當教工也不錯,也算份營生,給多少糧食無所謂,關鍵是她耐不住寂寞,她怕一個人整日的在家里閑著,那樣子她會憋悶死的。
在邱建設來下放之前,楊化學有一個相好的,是她的中學同學,鎮衛生院的大夫劉立軍。上學的時候劉就追過她,兩個人沒處多長時間,劉立軍便被他爹給送去當兵了。到了部隊后的劉立軍只給她來了幾封信便沒了音信,幾年之后才知道劉在部隊上當了衛生員,后考上了一所軍醫學校提了干,穿上了四個兜的干部服,曾經耀武揚威地回村里兩回,可好景不長,僅在部隊上干了五年,便轉業回鎮上了,經他爹使錢托關系,最終被分到了鎮衛生院當了醫生。
兩個人也沒有什么聯系,楊化學丈夫得病那年,他們見了面,幾天中的接觸才又熟識起來。劉大夫沒少幫她忙,為治她丈夫的病跑前跑后、甚至是出謀劃策,后來還幫著墊了些醫療費,人沒保住,但他們兩個間的情分卻留下來了。劉立軍的行為讓楊化學有了些許的感動,她在料理完丈夫的后事之后,抽時間特意去了回鎮里,請劉大夫也就是她的高中同學吃了頓飯算是表達了謝意。
兩個人在小酒館里喝了不少的酒,很多的陳年往事都竹筒倒豆子般的被兩人一一講述出來,就增加了兩人對往事的記懷、感慨和傷感。劉立軍說他轉業全都是自己的婆娘拖的后腿,要不然在部隊上干指不定怎么前途無量呢。楊化學沒有讓劉立軍把他那拖后腿的婆娘的事講下去,而是說了自己考學的坎坷及現在婚姻的不幸。楊化學說拖后腿也是在乎你,畢竟人在你身邊守著,可我卻成了孤家寡人,以后的日子是前途渺茫啊。
酒喝多了之后,劉立軍拉住楊化學的手說,你長得還是那么漂亮啊。
楊化學說都半老徐娘了,哪稱得上什么漂亮,瞎說吧你。
那一次,劉立軍沒讓楊化學走,而是留她在鎮上住了一夜,兩人就在劉立軍的宿舍里有了一次閃電般的愛情。
之后,劉立軍曾幾次托人捎信讓楊化學再來鎮里,可楊化學都沒有去,她想那一次已經足夠她用來償還所欠劉立軍的情分了,人家是有家的,不能再做理虧的事了。
這一段事情,村長耿德懷不知道,耿德懷煽動村里一些人說她謠言,是指另外一件事。村里的一個電工死皮賴臉追求楊化學而引起的風言風語。那只是捕風捉影的事情,那個電工叫大河,比楊化學小六七歲,放著年紀相當的對象他不去處,只是暗戀著失了男人的寡婦楊化學。當然,那只能是剃頭的挑子一頭熱。沒有影的事情卻能傳成佳話,也就成了那些謠言制造的配料。
歐蒲是個山區小鎮,人口不多,周圍的群山相當浩渺,因有條鐵路穿鎮而過,才在黑龍江的地圖上留下了豆粒大的一個名字。每天早上炊煙升起時,鳥鳴也跟著響起來,家家的木柵欄便打開了,晨光把村街照得通體透亮,一會兒是深褐色,一會兒就成了金黃色了,山體和樹影遠遠地鋪過來,一直到泥磚混建的房子底下,擱置成一道沒人能注意到的風景。
那絕對是自然的景致,沒有目的沒有奢求的呈現,而且是與生俱來的,而且是無休無止的。
鐵路建在河邊上,那條河的水是深綠色的,水面上淤積了不少的青蓮,還沒有生出浮萍來,顏色也淺,隨著陽光的變化而改變其自身的形狀。鐵路鋪開在河岸一側的高崗上,打老遠便能瞧得見那兩條烏亮的鋼軌,曲曲彎彎著伸向云的深處和暸望者的視野盡頭。
我們知道那條河叫烏峰河,形狀瘦長窄小,河水也不深,默默地流淌在陽光下。這時陽光出來的時候,你瞧得見那薄霧,一團一團的就隨著水氣散盡,河岸上的綠也明朗起來。而沒有陽光的時候,河流就會被沉浮的霧靄遮蔽,弄濕的不僅僅是夏天的晨昏,還有歲月的幃幔。
在河的下游靠山腳的地方有架鐵路橋,五十多米,懸掛在漸漸升起的半空中,橋的一頭在一片草灘上,另一端卻嵌進了山體。貼石壁鑿了間小房,能容三個人的樣子,經年不休的成為看護鐵橋的所在。
說過護橋的房子,就不能不說里面的主人,原本是有兩個的,孫德海和劉建濱,兩個人輪換著倒班,每個人一天一夜。可前不久劉建濱卻下山走人了,也沒什么重要原因,只是說他老家的一個親戚病了,得去個幾天看看,可一走就是一個多月,也沒了音信。孫德海便一個人守著,他曾跟來山上給他送糧食和蔬菜的養路段同行說起這件事,人家答應幫他反映給管事的,卻也沒有見回音,事情便拖了下來。害得孫德海滿嘴的怨氣,嘟嘟囔囔時不常地發幾句牢騷。可到了月底,工錢開過來,兩人的份子成了他一個人得,效益滿可觀呢,也就堵了孫德海的嘴。工長拍著他的肩膀頭說,你別急,這個月興許就能給你把人配上。孫德海倒不急了,忙說一個人還頂得過來,要是實在是人手緊,就算了吧。
孫德海之所以有牢騷,其中是有原因的,他剛剛經人介紹認識了個女人,外地來東北串門子的,家鄉那邊窮,還鬧著災荒,便有意想尋一個主嫁了討口飯吃。女人叫榴花,姓曹,長得挺俊俏,就是說話舌頭往里卷,有些含糊不清。孫德海跟她見了面后也就相中了,女人嗎,說話不清又能咋,擋不了什么事的,只要有一個豐腴的身子就行。自己每個月有好幾十塊的工資呢,還愁養不活她。孫德海當時聽了女人的名字后便笑著說,咋不姓石呢,姓石多好,叫起來也順溜。見女人不解的樣子,他便吃吃笑著解釋說,曹榴花不是沒有石榴花好聽嗎。女人聽懂了,便也笑著口齒不清地說,名字是爹娘給的,哪能隨便改呢,你這人可真怪。
兩人相識沒幾天,便住到了一起,都是過來人,又都缺少另一半,沒那么多拘泥與客套,山里人嘛要的就是實在。
這樣子劉建濱一走,孫德海便剩老哥一個了,崗是不能空的,只好夜以繼日地守在山上,日子倒是滋潤,可就沒了下山跟女人曹榴花約會的空當。兩人只是意向上有了個譜,卻沒見什么禮,沒行什么儀式,女人只能還暫且住在她親戚家。孫德海便尋思著咋著能盡快地把女人娶了,帶到山上的石屋里,陪他守橋,一塊過日子。
鎮小學的民辦教師邱建設給孩子們講課時,楊化學總是喜歡躲在窗戶后面聽,她就跟一棵樹那樣站在秋風里,形單影只地發呆。
楊化學剛剛被聘到學校里來給住宿的孩子們做飯,活也算是輕閑,一天三餐飯做好了就是她自己的時間了,一個人在院子里轉悠。夏天竟是一眨眼睛就過去了,那些開在花壇里的鮮花好像沒有多么久的花期呀,咋就香氣一散便謝了朵呢。由此使楊化學得出了這樣的一個結論,什么東西都是易逝的,歲月也不例外,大自然給出的是很明白的答案。
楊化學能夠打心眼里喜歡上這個從城里來鎮子教書的男人,不是偶然的,是緣于兩人的接觸。楊化學一日三餐的做伙食飯,邱老師也就一日三餐地吃她做的飯。除了一大群孩子外,能拉上話的也只有他們兩個人了,漸漸地楊化學便知道邱老師也是單身一個人,他在城里是沒有女人的。楊化學不懂邱老師來山里支教是啥意思,她只覺得這個男人是直率的,講課的時候經常眉峰緊鎖,一臉的肅穆,口中更是滔滔不絕,后來她才知道是他的聲音磁鐵般吸引了她。課余的時候,他還會帶男娃娃在操場上打籃球,拿粉筆畫了格格跳房子,晚飯后,楊化學會在邱老師拉的悅耳的琴聲里走回自家的木屋,她知道那琴的名字叫京胡,曲調悠揚,幾支曲子是邱老師每晚的必修課。
有時候,兩個人也去鎮小學后面的河灘上散步,拉些各自的家常。走累了邱老師便坐下來吸從城里帶來的煙卷,他吸煙的姿勢很美,修長的指甲不時地彈一下煙灰。楊化學就蹲在河邊上拿石塊撥水,她覺得這個城里來的老師很像她自己的男人。究竟像在哪里呢?是長相嗎,不是,她閃念間便否定了這一點。那就是說話的語氣,慢聲細語地,語音帶著某種磁性,磁石般吸引著她。
楊化學曾經暗自里想過,難道是自己打熬不住,真的不想過單身的日子了嗎?還是命里注定了老天要給她送來一個男人,在今后的日子里與之廝守?她就是琢磨不透,反正她覺得這個男人來了之后,舉手投足間都是對她的誘惑。
楊化學家里是有幾畝田的,她雖說是力氣弱,種起來費力,但自打丈夫去了之后,她還沒有為那幾畝田操過心,原因是有人幫她。到了犁地撒種時節,不是村長替她安排了人,就是村里那個暗戀她的年輕電工大河主動扛著鎬頭出現在身邊。楊化學索性就漾出桃花般的笑臉來謝人家,幫助是要得的,田也總是得耕種,要不到秋了吃什么呢。
在鎮子里楊化學是沒什么親人的,丈夫死掉之后不久,她娘也去了,他們夫妻倆結婚半年卻沒生孩子,唯一的遠房親戚算是在山坳上守鐵路橋的堂兄孫德海了。兩人是姑表親,比打斷骨頭連著筋那種還差一點的親戚。
原本是沒什么走動的,堂兄孫德海在楊化學的男人死的時候,出現在她面前,并且真正地做了一個撈忙者,前后左右很賣力氣的幫她把個白事張羅圓滿了,而且讓她有所感動的是,堂兄還大方地掏了一筆錢替她解了操辦喪事時遇到的難題,雖說那是借給她的,但堂兄之舉也足見人家的誠懇,足以說明親戚和鄰居的遠近啊。
打那以后,堂兄吃蔬菜和油鹽的事就由楊化學管了,蔬菜是自家園子里種的,什么黃瓜豆角辣椒蔥蒜的,隔三差五就摘一柳條筐送過去。油鹽則是每周替堂兄買一回,送蔬菜的時候順便捎過去,省得堂兄跑腿了。親戚嗎,舉手之勞的事情能多做點就多做點,要不還怎么軋親啊,只有這樣才能親上加親。
前段時間,楊化學特意包了些牛肉蘿卜餡的包子給堂兄送去了,她是覺得自己還欠著人家的錢呢,總得盡點情分才對。也就是這次送包子的過程中,楊化學發現了堂兄的看橋小屋里竟還有一個十分年輕的陌生女人在,正替堂兄拆洗被褥,做著縫縫補補的活計。
楊化學回到學校之后,曾把她去看堂兄并且撞見堂兄有女人的事說給了校長老陳聽,惹得老陳跟她開玩笑說,瞧瞧你堂兄,一個看鐵路橋的都能搞到婆娘,你一個漂亮女人咋就不能再尋個男人過日子呢。
老陳的話說到了楊化學的要害處,她的心隱隱地震了一下,半天也沒再說什么。
楊化學想跟校長老陳說她喜歡城里來的邱老師了,可話到嘴邊卻沒有說出口,這只是她一個人的想法呀,自己是不是像電工大河追她一樣也是剃頭的挑子一頭熱呢?也真就說不準,人家邱老師可是城里來的人,僅身份一項就比自己高了許多,人家又滿肚子的墨水,念文章拉京胡,才華橫溢著呢,哪配得上人家啊。
楊化學回家之后,對著墻上那面小銅鏡看著自己一張好看的臉蛋想,命中有無須愁,命中無強求也沒用呀,只能看事情的發展了。
鐵路橋在白魯山坳口處,四周圍全都是莽莽蒼蒼的群山,屬小興安嶺余脈提籃谷段,不遠處是吉羊河,隨著鐵路曲曲彎彎地行走。吉羊河再朝北就是黑龍江的上游水域了,真正的邊境地區。
據說,孫德??醋o的這架鐵路橋是偽滿時期日本人督工修建的,他們開工架橋的真正目的是從山里往外運木頭,成品材都是合腰粗的上等紅松木和水曲柳呀,被森林小火車幾百立方米幾千立方米的運往關外,再走海路運回日本。
孫德海每天要在黃昏時分背桿火銃在四百多米長的橋上走上兩個來回,沐著滿身的霞彩,檢查每根鐵軌是不是很牢固,有沒有山石和斷樹枝梗阻火車的暢通,橋的下面是近乎于百米深的峽谷。
火車依舊是森林式小火車,少則六節,最多的也只不過是十節,逢雙日子各往返一趟,拉木材或者載人。
孫德海知道火車往山里走不是很遠就有一個??奎c叫白榆,再往前則是金山地營子,那里有兩個小型的伐木點和一個林場,很多外鄉人都拉家帶口地在那里伐木頭和采山珍,也有種地的,也有揮汗如雨替人挖金子的。他們往返于山上和山下之間就得坐這趟車,否則沒有其他的捷徑。
而鐵路橋的下邊,也就是下了山之后的第一站便是他孫德海堂妹楊化學住的村子,這是他被派來守鐵路橋之后才得知村子里有這么一戶親戚的。
火車繼續朝下走則是小一點的山脈了,越孤伊嶺和湯旺河之后一直通向呼中縣,數千名鐵路工人為修這條鐵道線則在這荒山野嶺中整整干了四年。
鐵路修好后,一些便被留了下來,在當地做了留守工,維護和保養他們的成果,孫德海便是其中的一個。
孫德海是呼中地區塔河縣人,九年前接他爹的班當了一名鐵路工人,參加工作沒幾年就被派到山里來修鐵路了。由力工干到技師,四年之后鐵路建成了,他也留了下來,是作為保障人員留守的,在當地娶了媳婦成了家,過起了還算殷實的小日子。那時候,鐵路工人在駐地百姓的心目中很受崇拜,可算是搶手貨,作為女人能嫁給一個鐵路工人,那無疑說就是撿到了一個金飯碗,有工資可拿的。
孫德海當時找了歐蒲林業點一個姓趙的姑娘,人長得俊俏,又賢惠,兩人的日子過得算是圓滿幸福。可好景不長,天有不測風云,婆娘三年后的一次闖山,不小心掉下了深谷,生生的摔死了。女人去了,沒有給他留下一兒半女,留下的只是滿腹的傷痛,他原本想跟養路段的領導申請一下,回呼中算了,離開這揪心之地,但他思前想后回去又能咋呢?不也是一個人過日子嗎?他便找領導提要求,去了鐵路橋看護房。
看護房建在半腰的石壁處,有十幾平方米,里面沒有燈,只點煤油燈,一張木床之外再沒有別的家具了。門外的石壁旁砌了只柴灶,燒木頭做飯吃。剛到守護房時,孫德海跟比他小幾歲的劉建濱去山后面的巖縫里接水喝,石壁里留出來的控山水,后來兩人在周圍巡視的時候發現了一孔細眼的山泉,水很甜,像發現了救星一樣。孫德海說,老天爺餓不死瞎孔雀,天無絕人之路啊。
兩個人分班看守鐵路橋,閑下來時就擺石頭子走五步棋,坐在石壁旁大聲地吵嚷著殺將起來,緩棋抵賴,鬧得臉紅脖子粗。累了就歇下,敞懷躺在青石板上吹涼風。吸煙卷說葷話,劉建濱在行得不像個鐵路工人了。到黃昏的時候,兩個人則劈柴火燒爐灶,起火做晚飯,一盤炒咸菜疙瘩能喝下四兩苞谷燒酒。
直喝到繁星四起,再吸一根煙,孤寂和疲憊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便是山里的日子,鐵路工人的日子,拿孫德海的話說,冷的日子和不冷的心,總是匆匆地向前去。
在跟邱老師的閑聊中,楊化學知道了他下放來山區小鎮教書的原因,他犯了言論自由的錯誤。邱老師在城市晚報上發表的一篇文章被定性為毒草文章,人也就遭到了審查和處理。據說,揭發他的人竟是自己的婆娘。
楊化學不明白這個錯究竟是什么錯,不就是一篇文章嗎,能定性為攻擊社會主義?跟邱老師的接觸中也看不出來他有什么地方反動啊?挺好的一個人,沒有半點城里人的架子,沒有絲毫的驕氣和毛病,有的倒是才華和俊氣,她是憑女人的直覺看這些問題的。
楊化學沒有顧及那些別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言論,大膽而執著的愛上了這個城里來的教師。
楊化學給邱老師織了件藍色的毛線衣,用了棒針和麥穗針,還打了花線,織是既暖和又好看,送給邱建設那天,把這個城里來的男人感動得眼角都濕了。非得掏錢給她,兩人在撕扯中就碰了手,兩張普通純樸的臉旋即就變成了兩朵大紅的芍藥花。
楊化學還把家里房檐子下掛著的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煙熏臘肉,割下些帶到學校里,暗中做給邱老師吃,并說是校長老陳給貼補了飯伙。
邱老師暑假回城的一個多月時間里,簡直把楊化學煎熬壞了,她吃不香也睡不安穩,校食堂?;锪艘矒醪蛔∷咳绽锶マD轉。除了把邱老師和幾個住校學生娃的被褥和換洗衣服拿到河邊去拆洗干凈外,她還在操場上撿石頭子,拔花壇里的亂草。滿院子都是邱建設的影子,還有他那有磁性的嗓音和清瘦的身形。
年歲大些的女人要是戀愛了啊,可真是不得了,雨季一般的沒有了開始和結束,有陣子連她自己都害怕了。
她就抽空去趟鎮上,在中途的河邊上洗了臉,照小圓鏡子給自己化了妝,再到鎮上尋了家照相館照了張美人照,給照相師傅留下自己的住址好讓人家給她寄照片。做過了這件事情后才去供銷社逛了逛,思慮再三方拿出積蓄給自己扯了幾尺布,想回去做件襖,再割幾塊新鮮的豬肉,思謀著回家做煙熏臘肉,留能邱建設吃,城里人吃不慣多少苦的,哪能總是左一頓清淡的蔬菜,右一頓清淡的蔬菜呢。
楊化學再買了些過日子用的油鹽醬醋之后,就逛得肚子有些餓,便沿集市上尋面湯館,想喝碗面湯填飽了肚皮好往家里轉,走著走著就尋見了鎮衛生院大門前,巧的是竟在院門口石獅子旁撞見了她的同學劉立軍,穿著白大褂正出來吃晌午飯。
兩人幾年沒有見,冷不丁遇上倒呆愣住了。
劉立軍的身后跟了個年輕的女人,面容姣好,梳了個披肩發,臉色蠟黃,整個就是一個病西施。
楊化學見狀先開口跟劉立軍打招呼說,這不是劉大夫嗎,忙啥子呢?
劉立軍聽楊化學這么一說,臉上才輕松下來,忙接腔說,還不是忙著給病人看病嗎,都忙得腳打后腦勺啊。
劉立軍繼而又問楊化學,說,是來鎮里瞧病嗎,怎么了啊?
楊化學忙擺手說,哪是瞧什么病呀,來鎮里買點小東西,瞎轉轉而已。
劉立軍說瞧我這臭嘴,咋胡叨叨呢,然后指著他身后那個女人介紹說是他的一個病人,年輕輕的就得了腎結石,這要是不抓緊治還得了,這不剛剛做了病理化驗,還有得治的。這心里的石頭落了地,人的情緒也就穩定下來了,非得請我吃個飯不可。對了,你也沒吃吧,咱一塊吧,我來請客。
楊化學想拒絕,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吃白不吃,幾年不見這家伙竟變了個人似的,已經開始吃病人的飯拿患者的紅包了,打定了主意之后就說,那怎么好啊?俺還是自個買碗湯面吃算了。
楊化學客氣的說了這話后,劉立軍卻依舊熱情的說,咱是老同學還客氣個啥,就一塊吧,然后拉了她的胳膊朝街口的一家酒館里走去。
吃飯時,劉立軍竟分別給楊化學和那個女患者夾菜,很是殷勤,席間還不經意地碰了那個女人的手,一切都被楊化學看在了眼里,她知道劉立軍已經把這個女人捏在了手掌心里。
往村里回的時候,劉立軍從衛生院里攆出來,在鎮子外面的石橋邊趕上了她,將手里提的一包東西塞到楊化學的手里說,急著回去干什么,不行就住一夜,家里寬敞著呢,也順便拉拉話,咱倆都有幾年沒見面了,還真就想得慌。
劉立軍說完還順勢拉住了楊化學的手。
楊化學也沒掙脫,她只是很平靜地說,留我干啥,那個病西施多年輕呀,還漂亮,帶家里陪你不就得了。
劉立軍說,竟瞎扯話,人家是咱的病人,醫生哪有對病人下手的,還講不講職業道德啊,再說了,誰也沒有咱倆感情深啊。
楊化學甩開劉立軍的手說,別提過去的事了,我已經嫁人了,哪有不回去過夜的道理。
劉立軍便被楊化學的話說得不吭聲了,好半天才說,是真的?
楊化學說真的。
楊化學朝鎮外走出去很遠,她瞧見劉立軍還站在原地看著她,她心里就笑了一下。
劉立軍送她的那包東西竟是鎮子里剛剛流行起來的紅茶菌,據說對流行性感冒的防治是很有療效的。
女人曹榴花跟孫德海認識后對孫德海顯示出了極大的熱情,兩個人沒多久就做了那件事情。女人曹榴花很主動,用盡了所有的溫柔和嫵媚,把孫德海服侍得心旌搖蕩。
那是在看守鐵路橋的石屋里,那張很窄的木床上,一條花格子的睡單被兩個人扭在了身子底下,一瞬間就壓皺了。女人曹榴花把自己脫得很凈,赤條條的像魚一樣躺著,和著外面十分明亮的陽光。
孫德海做完了,躺在女人的身邊說,有幾年沒碰女人了,感覺真好。
女人曹榴花被孫德海的話說得紅了臉,剛剛經歷的欲望還沒有減退,便喘息著跟男人說,好的話就早點娶了我吧,來山上陪你過日子。
孫德海把手撫在女人的胸上說,那是一定,越早越好的,哪天就下山把存折里的錢取出來,給你置嫁妝。
女人曹榴花說,咱不要那么多東西,只要一身新衣裳和一床新被褥就行,就要那種緞子面的。
兩個人很平靜地躺著,涼爽的山風吹進來,有些肆無忌憚,遠處還有火車的聲音,轟隆轟隆地攆過來。女人便慌慌地抓衣服蓋身子,孫德海說是拉木頭的貨車,不要緊的,一眨巴眼睛就過去了。
女人曹榴花還是拿衣服遮了自己的光身子,面含羞澀地抱住孫德海寬厚的肩。
這之后沒幾天,兩人就舉行了簡單的婚禮,在山下鎮子里的一家小酒館中喝了喜酒,然后搬到了山上,過起了真正的日子。
兩個人結婚后的第二年,鐵路橋一下子變得重要起來,原因很簡單,離他們這兒不遠的一個叫虎林的邊境小鎮,形勢吃緊了,許多內地的部隊都開過去了,炮車一輛接著一輛地前行。
孫德海從山下開會回石屋子時,背了桿步槍和一些黃燦燦的子彈。
孫德海跟女人曹榴花說,山下鎮子里來了不少干部,可能要清查戶口了。
女人曹榴花沒說什么,只是看一眼男人手里拿著的武器。
楊化學在一個周末的晚上把邱建設請到了家里,她特意給邱老師包了酸菜餡的餃子,還燙了一壺她窖藏的小燒酒。邱老師在城里時沒吃過酸菜餡的餃子,吃了后說香,真是味道特別呀。兩個人把一壺酒有一斤的樣子都喝了,就感覺到頭有些暈。邱建設說他老婆從來就沒對他這么好過,兩個人結婚四年多,他做飯的時候在三分之二以上。他老婆懶不說,還胡攪蠻纏,動不動就和他吵架,兩人的工資每月發下來之后,一多半要被那女人拿去孝敬她娘,還時不常地去城里的人民飯店下館子。邱建設說那女人可不是個節儉的人,花錢如流水。
從邱建設的話里楊化學知道了他被下放到山里來的原因,是那女人向城市管委會告了他的密,說他寫了一本毒草書,果然書里面的一些言論被人家給定了性。在后來的運動中,牽連到了他。
邱建設一邊喝酒一邊說,來山里邊給孩子們教書,倒成了一件好事,那就是說他一下子就擺脫了那個惡婆娘的糾纏,也鬧了個清靜。
楊化學說就是苦了些,咱山區不比你們城里,吃的用的都簡單。
楊化學把給邱建設織的毛衣拿給他時,邱老師眼睛濕了,便借著酒勁抓了楊化學的手說,姐你真好。
兩個人便自發的擁抱在了一起。
那個晚上,月光很明亮,月光如水銀一樣,把大山照得通亮,楊化學的屋子里也亮堂堂的,這一對愛情男女拉了一夜的話,做愛時都掉了眼淚。
天亮時分,楊化學送邱老師走時說,這輩子只要你不離開山里,咱就鐵心跟著你。
兩人在一起住的這個晚上,被她的王姓鄰居看見了,婦道人家藏不住話,沒幾天就給傳了出去。說美人楊化學戀愛了,這是最好聽的一句話。傳著傳著就走了樣,有說楊化學耐不住寂寞了,找男人睡。有說她是使心眼子勾引人家城里人,是想離開窮山溝啊。
當然話也傳到了村長耿德懷的耳朵里,在一次去楊化學家里登記人口最新數據時,拿話敲打她說,你是當過村干部的人,不是一般的村婦,可千萬別做出些丟人現眼的事情來。
楊化學沒有理會他的話,想自己是自由戀愛,關你們什么事呢,喜歡嚼舌頭就嚼去吧。
隨著邊境形勢的吃緊,鎮子里空氣也緊張起來。臨時成立的工作隊最先做的就是清查外來人口,以此來穩定治安環境。結果,也不知怎么的就清查到了鐵路橋的看守室那兒,許是有人反映情況,他們把孫德海后娶的婆娘曹榴花查出了問題來。曹榴花竟然是一個給前夫下毒的壞女人。工作隊的人問清了她的原住址,發函過去之后竟然是一個讓人們意想不到的結果,鄰省的一個縣城的公安局來了人,說明事情真相后將她帶了回去。
原來曹榴花的前夫是一個煤礦工人,為人粗魯,脾氣暴躁,曹榴花經常挨他的打罵,后來實在是忍無可忍了,曹才在為他煮的米粥里下了敵敵畏,把男人藥死了。事情發生后,曹榴花嚇壞了,連夜逃出了家,一路尋到了她的這個遠房親戚家,找孫德海安頓下來。
曹榴花走時,哭著跟孫德海說,要是能等她,她出了監獄一定再回來跟他過日子。
孫德海也掉了眼淚,把自己的一部分存款拿給了她,說等著你,無論什么時候,因為你是咱的女人。
孫德海被養路段的領導給調換了工作,不讓他守鐵路橋了,理由很簡單,不能辨清事非,看不準人,到養路段下屬的大修隊做維修工人。
孫德海沒說什么,只要還是鐵飯碗,就沒什么,掙錢是主要的,他在心里想好了,一定要多攢些錢,好找機會去看曹榴花,他覺得這個外鄉女人是善良的,她給那個男人下毒也是迫不得已,也是被逼無奈,不算什么罪,她只不過是以毒攻毒罷了。
曹榴花在給他做婆娘的半年多時間里,給了他無窮的樂趣和快樂。
他無法忘掉這個女人。
有了曹榴花這件事后,村子里也跟著緊張起來,家家戶戶搞反思,交心洗腦,就把楊化學的事也兜了出來。
罪狀是她跟下放干部劃不清界限,跟邱建設搞男女關系。
村里采取了強制措施,把他倆硬是分開了,村長耿德懷不讓她做教工了,還把她作為監管對象交給了鎮公安所管制,罰了她一些口糧。
這時候,鎮子北面不遠的虎林方向已經響起了零星的槍炮聲,那邊開始打仗了,村里成立了民兵連,晝夜巡邏,等著上級的命令。
就在這時候,楊化學把家搬到了鎮里,她借住了表姑的一處房子,跟村長耿德懷說是為了與邱建設劃清界限。
八個月之后,已經是三十八歲的女人楊化學竟然在鎮衛生院產下一個女嬰,給孩子取名叫楊小秋。
那時候,虎林那邊的戰事已經結束,人們方知道那就是后來聞名全國的六九年珍寶島自衛反擊戰。
楊化學抱孩子回村里之后,就由村長耿德懷牽頭,給她和邱建設邱老師舉辦了一個簡單的婚禮。村里殺了頭豬,做了大鍋的燉菜,弄了一整天的流水席,大人孩子都樂呵呵地喝酒吃肉。
楊化學盛了滿滿一小壇燉肉,拿了兩個紅棗饃跑到了山半截腰的鐵路橋看守屋,給守橋的師傅送喜。
她知道守橋的師傅是換了人的,已不是她的那個堂兄孫德海了,換成了一個年輕的小伙子,瘦高個黑臉膛,笑的時候露兩顆歪扭的虎牙。
楊化學說,你守橋的地界在咱們村里,咱結婚你就得跟著吃喜。
小伙子聽明白了楊化學的話,忙拿手去口袋里掏錢,說那得隨份子,卻被楊化學按了,說吃喜就中,莫想別的。
楊化學走回家里時,酒席還沒散,有人喝多了,正在院子里唱小曲呢,邱建設也坐在一張木凳上拉他那把京胡,惹得一群大人和孩子圍攏了聽。
楊化學覺得山區的黃昏有些涼意了,就進屋取了件外衣,出來給邱建設披上,然后也站在他身后,聽曲子,那是一首民樂,調子舒緩悠揚,像林子里的鳥鳴似的。
邱建設拉第二支曲子時,楊化學的眼里就有淚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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