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成熟的詩人在其漫長的寫作過程中會逐漸形成他(她)與世界、與詞語的獨特的關系。在與詞語長期的交道甚至交鋒中,詩人對世界的理解逐漸在詩歌的地圖中顯山露水,詩人的經驗也逐漸在詞語的棱角中打磨得精純,詩人的自我形象也最終通過詩歌才得以確立。然而,詩人在被那個成型的自我照亮的同時,也不得不承擔起它帶來的陰影。一個固定的詩人形象恰恰是詩人們所忌諱的,那意味著重復,意味著固步自封,意味著想象力的枯竭與創造力的喪失。寫作中,詩人遭遇這樣的悖論:他們總是在守持著自我的同時又努力偏移于那個自我形象,在突圍中又遭遇到一個新的成型的自我形象。于是,那些成熟而又有著旺盛生命力的詩人成為在這樣一種悖論中的突圍者與漫游者。
余怒無疑是一個有著旺盛創造力的詩人,他在詩歌語言和詩學觀念方面的探索已經走得很遠很遠。但是,余怒在寫作表現出的先鋒式的晦澀與繁復絕不是故作姿態,而是與他對詩歌的理解有關。作為一個詩人,他不屑于用那些已經被用濫了的詞語、句式去表達那些早已失去光澤的經驗。他想要傳達的是那種最屬己的情緒與經驗,一種來自背脊的顫栗,這種無以名之的體驗被詩人借助詩的語言強以名之。借助語言的“自我增殖與相互纏繞”,詩人力圖在打破語言的日常慣性的同時尋求一種直接的美學效果:閱讀者不是通過對語言的分析達成對詩歌的理解,而是直接在詩歌的閱讀中被語言擊中,就像《漫游圖》中“跳房子女孩”身不由已的跳動:“如果不加約束,暴力會像脈搏/樹叢間的欲望會像女孩。它們襲擊你/迫使你呻吟、點頭、贊同。”然而,這種極端的個人體驗在詩歌中的表達確實也面臨著危險:因為太個人化了,它的公共理解如何可能?那么,公共語言的個人表達如何可能呢?對于詩人而言,正是在公共性與個體性的根本差異性中,才真正醞釀和敞開著表達的生成與豐富展開。《漫游圖》恰好提供了一幅語言在公共性與個體性相互糾結的悖論中轉圈、漫游與突圍的圖畫。借助詩中“她”(如不介意,你可以把她看作一種胸中勃勃卻無以名之的心動)的引領,并通過對話、置疑,我們得以見證漫游的艱難過程。生命的沖力一旦遭遇紙上寫下的解說詞,就被固定了,當然,也因此獲得一個可以敞開在公眾面前的空間。但是,詞語最終又把我們分開,成為一個個體,盡管詞語還在穿梭著,我們的意識卻在這個時刻意識到公共空間里私密的自己。而從公共性里爭奪到個體的動力,是詞的力量:“詞語給予我們。含蓄的扭動的力。”在詞的力量的驅迫下,個人最私密的部分的被抓住,就像“癢的感覺一下子攫住螞蟻”。細讀余怒的詩就會發現,他對個體性的爭奪的最終力量其實不是來自詞,而是來自句與句之間的斷裂與接續。斷裂使句子回到個體感覺最深的私密之所,接續則使這種屬己的感覺有了敞開的可能。對于天平傾向個體性一邊的詩人來說,他需要用一生去反對一個水泡。直觀的說,也就是一生都未能反對掉這個水泡。因為公共性的是表達無法避開的道路,“理性是淺灰色的、很慢很慢的每日重復的。/日程表幫助我,恢復知覺。”理性、公共性都是這樣的水泡。余怒的詩,在反對水泡的漫游中最終將成為這個水泡或它的倒影。
與余怒不同,劉虹的詩是向著公共性開放的。余怒執著于在語言自身的斷裂與游戲中去尋求對個人經驗與個人生存境遇的表達,劉虹則執著于用詩歌的肉身去承擔社會生活中無處不在的癢與痛。劉虹的詩有著顯而易見的良知,但這種良知很容易引起誤解:人們常常用詩人的良知感替代詩歌本身的良知感。對于詩人來說,能否讓詩寫本身呈現出良知的力量才是詩歌力量獲得的關鍵。在《枕邊書》中,詩不再是用“重與大”的詩體形式來呈現“重與大”的主題,而是在一種“輕與重”的對撞與平衡中呈現詩人對現實的關注與思考。《枕邊書》要說的則是更近身更切己的人和事,因此它必須從“重與大”中突圍,但這種突圍也并不意味著對“重與大”的舍棄。怎么舍棄得了呢?這樣我們就讀到這組在“輕與重”之間微妙較勁的詩。在《讓我扮一回淑女》中,輕盈與澀重的對比多么強烈:“讓云鬢山重水復,簪釵一路高歌/睫毛鶯飛草長,兩頰桃花帶雨……且悠閑賞菊吟詩,又焚稿斷癡情”,這是古典的輕盈,也是詩人在現代的某個時刻所希望著的淑女的形象,但這個形象卻在現實中被重擊敗:“扮成戀愛受挫逃到今天的古代淑女/卻被競爭競崗競賽亂了眼神亂了手腳/還亂了月經……我把她勸了回去。”在輕與重的對比中,輕越顯其輕,重越顯其重,詩在輕與重的碰撞與平衡中敞開一個更為微妙與深遠的空間。在《青春的顏色》中,作為社會的“重”更是隱退其后,詩句展現的只是枕邊對于韶華逝水的呢喃,但其中“美……苦澀”所交織出的回味卻久久震撼著人心。這是詩人對于“重與大”詩學的偶爾一次出神,但它在詩歌本身上帶來的一些微妙變化,卻預示著一種更為開闊的詩歌前景。
胡弦的《戀曲》一如題目所示,它所展現的現代的柔情與愛的微妙、細膩。這與我以前讀過詩人的《古老的事物在風中起伏》有著截然不同的品質。《古老的事物在風中起伏》是寫徐州漢畫像石的組詩。徐州漢畫像石我看過,其中最打動我的是它們的古樸與大氣。我覺得漢代藝術是最大氣的藝術,漢以后的藝術便朝精致一路上走去,在氣象上終究狹小了些。胡弦為這些穿越時光而來的事物所打動的,卻是詩:“北風吹。鳥獸起身/……古老的事物在風中起伏”、“那時,鳳/還有點丑陋/尚未被煩瑣的圖案纏繞/像偶爾飛過我們頭頂的某只鳥”。這組詩有著和漢代藝術同質的古樸與大氣。然而這組《戀曲》回響著的是愛與柔情的腳步,作為愛與柔情的抒發,詩人必須獨辟蹊徑才能擺脫時代抒情泛濫的陰影,胡弦選擇的是與那些泛濫的抒情正面作戰,他要正大光明的戰勝他們,并用這種勝利獻給詩中的愛人。在《題照》中,詩人顯示了處理愛情題材的非凡能力:“在那里,當你經過/萬物有所回應/連最蒼老的樹也會悵然若失/連最堅硬的石頭也會不知所措//連最遲鈍的花也會開放/懂得了愛憐、憧憬、委屈/然后,又在瞬間萎去”,想想,還有誰能勝過“你”的美?通過《戀曲》,讓我看到了一個更為完整的詩人形象,一個滲透著愛與清新的詩人形象。
記得博爾赫斯曾經在一本詩集的序言中說,他寫山,寫水,寫城市,寫到各種各樣的人,但是,最終,他寫下的是他自己的形象。對于很多詩人來說,他們通過不斷的打破自我也是為了自我的豐富與完成。他們不斷調整自己面對世界、面對詞語的方式與姿態,不斷在各種寫作與存在的悖論處境中突圍與漫游,就是為了有一天和最終的自己相遇。
責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