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編織袋一壓到肩上,鄭守田就有了尿急的感覺。出了銀行50米就有一個公共廁所,可是鄭守田哪敢進去?他甚至不放心讓兒子接力一下,其實鄭豐年比老子高大結實得多。父子倆疾步走過縣前東街,折向環城南路,然后出了老城區,走在城鄉結合部的回家路上。
正是仲春時分,往年金燦燦的菜花和綠油油的秧苗不見了,連隨處搖曳的紫云英也消失得無影無蹤。自撤縣建市以來,樂川市像個天天泡啤酒的男人肚子,一圈一圈的往外擴展。鄭家灣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土地,被一個又一個的開發商陸續蠶食。想著竹籬矮墻里野草瘋長的良田,鄭守田的心就一陣陣作痛。
膀胱的壓力很大。臟兮兮的矮墻旁邊,本該是解手的好地方,可是鄭守田還是疾走不止,一任尿急的痛苦越來越厲害地折磨著自己。鄭守田沒法子不尿急,因為編織袋里裝的不是土豆紅薯,也不是小麥大米,而是整整27沓的百元大鈔!他累得不住地喘氣,活到57歲他才知道,原來鈔票的重量不是一袋土豆或一袋紅薯可比的!
他竟有點佩服起女婿屠滿缽來。去年臘月初五,這王八蛋拎走了別人裝有30萬現金的密碼箱之后,居然一點也不尿急,居然在離出事地點不遠的大排檔上喝酒到天亮,一任老婆女兒被打上門來的失主嚇得魂飛魄散。
鄭守田佝著腰走著,雙眼緊緊地盯著奠耳河的河堤土路。開發商不但圈走了土地,連同那條從田間筆直穿過的水泥馬路也一并圈了,鄉親們一而再再而三的抗議都像涼水澆了鴨背脊。現今鄭家灣人走路都得繞道,都得走這條坑坑洼洼、半邊坍塌的河堤土路。鄭守田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怕一個跟頭把背上那27萬給摔到河里去了。
鄭豐年一步不離地跟在父親身后,雖然也緊張,但他對父親的作法大不以為然。不以為然也沒有辦法,誰叫他是他的兒子!他警惕地前顧后脧,生怕有人跟上來。如若有人對這個編織袋心懷叵測,他就會抽出腰里那把鋒口利厲的菜刀,和他決一死戰。
夕陽燦爛,把奠耳河水鍍得有些妖嬈。周遭寧靜,鄭守田的心卻像抽水機那樣突突地泵著,連耳膜都咚咚作響。說到底,有幾個農民見過成沓成沓的百元大鈔?如果早年有這么多錢,不,一半的錢、四分之一的錢的話,老婆就不會死了,趙瑞雪也不會棄兒子而去,秀葵更不用嫁給屠滿缽那個混蛋了。可現在,他鄭守田居然發大財了!
終于進了村,終于到了自家門前。鄭守田剛跨進了門檻,反身就把大門關死了,又找了根杠子,把門牢牢頂死;父子倆繼續往里屋走去,關緊了二門,才伸手去摸燈繩。
矮屋里惟一的那盞電燈亮了,受驚的蒼蠅嗡地一聲飛了起來,轉了一圈看看沒事,又重新落在燈繩上。那燈繩很舊了,密密麻麻地趴滿了蒼蠅,看起來像一根長長的、毛茸茸的大山藥。
編織袋被打開了,鄭守田長滿老繭的雙手顫抖著,把鈔票一一捧了出來,不錯,就是27沓。父子倆對望了一眼,不約而同地吁了口氣,這才覺得背上的衣服都濕透了。鄭守田脫了衣服,把憋了大半天的小便送到屋角的尿桶里。新鮮的尿液打擊在半桶舊尿上,發出了夸張的嘩嘩聲。像被什么蜇了一下,鄭守田突然剎車了:這每沓的錢,真的有100張?也許每沓缺了一張?也許缺二張三張甚至七張八張的?
帶著剩余的半截尿液,鄭守田回到了小方桌旁。豐年說,爸我們先弄飯吃吧?鄭守田吼道:吃吃,光知道吃,吃死你!豐年小時候肚子大,總也沒個飽的時候。可是鄭守田話一出口就后悔了。從小到大,除了番薯飯加咸菜,兒子又吃過什么?正因為沒有油水,兒子才吃不夠。豐年讀書不錯,因為窮,他上了一年高中就輟學了。母親因肺結核腸結核長年臥病在床,豐年端尿摸屎的什么苦沒吃過?
父親就會在屋里吼,出了門連個屁都放不響了。豐年不生氣,顧自做飯去。豐年覺得父親很蠢,比如今天去扛這錢,又累又嚇人,可是老爸走火入魔了,他阻止不了。
鄭守田撕開那捆扎鈔票的紙箍,用唾沫蘸了蘸手指,艱難地數起錢來。數完了一沓,他嚷道:不對,只有99張!鄭守田又數了第二沓,這一次更少,只有98張了。第三沓更離譜,只有90張了。冷汗取代了熱汗,順著鄭守田的臉頰、后背,涔涔下淌。他越數越慌,越數越亂,口水也越來越黏稠,喉嚨簡直像冒了火。數來數去,這27沓大鈔,竟沒有一沓是足數的!鄭守田的心往下沉去,沉去,終于癱倒在那張吱吱作響的破竹椅上。
豐年端上了剛剛做好的飯和咸菜,說:庸人自擾!鄭守田不明白什么叫庸人自擾,只是唉聲嘆氣。豐年接著說,銀行里拿出來的錢,哪會不夠數的?鄭守田雖然還愣在那兒,腦子里卻出現了那架沙沙作響的點鈔機,他親眼看它點了兩次,每次跳出來的數字都是100,接著營業員又用手點了一次,點完之后就用紙條拴好,還加了個小小的章,怎么拿回家就少了?兒子說,吃飯吧,完了我來數。于是悶悶地吃飯,飯后,父子倆一直數到半夜,終于把錢數完。不多不少,整整27萬。
剛剛松了一口氣,鄭守田的心又提了起來:這么多錢,藏哪兒呢?現在蟊賊很多,這么個破敗的家,賊從哪個方向都容易攻進來;還有劫匪,拿刀拿槍的比著你,是要命呢還是要錢呢?
現在鄭守田真正后悔了,后悔不聽兒子勸阻非把這么多的現金領出來!村長鄭天堂發給他們的,原是大紅的存折本本。對著那個打印的270000.00數字,鄭守田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就是白花花的銀子。他執意要把現金領回來,把這一沓沓的鈔票拿在手里,摟在懷里,他才覺得是真實的。
可現在這堆錢成了燙手的山芋了。鄭守田的目光落在屋里惟一的那個破柜子上,柜門的下端有個杯口大的洞,那是幾年前叫老鼠啃出來的。如若把鈔票放在柜里,沒準今晚就被耗子拖走一半!鄭守田又找出個咸菜壇子,倒掉了臭烘烘的咸菜鹵汁,拿破布擦擦,就把錢往里面裝。這個壇子不錯,堅實得連老虎也啃不動,而且不大不小,正好裝得完27沓錢幣。鄭守田把蓋子蓋上,再壓上一塊石頭,最后把壇子推進自己的床下。
剛剛合上眼睛,鄭守田猛地驚醒了,心想賊一進來,抱起壇子就走,一個子兒也不會給他留!真的把錢丟了,他對不起死去的妻子,對不起三十大幾還未娶親的兒子,對不起那總是受氣挨打的女兒,更對不起以后出生的孫子曾孫!——田沒了,這些錢就是子孫萬代的命根子啊!于是他又起了身,鉆到床下,把菜壇子拖了出來,把它抱上床去。
那一晚,鄭守田把那個壇子擁在懷里。壇子涼冰冰的,刺激得他一點睡意都沒有。他的腦子里出現早就故去的爹媽。在自己還很小很小時,爹媽總是這樣念叨著:“娃,咱們分到田了,咱們有自己的田了。記住,你一定守住它們,就像守住你的命!”后來,田地入了農業合作社,再后來,合作社又變成人民公社。折騰了幾十年,又分田到戶了。雖說田地還是國家的,但伺候的人還是鄭守田們,他們吃田里的,花田里的,雖然窮,但心里踏實。可是現在,什么也沒了,只剩下這壇里的錢。他覺得自己的名字都得改改了,改成鄭守壇還差不多。他就這么胡思亂想著,直到東方發白。
第二天一早,父子倆把那筆巨款送回了銀行,一顆心才算落回了肚子里。
兒子沒有請示老爸,擅自提走了1000元錢。這讓鄭守田非常生氣,但當著銀行那么多人,他不好說什么。跨出銀行門口,他就跟兒子說,你怎么亂花錢?兒子說,我什么時候亂花錢了?現在咱們有這么多,花千把塊算什么?鄭守田說,吃不窮,用不窮,不會劃算一世窮。兒子頂他道,你活到現在,吃什么了用什么了,還不是一世窮?鄭守田被噎著了,但還是說:回去把小屋修修,趕緊找個老婆成家是正經。都三十出頭的人了,再耽誤下去,生個孩子也成歪瓜劣棗了。
豐年有自己的主意,他說,老爸你可千萬別叫花阿彩來,花阿彩說的女孩,除非你親自用,我是堅決不要的。鄭守田說,放屁,越大越沒個正經!
花阿彩是個媒婆,她不僅中介婚姻,還中介房屋、中介金錢;方圓幾十里都知道她是個能折騰的角色。聽到鄭家灣分錢的消息,花阿彩瘋了似的往鄭家灣跑,給鄭家灣所有的小伙、姑娘、鰥夫、寡婦說親,還慫恿有老婆的男人快換老婆。前天居然領了一位19歲的外地女孩,非要說給91歲的聾子九公。可人家九公的曾孫都有女朋友了。鄭家灣人都笑翻了,說我們都看花了眼,哪個是九公的未婚妻哪個是他的曾孫媳婦?花阿彩說,愛看不看!你們的田都沒了,怎么還土得掉渣?革命不分先后,娶妻不分老幼;老夫少妻,時尚!
鄭守田就不要這份時尚。19歲女孩嫁給91歲的聾子老頭,不是圖他的錢,挖了他鄭守田的眼睛當泡泡踩!
父子倆來到縣前街口,豐年說要到商場去轉轉,就和老爸分手了。
鄭守田獨自回到村口。他看見老安徽挑著對籮筐,正往城里走去。老安徽跟鄭守田差不多的年紀,也是種莊稼的好把式。前些年,鄭家灣一些頭腦活絡的人外出做生意去了,家里的田地就交給老安徽來耕種。老安徽和他的寡妹安秋芳在鄭家灣一住就是五年,和村里人混得相當熟了。現在土地沒了,老安徽應該回老家了,還挑著對籮筐干什么?
“他們讓我買吃食去。”還沒等鄭守田開口,老安徽就用生硬的本地話和他搭話了。鄭守田笑了,說,多大的排場,還要挑對籮筐去?老安徽的眼里流露出了艷羨,他說,你們都分到這么多的錢,誰不想吃好的喝好的?老年會這會子可熱鬧了,你不想去看看?
所謂“老年會”,是指村里給老人們騰的三間老屋。里面有一臺電視機,兩三張小方桌。老人們很少看電視,熱衷的是打撲克搓麻將。村里拿到賣田款后,是按人頭分錢的,凡去年6月30日前咽氣的取消資格了,能挨到7月1日凌晨的就都能分到一份。鄭守田老伴一輩子病病懨懨的,拖累得一家人受盡苦難,這一回卻很爭氣,硬是挺到7月2日傍晚才閉上眼睛,區區兩天時間,就得了9萬元錢,讓整個鄭家灣都覺得他們家撿了個大便宜。
鄭守田走近老人會時,卻聽到了洶涌如潮的洗牌聲,那絕不是兩三副麻將洗得出來的。踏進了老人會大門,只見里三層外三層的都是人,麻將桌從屋里一直擺到了院子里,鏖戰正急的除了老光棍阿四們,其余的都是身強力壯的后生,還有幾個俊俏的大姑娘小媳婦!
鄭守田偷偷地罵了聲“燒包”。他想,燒吧,把命根子都燒光了,看你們日后怎么活!他得當心兒子了,豐年品行沒問題,但做事毛糙,十年前附近一幫年輕人外出補鞋,豐年不但沒賺到錢,連補鞋機也叫人給偷了。再說,“學好一世,學壞一次”,若染上賭癮,別說27萬,270萬也可能打了水漂!
想著兒子會把一千塊錢胡亂花掉,鄭守田心疼得要命。他怏怏地往家里走去,一抬頭,卻看見女兒秀葵抱著外孫女晶晶來了。“娘家娘家”,女兒一般和娘親,自從老伴過世后,秀葵回娘家就少了。鄭守田打量了女兒一眼,發現她的右眼角青了一塊。她又挨屠滿缽打了。女兒是四鄉八村的頂尖美人,和電視里喬家大院那媳婦長得一模一樣。這么俊俏的人兒,狗娘養的屠滿缽還專揀臉蛋打!
鄭守田憤怒了,腰里有了錢,他覺得自己有資格憤怒。他對女兒說,不行,不能讓人家再欺負你了,你跟那畜生離了算了!秀葵戚戚地回答,他們父子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說要離婚,恐怕把你這房子都給燒了。鄭守田想想也是,就不好再說什么了。
鄰居的豬在鬧欄,嚎得跟要它命似的,鄭守田這才想起拴在屋后的牯牛。他摸了摸外孫女的小辮,說,先家去吧,待會兒外公給你買糖吃。
這兩天他被錢弄得太緊張了,竟完全忘了放牛。千苦萬苦,做牛最苦,干的是最重的活,吃的是亂七八糟的草。豬餓了死嚎,牛餓了卻一聲也不吭。按它的力氣,它完全可以掙斷繩索跑出去的啊。鄭守田懷著負疚的心情,解下了牛繩,把它牽到奠耳河邊去吃鮮草。
奠耳河寬大而平靜,河埠的大榕樹像一個龐大的華蓋,投下個富麗堂皇的濃陰。不遠處是一座青石鋪就的大石橋,橋欄上蹲著一頭頭矯健的獅子,還有些鄭守田看不懂的字兒;古老的青藤從橋縫里伸了出來,飄飄蕩蕩把水面映得如同畫兒一般。
安秋芳正在洗衣服,一根棒槌棰得水花四濺,滿河灣撞來撞去的都是棒槌的回聲。老安徽跟他說過,他妹子命硬,嫁了第一個男人沒兩年,一次上縣城坐的拖拉機翻到溝里去了,一同坐的人都爬起來,惟有他妹夫躺在那里不動彈,好不容易把他弄到了醫院,他在病床上哼哼了兩個月,丟下年輕的安秋芳走了。三年后安秋芳嫁了第二個漢子,誰料卻是個肝炎坯子,安秋芳沒錢送他進醫院,只弄些中草藥,熬得滿屋子又苦又澀。藥罐子捧了五六年,男人還是沒留住,倒給安秋芳拉了一屁股的債。聽著聽著,鄭守田就有了同病相憐的感覺。老安徽還說,他們當地人都說安秋芳克夫,說她是祥林嫂,從此沒人敢再娶她。鄭守田知道祥林嫂,這電影從前在村里放過。可祥林嫂哭哭歪歪的,沒完沒了的“我真傻我真傻”,叫人覺得晦氣。安秋芳則完全不一樣,她不但不哭,還整天樂呵呵的,得空還來一段黃梅戲,四十大幾的人了,那嗓門兒又甜又亮,和電視里唱的一模一樣。
安秋芳見了鄭守田和牛,招呼說:豐年他爸,你還放牛啊!人家把牛賣給屠宰場殺肉吃了!鄭守田的心一沉,是啊,田都沒了,留著牛干嘛?農民家家,總不能養頭牯牛當寵物吧!秋芳揚了揚濕淋淋的棒棰,說,把你身上的臟衣服脫下,俺順手給洗了。
這安秋芳吃苦能做,下田插秧割稻,回屋挑水做飯,一年三百六十天就沒見她閑著。心眼兒也好,和左鄰右舍處得都不錯,鄭守田見了她,總覺得心里暖暖的。他看了眼安秋芳鼓鼓的胸脯,問,沒了田,你們一家回安徽去?安秋芳說,俺也不知道,俺聽俺哥的。鄭守田說,你就沒個自己的主意?安秋芳反問了一句:那你有什么主意?
鄭守田能有什么主意?他想著自己爺兒兩條光棍,洗汰縫綴常常麻煩安秋芳,現在自己有了錢,就可以把這秋芳給娶了,只是他也怕她命硬克夫,現在正有好日子過呢,他可不想被她克死啊。
河堤上晃過來個高高瘦瘦的身影,近了,竟是女婿屠滿缽。滿缽好賭,長年晝伏夜出的,皮膚白得瘆人,身體高得像竹子似的。他那手是地道的賭棍手,纖細,靈敏,一沾牌,就能猜個百發百中。可賭場上并沒有常勝將軍,越是厲害的角色就越有人要“圍他的豬”,有一次他輸慘了,拎了人家裝錢的密碼箱就跑。因為是賭資,對方也就沒敢告他,把他暴打一頓追回錢也就算了。
此刻鄭守田也想把他暴打一頓,可是他不敢。他花過老屠家的錢,屠家老子干的是殺豬宰牛的營生,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鄭守田惹不起。鄭守田老婆每次住院,花阿彩就把他引向那血淋淋的屠宰場,鄭守田驚悚之后,就能借到兩三千元,前前后后加起來,有兩萬不到點。因為一直還不上,花阿彩又勸又哄,終于讓秀葵一朵鮮花,插在了屠滿缽這堆牛糞上。當初鄭守田并不知屠滿缽嗜賭成性,更不知道他一輸錢就對老婆大打出手。看著女兒傷痕累累的樣子,鄭守田后悔得連腸子都青了。
鄭守田攔住了滿缽,說,不許你再打老婆了。屠滿缽橫了他一眼,撥開他的身體,從坍塌了半邊的河堤上走了過去。鄭守田看著他的背影,偷偷地——他只敢偷偷地——罵道:王八羔子,再打秀葵我就殺了你!不知是滿缽耳朵特別尖,還是能猜測出來,他回過那陰森森的臉,對丈人說:還不知誰殺了誰呢。鄭守田一驚,小腹就發緊。他眼睜睜地看著滿缽揚長而去,消失在老人會的大門里。
鄭豐年回家時,全身上下已經煥然一新,腰里別著個嶄新的手機,嶄新的上衣口袋里露出包紅通通的中華香煙。豐年本來就帥氣,這么一打扮,覺得自己完全像個城里人了。鄭守田罵道,燒包,錢是天上掉下來的嗎,經得起你這樣糟蹋?豐年快樂著呢,父親的嘮叨根本當作耳邊風。鄭守田恨恨地說,再也不讓你碰存折了。豐年說,這錢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你管好自己那份就行了,我的錢我做主。守田說,你會做主?等我閉了眼睛你再做主!豐年說,依我說,干脆把錢分了。鄭守田說,分錢?門兒都沒有!豐年說,我不要多,就要我自己的9萬塊。鄭守田警惕地說,你也要賭博去?豐年說,爸你真把我高看了,我連白板紅中都分不清,我會那玩意兒嗎?鄭守田細細想來,豐年長到這么大,真沒有什么不良嗜好,只是有點愣,屬那種“嘴邊沒毛,辦事不牢”的人物,錢交給他,是萬萬不可以的。豐年說,爸,我真的要錢,而且絕對用在正道上。鄭守田問,用哪兒?豐年說,耐哥鞋廠的廠長蘭有信是我的“補友”,那廠里生產的仿耐克鞋,生意很火,現在擴大再生產需要資金注入。
鄭守田知道這個蘭有信,當年就是他帶著豐年滿天下去補鞋的。鄭豐年繼續道,蘭有信說了,投資耐哥鞋廠10萬元,年終有2萬元的分紅呢。鄭守田問,他讓你去鞋廠干什么活?豐年說,我入了股就是股東,不干活一年也有2萬元的紅利。鄭守田說,天下有這么便宜的事?什么也不干一年能分到2萬塊?——肯定是肉包子打狗的主意,我們不上這個當!豐年說,跟你說不清,你把我的錢給我好了,再借給我一萬,年終分紅利時,也有你的一份。鄭守田說,不行!人家補鞋補來個鞋廠,你補鞋連鞋機也補丟了,你跟他比,人家在天你在地!豐年說,我們找村委會評理去,我是成年人,你不能霸著我的錢不放。鄭守田說,小狼崽子,瓜子硬了想抓攏老子了?我攥著錢又不能帶到棺材里去,還不都是為你這個狼心狗肺的?他氣呼呼地把門一摔,出門去了。
存折放在老爸的貼身口袋里,豐年拿不出來。他窩囊得要命,就去找鄭滿堂,村長眄了他一眼說,清官難斷家務事,這么點破事還找領導,豐年你臊不臊啊。豐年沒法子,回頭想來想去,終于想出主意來了,他知道老爸看好安秋芳,第二天他早早地上街,斫了兩斤豬肉,買一條帶魚,又提了幾瓶啤酒,說要請安秋芳吃飯。老頭子果然中招,他說:這就對了,這幾年我們爺兒倆沒少麻煩安秋芳,早該請她吃一頓了!
那頓中飯還是安秋芳自己下的廚,鄭守田把老安徽也請來了。鄭守田平時不沾酒,一杯酒下肚,渾身像著了火一樣,心怦怦地亂跳。豐年又耍盡嘴皮,勸他再喝兩杯。客人走后,鄭豐年把爛醉的父親扶上了床,摸到了那個口袋,下了別針拿走了存折,飛快地跑到銀行取了10萬元,然后把存折放回父親的口袋里,鄭守田竟一點都不知道。
把錢打進鞋廠的賬號后,豐年覺得自己儼然半個老板了。心里一高興,就用他的新手機給趙瑞雪打電話。他聽到趙瑞雪快活得如同小鳥的聲音:豐年哥你買手機了?你怎么總不到我這里來玩啊?鄭豐年說:我高攀不起啊趙經理。趙瑞雪啐了一口,說豐年哥你損我呢,我還怕你不愛理我呢。
趙瑞雪和妹妹秀葵同年,從小到大,捉螞蚱,打豬草,上學放學,兩人都是形影不離的。20歲那年趙瑞雪成了鄭豐年的初戀,村里人都說他們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瑞雪兆豐年”,種田人誰不盼著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哪。如果不是鄭豐年的母親長期重病纏身,如果不是趙瑞雪家里拼命阻攔,喜模喜樣的瑞雪肯定會成為豐年的好老婆的。
瑞雪嫁不成豐年,卻進了鴻運房產當售樓小姐。售樓小姐是看你售出多少房子提成利潤的。幾年下來,瑞雪練就了一張好嘴皮,也練就了驚人的酒量,業績總是名列前茅,就被提升為銷售部門副經理了。二十六七的女孩,從頭到腳的名牌包裝,恰到好處的淡妝,再加上訓練有素的舉手投足,真是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趙瑞雪不管走到哪里,總是吸引了齊刷刷的眼球。相比之下,秀葵就顯得土氣和憔悴了。
有些感情是刻骨銘心的。趙瑞雪發達了,卻沒有嫌棄鄭豐年兄妹。回鄭家灣經過他們家時,也能進來坐坐。此刻她在電話那頭絮絮地道,豐年哥,到我家玩吧,我買了一套紫羅蘭裙裝,穿給你看看好不好?豐年的心翻騰起來了,過去的痛楚煙消云散,眼前一片陽光明媚,他恨不得馬上飛到瑞雪身邊,一把將她擁在懷里。他正想說瑞雪我想你,卻聽得秀葵說,誰的電話?瑞雪在那邊嚷了起來,是秀葵吧?你快把手機給秀葵!秀葵剛把電話放近耳邊,就聽見瑞雪說:秀葵我想死你了,你們到我家來啊,我還給咱閨女買了套巴布豆童裝,你一定得帶著晶晶來!
放下手機,豐年興高采烈地說,看來瑞雪對我還是很有情的,現在我條件好了,我們倆可以破鏡重圓了。秀葵想,未必。但是她不想給豐年澆冷水。豐年舉起了晶晶,在屋里轉了個圈,說,到瑞雪姑姑家做客去啰!秀葵說,你去吧,我們不去。豐年說,去吧去吧。人家不是請你了嗎,再說還給晶晶買了新衣呢。晶晶從豐年身上滑了下來,說,穿新衣服去,穿新衣服去啰!秀葵嘆了口氣,終于答應了。
瑞雪在城里有套房子,二樓,前前后后花木蔥蘢,很漂亮。屋里一應設備俱全。秀葵死活不愿去飯店吃飯。于是瑞雪就買了些熟食,又買了幾條活魚和四只手舞足蹈的梭子蟹,帶回家里做著吃。
趙瑞雪在酒場上混精了,勸酒的本領很好,隨便逮著個什么,都能說成飲酒的理由。她自己也沒少喝,幾杯酒下肚,人就有點瘋了。她給晶晶穿上了巴布豆童裝,說晶晶漂亮得就像她自己。她一會兒要晶晶唱歌,一會兒要她跳舞,口口聲聲叫她“我的閨女”,又摟住晶晶寶貝心肝不住地親。秀葵從來不喝酒,這回沾了一點點,就面紅耳赤,借酒蓋臉,秀葵說:別眼饞別人的孩子了,趕緊嫁給我哥,親自生一個,還不比我們晶晶強?瑞雪也不尷尬,只是瞅著豐年,眼波盈盈地說,你說是不是豐年?弄得豐年意馬心猿的,當著秀葵的面,就把瑞雪往懷里攬。瑞雪臊了,從豐年懷里掙了出來,說,秀葵,結婚究竟有什么好的?看你嫁了個混世魔王,三天兩頭挨拳頭!這一下觸著秀葵的痛處,她變了臉,嗔道,我哥是我哥,那流氓是那流氓,怎么能扯在一起的?瑞雪趕忙打自己嘴巴,說,錯了錯了我該死,我這就罰自己一杯!說著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的把一大杯啤酒都灌了下去。可秀葵還是不高興。豐年說,秀葵,看在哥面上饒過她一回,又抓起瑞雪白白嫩嫩的手,往她掌心里夸張地拍幾下。說秀葵,哥替你報仇了。小時候就這樣,她們倆拌嘴的時候,只要豐年一出面,什么事也沒有了。
晶晶對瑞雪家的穿衣鏡發生了興趣,扯著裙擺轉來轉去。秀葵的眼圈一紅,說,可憐見的,長得這么大,穿的全是地攤貨。鄭豐年說,這老屠家有的是錢,怎么吝嗇得像鐵公雞似的?秀葵說,別提那老東西了,那天晶晶沖他要吃肯德基,老屠說,問你媽去!他明知我沒錢,偏偏氣我。幼兒園老師說晶晶有音樂天賦,應該買鋼琴、學音樂的,可我們連一架電子琴也買不起!瑞雪說,我明天就給她買架電子琴。豐年豪情大發,說,電子琴我來買吧,你幫秀葵找份工作。她那個狗屁老公,盡早分手吧。瑞雪說,試試吧,有合適的我一定給秀葵留意著。
那頓飯吃到夜里9點,晶晶眼皮粘粘的要睡覺,秀葵就帶著女兒回家了。豐年卻醉眼惺忪地瞅著瑞雪,并不想走。瑞雪說,那我們再喝幾杯?豐年就留了下來。那一晚,誰也不知道他們喝了多少酒。第二天早晨醒來,豐年發現自己赤條條地躺在瑞雪家的席夢思上,而瑞雪則像一頭小貓,毛茸茸的腦袋扎在他懷里,睡得正香。
清晨,鄭守田拿了把小鐮,去地里割韭菜。他習慣地走著走著,猛一抬頭,卻被一排大籬笆擋住了,這才想起,他們的菜地也被開發商圈走了。
一種不安的感覺,從他的腳底心爬了上來,冷冷地錐著他的心。沒了稻田,沒了菜地。他的心懸懸的,總也落不下來。從今后,一把豆也要掏錢去買,幾根蔥也要掏錢去買,這日子可怎么過啊。他的錢可是箍里的柴爿,抽一根少一根啊!
他覺得恐惶,真正的恐惶。坐吃山空,金山銀山也要吃光,何況是有數的賣地錢。他得去干活,去賺錢。可是他57歲了,一沒有技術二沒有文化,他那摸慣鋤頭犁耙的手,又能干什么呢?
他把一應農具搬到奠耳河里,一一地擦拭著,他擦得很認真,很仔細,連縫縫隙隙里,都用小樹枝剔得清清爽爽。他把牯牛也牽到河里,給它那棕紅色的皮毛打上肥皂,再用刷子給它刷得干干凈凈。牛和農具已經完成了歷史使命,到了馬放南山,刀槍入庫的時候了。犁耙鋤頭可以束之高閣,牯牛可不能收藏,它該何去何從呢?鄭守田難住了。在某種意義上講,這頭牯牛比他的老婆還要親。它出生不久就到了他家,鄭守田承包這么多土地,全靠它耕過來的。18歲的牯牛應該步入中老年了,它辛勤勞苦了一輩子,從來沒有給他添過亂,也從來沒有偷懶趴下過,更沒有像老婆那樣這個病那個病的,總讓他拿錢去打水漂漂。
還是拉到牲口市場上,把它給賣了吧。價錢低廉些,給它賣個好人家,但愿新主人能像他一樣好好的待它。
他找出過年舍不得吃的2斤黃豆,一把一把地搓到牛嘴里,牯牛咔嘣咔嘣地嚼著,它的雙眼皮是那樣的好看,大大的眼睛里滿是溫柔。鄭守田的眼睛濕了,他撫摸著它,說,伙計,我這是給你送行了,你到了別人家里,好好干活,別耍牛脾氣,省得人家打你……
一連三個牲口市日,鄭守田清晨把牛牽去,傍晚又把牛牽回,牛價壓了又壓,可就是找不到合適的買主。因為滿市場都是失土農民遺棄的耕牛!買牛的都是些內地來的牛販子,出的牛價還不如豬價。第四個集市回頭的路上,他遇見了老屠父子倆,手里都拿驅牛的皮鞭。鄭守田想,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屠滿缽居然幫著他老子干活了?老屠把皮鞭插進腰里,掏出支煙,也不讓讓親家,管自抽了起來。他拍拍牯牛結實的屁股說:把它賣給我吧。他伸出幾根手指,說,給你這個數。鄭守田說,賣給你下湯鍋?不干。老屠說,你真是榆木腦袋,那么多牛,不下湯鍋還把它們供起來當祖宗啊?我可是看在親戚的份上幫你一把,別人家的我還不愿意要呢。
鄭守田愣了,不知該怎么辦。老屠奪了牛繩,把牛往他的屠宰場拉去。那牛犯了倔,盡管老屠把牛繩拉得筆直,它就是釘在地上不走。滿缽繞到它的后面,兇兇地說,你以為我手中的皮鞭是吃素的?他的鞭子像蛇那樣狂舞,發出呼呼的聲音,然后啪啪地狠抽在牛身上。每抽一下,鄭守田的心就哆嗦一次,他心疼得不行,哭著央求說,別打了別打了,它活到這么大,我都沒怎么打過它!滿缽不聽,咬著牙抽得更加起勁,那牛撐著四蹄,就是不動不搖。人和牛僵持著,堵了路,來往行人有意見了。
鄭守田只得幫忙去牽牛。老牛終于明白,主人不要它了。老屠身上的血腥,滿缽手里的皮鞭,讓它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求生的本能告訴它不能邁步,它把四蹄撐得更穩一些,雙眼卻定定地看著主人,突然撲通一聲,老牛朝著鄭守田端端正正地跪下,無奈無望的淚水,順著它溫馴的臉頰汩汩流淌。鄭守田的心像被抽了一鞭,他顫抖著,覺得尿急了。是啊,他怎么能不尿急呢?他怎么忍心讓他的牛去做砧上肉盤中餐呢?卸磨殺驢他還是人嗎?鄭守田幡然醒悟了,他說不賣了我不賣了。他擦著牯牛臉上的淚,對它說,咱們回家去吧。牯牛聽懂了他的意思,立馬就站了起來,朝著回家的路撒腿就跑。老屠在后面跳著腳罵,我入你娘的鄭守田,你搭錯神經了是不是?你他媽的供著它當老婆入吧你!
鄭守田把牛送回了牛欄,發現牛的鼻子都被拉豁了,直流血。他正想找點草藥給它止血,安秋芳來了,她送過一疊整整齊齊的衣服,鄭守田湊近鼻子聞聞,香噴噴的,心里好受了些。安秋芳說,河那邊熱鬧著呢,老扁買了轎車,12萬。車子進不了村,老扁在對岸跺腳罵人呢。老扁是鄭天堂的兒子,因為后腦勺特別扁平得的外號。鄭守田說,他罵誰?還不是他老子把地給賣了的!安秋芳接著說,還有墩子,也想買車。鄭守田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墩子買車?安秋芳忙解釋說,他是想買黃包車。
樂川人常把載人的人力三輪車叫“黃包車”,安秋芳也就入鄉隨俗了。鄭守田說,真是叫錢燒的!老扁家有的是錢,他愛怎么玩就怎么玩,墩子這錢可是他爺兒倆的養命錢哪,他湊什么熱鬧!再說水泥馬路叫開發商圈走了,河堤上蹬車可沒那么方便了!
安秋芳掀了掀他的鍋,空的,就說,豐年不在家,你一個人弄吃的不方便,索性到俺們家來吃吧。邊說邊操起把掃帚,屋里屋外地打掃起來。鄭守田咕噥說,掃地我自己會,一邊就來奪掃帚。安秋芳說,奪什么奪?這種活本來就是女人干的!忽然回過頭來,問,你——好像不高興?鄭守田說,心里沒著沒落的。安秋芳說,別想得那么多了,一輩子不容易,現在有了錢,就學學城里人退休養老吧。鄭守田說,我可沒有那個命。做慣了,不做渾身脹得慌。安秋芳說,你看你還能干幾年重活?鄭守田以為安秋芳小瞧他,忽然來了勁,他把筋骨弄得咔嘣咔嘣響,說,十年二十年的,不會比年輕人差!安秋芳的臉倏地紅了,眼睛卻閃閃發亮,說,我倒有個主意,蹬黃包車去。我有個同鄉就是在城里蹬黃包車的,一月能賺千把塊呢。你有錢,自己買車自己蹬,比租車合算多了。
鄭守田覺得這主意不錯。他57了,開汽車不想學也學不了,蹬個三輪應該沒問題。再說,黃包車也就一張椅子三個轱轆,幾千塊錢應該拿得下來。有了黃包車,就等于有了田地,甚至比種田更好,種田一年熟兩季,而蹬三輪天天有收成。他覺得安秋芳真是個聰明女人,如果不是克夫命,那該多好啊。
他馬上想起墩子來。墩子是鄭天庭的獨子,20年前墩子才幾個月大,他媽就死了,是鄭天庭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成人的。墩子實誠,腦筋可不笨,這不,是他最先想起買黃包車的。鄭守田想到墩子家問問,看看有什么經驗可學習的。于是到了鄭天庭家。
墩子說,他的車沒有買成,因為價錢太貴了。鄭守田問,要多少錢?墩子說,要6萬呢!鄭守田嚇了一跳,說,黃包車跟自行車比,也就多張椅子多個輪子,憑什么要6萬?墩子說,黃包車去定做一輛,也就幾千塊吧。可我們買黃包車不是自己騎著玩,要拉人要賺錢是不是?那就要上牌照,要行駛證,駕駛證,營運證……這么多的證一下來,就要6萬了。
鄭守田還不死心,第二天一早就進了城,找了個黃包車夫打聽價格。車夫說,我這車是租來的。他指指旁邊的一輛車和一位絡腮胡說,那一輛才是他自己的。問起車的價格,絡腮胡也一肚子的氣,最后還說,這是什么世道?只有窮人才蹬黃包車,這不是明擺著欺負窮人嗎?
鄭守田灰心喪氣地回到了鄭家灣,踏進了老安徽的出租屋。老安徽正在抽悶煙,屋子里全是嗆人的劣質煙味。老人會的賭場叫派出所給抓了,沒有人再叫老安徽去城里買好吃的,老安徽已經幾天找不到活干了。安秋芳笑著說,瞧你們兩個大男人,臉兒黑得都成灶王爺他爹了。她遞給鄭守田一碗水,說,買車太貴,就租車嘛!我都打聽好了,黃包車每月租金600塊。你和俺哥合租一輛,一個蹬白天,一個蹬夜晚,你們累了,俺還可以搭把手:車子閑著也是白閑著,比如它是一只雞,我們吃了它的肉,把雞骨頭熬湯喝了,再拿著雞毛雞肫皮去換麥芽糖……
鄭守田簡直有點欽佩安秋芳了,有這個女人在,事情好像簡單了許多。
鄭豐年偷領了10萬塊錢,就不敢回鄭家灣了。他去找耐哥鞋廠的蘭有信,要從前的補友給他安排個官兒當當。蘭廠長說,你來廠里干活可以,至于官兒,你想當什么呢?鄭豐年說,弄個副廠長干干。蘭有信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說老補友,你知道我這廠流動資金是多少?——也就千把萬,也就是說,像你這么入股10萬元的如果要當副廠長,那么耐哥鞋廠起碼得有100個副廠長了。
鄭豐年抓了抓頭皮,笑了。其實他并不是真是那么想當官,他只是想自己進了領導班子,廠里的資金流向心里有數,千萬不敢讓他的10萬元成了打狗的肉包子。還有要緊的是,頭上有了個光環,他才配得上趙瑞雪的副經理。他天天想見趙瑞雪,他也在趙瑞雪那張彈性十足的席夢思上睡過幾次。趙瑞雪的溫存,趙瑞雪在床上的瘋狂,讓鄭豐年神魂顛倒。他發誓要把這個女孩娶到家,做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
老補友看著他發呆的樣子,說,讓你當管理科科長吧,干好了,三年兩載的有可能升為副廠長。鄭豐年想想也對,一口吃不成胖子,就從科長做起吧。他收拾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就搬進了工廠宿舍,從此就認定自己是城里人,很少回鄭家灣了。
一開始鄭豐年以為管理科長就是管著工人不讓偷懶,多出產品股東們才能多分錢,他想起高一時學過的“剩余價值”理論。想想有錢就可以變成剝削階級,享受工人勞動的剩余價值,心里竟美滋滋的。
一進入車間,他就知道自己錯了,生產是流水線的,工人是計件勞動多勞多得的,一個個恨不得長出兩雙手來,不需要誰去督促;鄭豐年的管理就是看管產品,不讓工人把做好的耐哥鞋帶出廠去。工人大都是貧困地區來的,干得多吃得少,沒有一個長啤酒肚子的,而工作服都寬大得很,在里面藏一雙兩雙鞋子根本看不出來。鄭豐年想起“人窮志短馬瘦毛長”的話,看管起來特別嚴厲。下班時分他就站在廠門口,虎視眈眈地盯著窮工人的腰腹部,還真的讓他抓住過幾回。鄭豐年雖然也是窮出身,可最見不得偷雞摸狗的人,一經他抓住,立馬就讓那小子卷鋪蓋滾蛋。
工人上夜班時,鄭豐年就手持警棍在廠區巡邏。那一晚他轉到一堵圍墻旁,忽聽得墻外有重物墜地的鈍響,他大喊著有賊就跑了出去,只見一條黑影沿著墻根飛也似的逃竄了。他追過一個工地,兩條弄堂,還游過一條小河,終于把那個蟊賊抓住,撿回一大包耐哥鞋。回廠的路上,他劈劈啪啪地扇賊的耳光。又拉著那賊,上下車間地游走。他的目光嚴厲又兇狠,追問這鞋子是誰扔出去的。工人們有的低頭,有的拿異樣的目光盯著他,卻沒有一個人承認偷過鞋子。
為了嚴肅廠紀杜絕漏洞,鄭豐年奏準了廠長,在每個窗口加裝起密密的鐵柵。當嶄新、結實的鐵柵把車間圍得像鳥籠時,鄭豐年終于找到了當領導的幸福感覺。
三輪車租來了,鄭守田和老安徽真的要當車夫了。鄭守田起了個大早,走到屋后的牛欄旁,解下牯牛身上拴了18年的繩索。他摸著漂亮的牛角,說,走吧老伙計,從今天起,我們都各奔前程吧。他又拍拍牛肚子,說,餓了山上有草,渴了河里有水,你的窩我還給你留著,外面冷你就回來睡覺,只是千萬當心屠刀啊!牯牛沒了束縛,覺得很輕松,它晃晃腦袋,甩甩尾巴,走過了石橋,順著奠耳河岸直奔翠屏山去了。
鄭守田蹬第一個白天。他來到最繁華的縣前街,等待第一個乘客到來。幾天前,安秋芳就讓他和老安徽進城認路了,他們跑遍了大街小巷,記熟了小區和主要建筑物的名字。蹬三輪沒有培訓班,也沒有師傅,全憑自己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怎樣過紅綠燈,哪些路是單行道,哪些路是禁止非機動車行駛的。
來個體面的老太太,說是到東門的農貿市場買菜去。老太太很胖,上車有點困難,鄭守田下了車,扶了她一把。老太太顯然高興,說今天兒子女兒兩家人都來,孫子“指示”要吃大閘蟹。“我們家孫子最大,當局長的爸爸和當主任的姑姑全都服從他的指揮。”老人樂呼呼地說。鄭守田說,你老好福氣。說著話就到了農貿市場門口,鄭守田又下了車,扶著老太太平安著陸。老太太打開了皮夾,問,多少車錢?鄭守田說,你老看著給吧!這話是安秋芳教的。她說坐三輪你是外行城里人內行,你說多了少了都不合適,就說看著給吧,人家反而不好意思給少了。
老太太笑了,看了他一眼,說,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人也和善,坐這段路本來3塊就夠了,我給你5塊吧。鄭守田心想,開張大吉。趕忙道了謝,把錢藏好了。他將車停在農貿市場門口,等候買菜的顧客出來。
這時候,從對面弄堂里出來一個少婦,她一手拉著個孩子,一手提了個書包,高聲叫著黃包車黃包車!這娘兒倆一上車,那女人就說,孩子要遲到了,快點。鄭守田奮力地蹬著,可是那女人仿佛屁股冒了煙,只是嚷嚷著快快快!還說,你什么人啊,沒力氣還蹬什么車?耽誤孩子學習你負責?
終于把孩子送到了學校,那女人丟下兩塊錢就走了。鄭守田擦了把汗,拿起安秋芳給他裝的水,喝了幾口水,又拉了個從學校里出來的家長回家。
這一天他跑過三趟車站,四趟碼頭,還有幾個商場和兩家賓館,還拉了個大肚子女人上產院。現在,他的貼身口袋里已經有了50塊錢,心想刨去每天的車租金20元,能凈落下30塊,他心滿意足了。
在縣前橋的老榕樹下,鄭守田和老安徽交接了車子,就步行回到了鄭家灣。鄭守田覺得很累,尤其是腰,仿佛要斷了似的,還有屁股,火辣辣的疼。耕田車水雖然也累,但沒有人像鬼一樣在后面催著,再說著力的部位也不一樣,所以痛點也不一樣。
他直接去了老安徽的出租屋。老安徽蹬夜班去了,家里只有安秋芳一人。安秋芳端上熱氣騰騰的饅頭,說,餓了吧,快嘗嘗我做的饃。鄭守田指著那饅頭問,你說這是什么?安秋芳說,饃啊。鄭守田覺得安徽人真怪,好端端的饅頭,卻叫饃。饃就饃吧,安秋芳的饃做得好,暄暄的,又很結實,鄭守田把它抓在手心里,那感覺就像是抓著女人的奶子,他慢慢地收攏五指,那饃就變成小小的一團,然后他松開手,那饃又漸漸堅挺了起來,恢復到原來的模樣。咬一口,又香又有勁,他脫口說道,安秋芳,你的饃真好!安秋芳說,好你就多吃唄,我這里有的是!
就著骨頭蘿卜湯,鄭守田很幸福地吃著。那癆病妻子自嫁到他家來,好像就沒做過什么飯,更沒有做過饅頭。安秋芳給他倒了碗啤酒,督促他喝下去,又撈了一大塊豬腿骨,上面的肉顫顫悠悠的。她說,今天你很累,好好吃把力氣補回來。俺給你唱段《女駙馬》,聽戲最能解乏。說著,拿了塊干凈的毛巾,竟然邊舞邊唱起來:
為救李郎離家園
誰料皇榜中狀元
中狀元,著紅袍
帽插宮花好啊好新鮮
我也曾赴過瓊林宴
我也曾打馬御街前
人人夸我潘安貌
原來紗帽罩呀罩嬋娟
我考狀元不為把名顯
我考狀元不為作高官
為了多情李公子
夫妻恩愛花好月兒圓
她唱得非常好,舞起來的動作迷人極了。鄭守田問,秋芳,你年輕時是演戲的嗎?安秋芳說,什么呀,俺們那邊,人人都唱這么好的!鄭守田說,有這么好的地方,我都想去了。安秋芳說,好啊,你就讓俺們安徽人招了女婿去,天天聽黃梅戲!
一碗酒下肚,鄭守田就有點暈暈乎乎了。醉眼惺忪中,他看見安秋芳的兩個奶子晃來晃去。安秋芳又上了幾個熱饃。鄭守田說,我飽了我不吃饃了,現在我只想吃你胸口的饃。安秋芳也不忸怩,她笑著挨了上來,一把捋起自己的衣襟,兩個活潑潑的奶子就堵在鄭守田面前。鄭守田渾身著了火,他一下子撲了上去。秋芳的奶子還很豐滿,很結實,他使勁地揉搓著,一張嘴就叼住了一個奶頭……
那一晚,他把安秋芳帶回了家。兩人翻云覆雨了一番,鄭守田興奮極了。他想起死去的妻子,他一碰她就咳咳,一碰她就嚷嚷這兒疼那兒疼,最后的十多年,她干脆碰都不讓他碰了。跟健康女人睡覺就是好,不但快活,還能滋補呢。
完事之后,安秋芳囑他好好休息,明天還要蹬車呢。那一晚,鄭守田睡得特別酣甜,第二天早晨起來,疲倦和疼痛都煙消云散了。
鄭守田是三天后發現存折出了問題的。這一天是老安徽蹬白天車。鄭守田正在家里休息。安秋芳說他身上汗味重了,讓他脫下衣服洗洗。他下了別針,拿出存折一看,傻眼了!
整整少了10萬元!那不是豐年干的還會是誰?這真叫家賊難防!他暴跳如雷,什么難聽的都罵出來了,一邊要跑耐哥鞋廠去興師問罪。安秋芳拉住他說:你找不到他的,他一見你肯定躲了。再說,那錢入了鞋廠的賬,一時半刻也拿不出來,你去了只能白白的丟人。鄭守田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只是呼呼地出大氣。安秋芳說,你別氣壞身體,依我看,投資就讓他投了,又不是干壞事,再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操不完這些心。鄭守田還在罵罵咧咧,口氣卻緩和多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時候秀葵來了,她頭發凌亂,滿臉淚痕,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鄭守田問:那狗日的又打你了?秀葵半天說不出話來,問急了,竟號啕大哭起來。
原來屠滿缽在賭桌上輸得下不來了,竟寫了張字據,把秀葵押給贏家了。今天上午對方來帶人,說要把秀葵賣到泰國做雞去。
秀葵渾身抖得像篩糠一般。她說爸,我不活了,我死給他們看!屠滿缽欠他們6萬元,拿不到錢,他們說跑到天邊也把我抓回來。秀葵抽抽搭搭的,淚水把衣襟濕了一片。她接著說,我騙他們說籌錢去,這才跑了出來。
鄭守田說,還有沒有王法了,他們還真敢抓人賣人?我找滿缽這小子去!秀葵知道父親窩囊,只能在家里說說高話。就說,爸,這會子他躲了,你哪里找得著他?鄭守田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找他老子去!
鄭守田這回真急了,任女兒怎么叫喊都不回頭。他一口氣跑到屠宰場里。這里真是閻王殿哪,這一邊是一堆堆血淋淋的豬皮牛皮,那一邊是一架架鮮亮亮的豬肉牛肉。活著的牛在哭豬在嚎,地上的糞屎讓人無處下腳,濃濃的血水像小河一樣流淌。鄭守田站在門口東張西望,只看見老屠手握一把二尺長的尖刀,正瞄著一頭牛的心臟,狠扎過去,他扎得很深,只留下個刀把在外頭,然后手腕一轉抽刀出來,牛血就像飛瀑一般四處亂濺,對面的墻上紅了一大片,還沒頭沒臉地噴了老屠一身。
鄭守田頓時毛骨悚然。老屠把雙手往圍裙上一抹,那圍裙本來就鮮血淋漓的,抹不抹那手還是一樣。他就用血淋淋的手掏出支香煙,很愜意地抽了起來。鄭守田看著惡心,但還是硬著頭皮迎了上去。他剛說了“老屠啊”三個字,老屠就翻了他個白眼,沒好氣地說:你叫我聲親家就便宜我了?——上梁不正下梁歪,怪不得女兒這樣沒家教。鄭守田被倒打了一釘耙,氣得直哆嗦,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沒家教?你兒子把、把我女兒都賣了,你做爸的、不管管?老屠說,兒大不由父。從來是娶個媳婦賣個兒,結了婚滿缽就歸他老婆管了,我倒要問你,你女兒是怎么管的?
鄭守田說不上話,只問,滿缽哪里去了?老屠說,腿長在他身上,他愛上哪兒就上哪兒,我怎么知道?鄭守田說,反正這日子也沒法過了,你跟滿缽說說,讓他們離婚算了!老屠聳了聳鼻子,說,我看你是老糊涂了,結婚離婚是他們小倆口的事,你跟我說,莫非是我們倆打離婚?
鄭守田氣得要命,嘴巴卻不聽使喚了,不管怎么樣,他是不能讓女兒賣到泰國做雞去的。他掙扎著:我、我……老屠朝他的臉噴了口濃煙,說,你還是躲遠點吧,別耽誤了我干活!
第二天,花阿彩扭著屁股到守田家來了。當初這門婚事就是這花阿彩撮合的,現在弄得這個樣子,她又來干什么?花阿彩說,滿缽和秀葵兩人啊,真是八字不合,前世無緣。現如今整天打打鬧鬧的,你們秀葵吃虧,他屠滿缽也越來越不像話,兩敗俱傷哪。你們要離,老屠家想了一夜,答應了。
聽到這里,鄭守田高興起來,說,那就把滿缽尋來,把手續給辦了?花阿彩說,只是當初你們借他老屠家的2萬元……鄭守田跳了起來,什么?這2萬元不是當成彩禮了嗎?花阿彩說,就是啊,結婚了,是彩禮,離婚了,這彩禮當然要退了。鄭守田說,我女兒吃了這么多苦,受了這么多罪,都白受了?花阿彩說,是啊,這叫青春損失費,可是屠滿缽娶秀葵時,也是紅花兒郎啊,要說青春損失,兩人一塊兒損失呢。
鄭守田一時語塞。想想女兒的不幸,想想往后的日子還長,他咬咬牙,說,好,我還他們家2萬,明天就把這婚給離了。花阿彩晃著滿臉的肥肉,說,老守田啊,你會不會算賬啊,這錢嘛,當初借你是2萬,可這么多年過去了,利加利利滾利的,應該有6萬了。老屠說了,一口價,還他們6萬,這婚就離,少一分,你女兒這輩子都休想走脫!
鄭守田簡直氣瘋了。他想起賭棍們對秀葵的做法,就說,敢情是你們合計好詐我來了?花阿彩說,我可都是為你家秀葵好,你又不是沒有錢,整整27萬吶!死抱著錢讓女兒活受罪,天下有你這樣的老子嗎?
花阿彩扭著屁股走了。鄭守田實在噎不下這口氣,他想起電視講的什么維權,維權就要打官司。可是他不識字,公堂上又沒有熟人,找誰去?這該死的豐年,偷錢倒是有手段,妹子受人欺負,他鬼影子都不見一個。想來想去,他還是去找村長鄭天堂。天堂聽了他的哭訴,一臉深沉地說,守田啊,老話說,勿訟。鄭守田問,什么叫勿訟?鄭天堂說,你連這也不懂,還打官司?實話告訴你吧,打官司就是個無底洞,你有錢只管往洞里扔,永遠沒個滿的時候;再說老屠又是什么人?他殺豬宰牛一輩子,白道紅道都有哥們,你哪里是他的對手?依我說,給他們6萬算了,買個女兒安生。就當你老婆早兩天死了沒得那9萬元,你給他6萬還凈賺3萬呢。鄭守田心想,這鄭天堂不為村民說話,反倒眼紅死鬼老婆這筆錢。鄭守田氣極了,可又不敢和村長頂撞。
鄭守田蔫兒巴嘰地回了家,卻看見屠滿缽帶著一幫人,正兇巴巴地在他院子里等他呢,門外還圍著些看熱鬧的人。他看見來者不善,想抽身出門,讓人打電話叫豐年趕快回家,可是他怎么也記不起兒子的手機號碼。屠滿缽一見他就跳了起來,他那細長灰白的食指,直戳著鄭守田的腦袋說,老不死的你不是找我嗎?我自己送上門來了。鄭守田一下子尿急得厲害,就直奔院子角落的尿桶而去。屠滿缽一把抓住他的領子把他轉了過來,他的尿液在空中畫了半個圓圈,才勉強打住。鄭守田罵了聲畜生!屠滿缽那張白無常般的臉直逼上來,唾沫星子亂濺:我就是畜生!我還是土匪,我還是流氓!我是流氓我怕誰?鄭守田說,我入你的祖宗!屠滿缽說,入吧,只要你給足6萬,你入一百回我都沒意見;不給錢,我這就把秀葵帶走,我保證把她賣到泰國去你信不信?
鄭守田嚷著,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這時他的眼睛已經紅成了兔子,他拿了鋤頭,直逼屠滿缽,吼道,我跟你拼了!屠滿缽把腦袋伸了過來,不動聲色地說,你挖呀,挖呀,我倒要嘗嘗鋤頭挖腦殼的滋味。鄭守田只有喘氣的份兒,那柄舉得高高的鋤頭卻始終落不下來。屠滿缽揮了揮手說,哥們,都愣著干嘛?給我搶人哪!
里屋啪的一聲,好像是凳子翻倒了,鄭守田過去一看,只見秀葵已懸在了梁上,兩只腳一晃一蕩的。他呼天搶地地喊:秀葵你這是干什么啊!又跑到屋外喊:出人命了,救命啊!看熱鬧的人沖了進來,有人扶凳子,有人搬桌子,七手八腳地把秀葵解了下來,卻已經人事不省。有人忙著叫救護車,有人使勁掐秀葵的人中。屠滿缽哼了哼,說,嚇誰呢?死不了的!就是死了,債也不死!——你們先把錢備好,我明天來拿!于是帶著人,前呼后擁地去了。
鄭豐年這天晚上去看趙瑞雪。他剛剛從云南出差回來,他覺得出差是很光彩的事,坐火車,住賓館,還有人請吃飯,真是體面到家了。他很興奮,要和瑞雪分享快樂。他拿出一串紫色的珍珠項鏈,這條項鏈剛好是他兩個月的工資,他覺得和瑞雪那套紫羅蘭的裙子很般配,瑞雪一定會喜出望外。
可是瑞雪反應很冷淡,她甚至沒有正眼看一下,就把那盒子放在一邊。豐年問,你不喜歡?瑞雪說,喜歡,還笑了笑。但是鄭豐年發現她笑得很勉強。就問,是不是鋼鐵局的售樓不順心?瑞雪說,不順心又怎么著?你又幫不上忙。豐年想想也是,出差前他聽瑞雪說起近期房市低迷。說造好的房子越來越多,而百姓購房能力是有限的,所以售樓的競爭越來越殘酷。鋼鐵局是個大局,年初說好要買她的30套單元房,不知為何變卦了,可能是被人挖了墻腳了。豐年說,這真是奇了怪了,既然房子賣不掉,一個個開發商為什么還發瘋般圈地?鄭家灣被圈的土地上,野草瘋長得比人都高了。
豐年勸她想開些。他說,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只要我們在一起,錢多錢少都幸福。瑞雪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非常陌生的東西,讓豐年感到不舒服。瑞雪忽然岔開了話題,說,你知道不?秀葵上吊了!鄭豐年這一驚非同小可,忙問現在秀葵在哪里?瑞雪說,在你的鄭家灣家里呢。
他再也沒心思談情說愛了,拔腿就往鄭家灣跑去。
鄭秀葵雖然沒死成,但喉嚨被麻繩勒壞了,發炎,化膿,且身體總在發燒,有時還燒得迷迷糊糊的。她死活不肯住院,怕屠滿缽把她抓走。安秋芳就把醫生請到家里來,天天給她掛吊針。這一天秀葵正掛著呢,突然一把抓住了安秋芳的手,驚叫著:媽!我怕!安秋芳愣了一下,愛憐之情油然而生。安秋芳這輩子生過一個兒子,因為陪著丈夫去城里看病,那孩子爬到了水井旁,掉下去淹死了。如今,竟有人叫她媽媽,這讓她感到甜蜜,也感到一種責任。她撫摸著秀葵的臉,撫摸著她的頭發,輕聲細語地說,秀葵別怕,有俺在呢。秀葵出了一身冷汗,睜開了眼看見了安秋芳,哭了。
安秋芳拿了把熱毛巾,擦去了秀葵的冷汗。她說,秀葵你好些了吧,俺給你做點吃的。秀葵愣愣地看著屋頂,只是流淚。安秋芳哄了一會,就去廚房了。一會兒,她端上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東西,說,秀葵你看過黃梅戲《打豬草》吧?俺們安徽人就愛吃炒米花雞蛋湯,你嘗嘗,又香又甜呢。她扶著秀葵坐了起來,再在她背后塞一個枕頭。然后自己坐在床沿,一勺一勺地喂著秀葵,秀葵還是沒精打采的。秋芳把碗一放,說,我給你唱段《對花》:
郎對花姐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
丟下一粒籽,發了一顆芽。
么桿子么葉開的什么花?
結的什么籽?
磨的什么粉?
做的什么粑?
此花叫做(呀得呀得喂呀得兒喂呀得兒喂呀得兒喂的喂尚喂)叫做什么花?
安秋芳唱得動聽極了,她一邊唱,一邊伸著蘭花指舞蹈著,竟然有了小女孩的味道。鄭秀葵終于笑了。這是她尋死后第一次露出笑容。安秋芳很高興,說,你愛聽嗎?愛聽俺就天天唱!鄭豐年到達鄭家灣的時候,醫生正在給秀葵量體溫。就著昏暗的燈光,豐年看了看體溫計,38度5。他說,都多久了?一個星期了?怎么還不退燒啊。就讓醫生給用好藥。秀葵擺擺手,用嘶啞的喉嚨艱難地說,已經讓爸花了好多錢了……豐年說,不要心疼錢,現在我們不是有錢嗎?——你也太傻了,再怎么難,也不該自殺啊。
豐年向廠里請了假,鉆天覓縫地去找屠滿缽,卻連個影子也見不著。那天他走過縣前街,發現水果攤上有鮮艷欲滴的紅櫻桃,一問價,竟要36元1斤。他想,36元1斤就36元1斤,錢是讓人花的,秀葵長到這么大,從沒吃過貴東西,吃了這櫻桃興許病就好了。捧著那櫻桃回了家,還沒有洗好呢,卻聽到門外喧嘩聲。透過窗戶,只見屠滿缽在那里指手畫腳大喊大嚷:鄭秀葵,你上吊裝死的沒有用,你活著還我6萬元,死了我追到閻王爺那里也得要6萬!秀葵嚇得臉都青了。鄭豐年扔下櫻桃,一個箭步沖了出去,說,我正找你呢,你倒送上門來了。他當胸一把抓住屠滿缽,左右開弓,啪啪就是兩耳光。滿缽雖瘦,卻是有點功夫的,反手就給豐年一拳,打得豐年一個踉蹌。豐年徹底給激怒了,他沖了上去,給滿缽當胸兩拳,滿缽也不示弱。兩人糾纏在一起,互相廝打著。滿缽因為夜生活太過,體質差了,漸漸地敗下陣來。安秋芳過來拖住了豐年,說,算了算了,他那燈籠殼般的胸膛不經打。又對滿缽說,還不快滾!秀葵都被你逼成這樣了,你還要什么錢!滿缽抹著嘴角的鮮血,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鄭豐年上去又給他兩耳光,說,你再提錢我打死你!屠滿缽喘著氣,說,打死我吧!反正沒錢我也活不了。豐年把他一推,滿缽沒站穩,就摔倒在大門外,他賴在地上嗷嗷亂叫。豐年追出門來踹了一腳,說,我叫你鬧,我叫你再欺負我們秀葵!
今年的氣候也怪,才過小滿呢,太陽就火辣辣地要曬脫人一層皮。鄭守田這天蹬的是白天班,送了兩位客人上火車站后,只覺得胸口悶悶的,卻不出汗,渾身上下很不得勁。他想不好,怕是要痧了,他得回家讓安秋芳給他刮痧。經過一家香煙店門口,一名小老板招手叫住他。年輕人搬出了兩箱香煙,說要送到鄭家灣鄭天堂家去。鄭守田這才想起,鄭天堂的兒子老扁明天娶親,他還沒有送人情呢。只聽得老板娘在店堂里叮囑兒子道:這兩箱煙總共是16000塊錢,不能賒欠給他,一定把現金拿回來,聽清楚了啊。
鄭守田雖然渾身不舒服,可還沒有奢侈到見錢不賺的地步,再說還是順路捎帶呢。于是強打起精神,載著小老板和他的香煙,目標鄭家灣前進。可是他真的很難受,蹬了一會兒,只感到太陽穴怦怦的亂跳,胸口憋悶得喘不出氣來,腳下自然就慢了。偏偏那小老板是個急驚風,一路上像叱牛一樣地叱著他。鄭守田不敢怠慢,使出了吃奶的力氣趕路。車到了奠耳河岸,路越發的難走了,只見前面的一段河沿泄了一半,鄭守田心里一緊張,頓時就有了尿急的感覺。他小心翼翼地把車偏到內里,后面的一個輪子已半懸在外面了。那小老板慌了神,嚷著你可不要把我送到河里去!說著就想跳車,他這么一動彈,車身失重了,撲通一聲,蹬車的和坐車的外帶兩箱香煙全翻進了奠耳河里去了。
鄭守田和香煙店的老板都會點兒水。他們撲騰了幾下,爬上岸來,站在那里稀里嘩啦地淌水。叫涼水一激,鄭守田的中暑癥狀反倒好多了,頭腦也清醒起來。他首先想到的是16000元的香煙,其次就是那輛倒霉的三輪車。16000元,他累死累活的得拉兩年啊。香煙店的小老板在跳腳在咆哮,陽光把他的動作夸張了,他的影子看起來像一個鬼魂在舞蹈。
兩箱香煙在河水中漂浮,漸漸遠去。鄭守田想起什么,發瘋似地向村里跑去。安秋芳正在河邊淘米,看他張皇失措的樣子,問明了情況,說,我們去撈香煙啊。她飛快地解開榕樹下拴著的一條小船,兩人打著兩把槳,向香煙追去,不多會兒就把兩個箱子撈上來了。
他們打開了濕淋淋的紙箱,把香煙一條一條地搬了出來。香煙著了水,像魚一樣滑溜,但因為有塑料薄膜包著,里面大都還干燥。鄭守田拿起一條條的香煙,使勁地甩水,安秋芳又用衣襟給擦干了。看看里面不是太濕,鄭守田心存僥幸,他對小老板說,這,我們這就給鄭天堂送去吧?小老板尖叫起來:開什么國際玩笑,人家大喜日子,你給他送這破煙等于送晦氣啊,人家還不把你打出來!
鄭守田傻眼了,他狠狠地捶著自己的腦袋,好像只要把腦袋捶爛了,香煙就會干燥起來。安秋芳抓住他的手,安慰說,別把自己的腦袋捶壞了,再想想辦法;我們先把三輪車撈起來吧。于是進了村,叫了幾個身強力壯的后生來幫忙。河灘很斜,淤泥很厚,人很難站穩。車子的坐墊吸足了水,重得像死牛一樣。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車子拖上了岸。
小老板在一旁直打噴嚏,他看著滿地散落的香煙,悻悻地說,我記下這黃包車的車號了。這煙我也不要了,16000元你們備好,明兒我過來拿。說完就回家換衣服去了。
車子沒怎么損壞,只是龍頭歪了,鄭守田把它扳正了,就把車子騎回了家。安秋芳幫他卸下了坐墊,扔在地上,用腳踩來踩去,踩出一包一包的污水,然后把坐墊放在大太陽底下曬。
這一邊香煙理賠還沒有談妥,老安徽又出事了。那一晚他蹬夜車,遇到一伙打劫的,不但搜光了他身上所有的錢,還在他脖子上劃了一刀。幸虧沒有傷及動脈。老安徽氣急敗壞地跑回家里,說不干了不干了,這哪是蹬車,簡直是玩命呢。黃包車如此難蹬,奇怪的是車價不但不跌,還噌噌地往上漲。整天都有人找上他們,問你這車7萬元賣不賣?鄭守田告訴他們這車是租的,對方就問這租車老板家住哪里?有他的電話嗎?沒過兩天,又有人出價8萬元要買他們的車,再以后就是9萬10萬甚至12萬了。他親眼看見那個絡腮胡子把車子賣了12萬。在他嘩嘩數錢的時候,鄭守田聽他嘟噥說:我當初為什么才買一輛而不買10輛呢,要不我已經凈賺60萬還他媽的蹬什么車啊。弄得鄭守田一怔一怔的,搞不清這里面到底有什么名堂。
隨后的幾天,他們聽到黃包車被劫的消息,有一個車夫還被砍了十幾刀,尸體扔在離鄭家灣三里外的河塘里。老安徽惶惶地對鄭守田說,我們把車退了吧,——拿老骨頭去換錢,值嗎?
鄭豐年很郁悶。昨晚他去敲瑞雪家的門,沒有回音;打她的手機,關機了。他有點忐忑不安,哪兒也不想去,就坐在瑞雪家樓下的一條石凳上等她回家,石凳掩映在一架紫藤下非常幽靜。
他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瑞雪家的窗戶,遠處的鐘樓敲響了11點,瑞雪家的燈亮了,接著出來個男人,看不清他的臉面,鄭豐年追了過去,只看到一個閃閃發光的后腦勺,很快就消失在樹木的陰影里。豐年的心一下子冷到了冰點,腦袋嗡嗡作響:瑞雪今晚拒絕了他,是跟這個禿頭的男人約會?
鄭豐年三腳兩步沖上樓去,把瑞雪家的門敲得砰砰亂響。瑞雪穿著睡衣,懶洋洋地出來應門。見了他,并不吃驚,反倒說,這么晚了,你來干什么樣?豐年看著她鎮定自若的樣子,倒懷疑是不是自己看走了眼?他怏怏地問,今晚你哪兒去了?手機也不通。瑞雪說,我有點不舒服,關了手機早早睡下了。說完了,她抬起眼睛看著豐年,怎么,不可以嗎?豐年竟無言以對。他想進屋,瑞雪說,我跟你說過了,我不舒服,你回去吧!就在這時,豐年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煙味,他故意吸了吸鼻子,盯著瑞雪。瑞雪說,我抽煙了,不可以嗎?鄭豐年又一次無言以對。
他只得回到了耐哥鞋廠。廠里和往常一樣燈火通明,可他的情緒卻壞到極點。那晚本不該他值班,可是他一點睡意也沒有,就在廠區亂轉。他把手里的電棍弄得啪啪地冒著火花,他很想找個人電他一下。這時正好中班的工人下班,幾個湖北籍的年輕人嬉鬧著,要一個叫楚雄的請客吃夜宵去。鄭豐年沒好氣的說:錢賺多了,就想燒包啦?楚雄也不是省油的燈,說,你管我錢多錢少,我愛請客我愛燒包,你管得著嗎?——整個一那摩溫!鄭豐年初中語文課里有夏衍的《包身工》,知道那摩溫不是什么好東西,一個外來的打工仔,居然欺負起本地老板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罵著“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一拳頭揮了過去。楚雄的嘴巴厲害,鼻子卻脆弱,頓時血流如注,他故意用手一抹,抹成個血糊糊的大花臉。同鄉們起哄了:工頭打人了!救命啊!有人大聲喊著叫救護車,有人撥打起110,頓時廠里亂成一鍋粥。警察來了,問明白了事,罵了湖北幫一頓,也訓了鄭豐年幾句,說你們是半斤八兩,都不是什么好東西。當著下屬的面,豐年覺得自己把臉都丟盡了。
挨到了月底,鄭守田和老安徽真把車給退了。出租人說他們損壞了三輪車,又賠了兩千元。
沒了車,好像去了半壁江山,鄭守田整個兒蔫了。老安徽多少還有點活干,村里死了人,讓他去搭搭喪棚,守守夜,他還學會了給尸體穿衣服。光棍老四賭博把賣房款輸個精光,關起門來悄悄地抹了脖子,他的尸體是發臭了才被鄰居發現的。老安徽又忙著給老四打掃滿屋亂爬的蛆蟲去了。
而鄭守田就無所事事了,他連家里都不敢待,一是怕屠滿缽還不死心,那次滿缽挨了豐年一頓好打之后,稍微收斂了一些,但只要探得豐年不在家,他還是來耍無賴的。最糟糕的就是那16000元的香煙,他不是要賴債,好端端地把兩箱香煙洗了冷水澡,人家是虧大了,他只是覺得香煙并沒有完全進水,或者說整條的進水了,拆散后把一包包的外殼擦干,里面的煙支還是好好的。那天他和安秋芳把收拾好的香煙送回香煙店里,老板一包也不肯收回,仍要鄭守田賠全價。
安秋芳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天天起五更落半夜的,連個影子也見不著。終于到了這一天,她笑嘻嘻地出現在鄭守田的面前,遞上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包。鄭守田一層一層地解開了,里面竟是碼得整整齊齊的鈔票,有百元的,有五十的,還有十元、五元的,更有硬幣和毛票。鄭守田問,什么錢?安秋芳說,你的錢。鄭守田越發納悶了,我哪里有這樣的錢?安秋芳說,香煙錢啊,我把能賣的香煙全賣掉了,14887元,你數數對不對?鄭守田一時愣在那里,他說不出話來了。
安秋芳告訴他,這陣子她玩兒失蹤,都是賣香煙去了。戲院影院,車站碼頭,甚至連人家做壽的壽堂,停尸的靈堂,她都沖進去了。人家趕她推她罵她數落她,她不但不生氣,反倒笑嘻嘻地說,我給你們唱黃梅戲。一開始人家罵她女瘋子,她也不管,顧自唱起來了,唱著唱著,人群就安靜下來了,完了,就有人來買她的煙。一包兩包的她不嫌多,一支二支的也不嫌少,這么跑了半個月,終于把煙都賣光了。
鄭守田一把摟緊了她,淚水漣漣地說,好秋芳呀,你莫非就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現世?
那一天老安徽進了鄭守田的家,說,西山的楊梅紅了。鄭守田說,這跟我們有什么關系?老安徽說,有關系。俺打聽過,自己去林子里摘楊梅,才5塊錢一斤,可到了城里,就可以賣到8元一斤,你算算這賬?鄭守田會意了,說,那咱們賣楊梅去?
他們借了一輛板車,大清早地拉到了西山腳下。賣楊梅的林子同時供應篾簍,每只篾簍可裝5斤楊梅,收成本費1元。他們摘了一上午的楊梅,裝了幾十簍,小心翼翼地安放在板車里,然后一人在前面拉,一人在后面推,進了城里。那天剛好是雙休日,城里的中心廣場上,或情侶對對,或全家老少出動,散步看景的,帶著孩子放風箏的,人來人往,好不熱鬧。有一處最叫鄭守田驚訝,下面是熙熙攘攘的人們,上頭是撲棱棱的鴿群,他擠進去一看,見一位半老女人提著個布袋子,用酒盅在賣鴿食呢。城里的鴿子值錢,城里的玉米更值錢,就那么一小盅,就賣一塊錢,買的人還爭先恐后。鄭守田算算,那群鴿子一天得吃掉幾百元錢甚至幾千元錢啊,又滿天飛著既不生蛋,又不能殺吃,真叫罪過啊!
他和老安徽看中了一塊平坦的草坪,就把車子停下。一輩子沒做過買賣,嘴巴木木的,半天張不開,還是老安徽臉皮老:楊梅啊,又甜又大的楊梅啊!鄭守田也跟著喊了幾聲,總歸是底氣不足。不過鮮艷欲滴的楊梅本身就是廣告,游客們一瞄就迷上了,尤其是孩子們,歡呼雀躍著,一下子圍過來了。
沒多久就賣出去20來簍。一算,竟賺了200來元,原來做生意是這么來錢的,怪不得經商的人這么多!他們欣喜若狂,更加努力地叫賣起來。這時候過來了兩個年輕人,臂上繞著個紅袖圈,老安徽比鄭守田多識幾個字,認得那是“公園管理處”字樣,就趕緊堆出笑容來招呼道,同志,嘗嘗這楊梅,甜著呢!紅袖圈一人托起一只竹簍,舉止瀟灑地往嘴里扔楊梅,他們的腮幫子鼓鼓的,鮮紅的汁液從嘴角溢出,讓鄭守田心疼得在心里直叫娘。吃夠了,他們把竹簍一扔,打了個飽嗝,說:你們踐踏了本公園草坪,破壞綠化,罰款200元。另一位紅袖圈掏出一個小票本子,刷刷地寫了幾個字,撕下一張,就伸手要錢。鄭守田這一驚非同小可,心想吃人的嘴短,你剛剛吃了人家這么多楊梅,怎么一翻臉就不認人了?他還想,草地就是草地,農村的草地就是牛踩羊啃的,城里的草地就算珍貴些,他們又沒割沒鏟的,怎么就要200元?老安徽又是作揖又是打躬,檢討自己新來乍到不懂規矩,求饒過這一回下次再也不敢了。紅袖圈決不松口。鄭守田憤怒了,說,你們也要得太多了!紅袖圈說,這草坪的價錢,說出來嚇死你,1萬元1平米,按高爾夫球場規格造的!鄭守田不知道什么是高爾夫,只是攥緊了口袋。紅袖圈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說你們不掏錢,跟我們走一趟!鄭守田怕了,心想這一走,不是進派出所就是坐班房,不死也要脫層皮。于是苦歪著個臉,掏了半天,才湊齊了200元,心里罵著我操你祖宗,你們是土匪!做生意的喜悅跑得無影無蹤了,剩下來的只是沮喪了。
還有一大半的楊梅還在車里呢,賣好了可能不至于虧本。老哥倆拉起了板車,灰灰地離開了這是非之地。何去何從,他們一點頭緒也沒有,漫無目的地轉啊轉,轉到了一家菜市場門口,看見那里已經擺著兩個水果攤,心想別人賣得,他們也賣得。鄭守田就把車停下,看看水果攤上的楊梅,沒他們的大,也沒他們的紅艷。老安徽嚷開了:賣楊梅啊!水靈靈的楊梅立即招引了進出菜場的人。一問價錢,比水果攤上便宜多了,大家便紛紛買了起來。兩旁水果攤的攤主看得眼睛發紅,一個染著黃發的青年攤主就來推鄭守田的車,罵罵咧咧地趕他們走。老安徽說:老弟老弟,大家混口飯吃……黃毛吼道,誰是你的老弟?鄉下豬頭!說時遲哪時快,抄起車把就要把他們的楊梅倒掉,老安徽急了,就去拽黃毛,黃毛騰出一只手,一拳就打在老安徽的眼眶上,打得他眼中金星亂冒。老安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角滲出血來,鄭守田嚇壞了,不知如何是好。旁邊有人嚷著打人了打人了!這時來了兩個大蓋帽,鄭守田指著黃毛說,警察同志,他,他打人!
大蓋帽看了看鄭守田,又看了看老安徽,問證件?鄭守田問什么證件?大蓋帽說,小販有小販證,攤點有攤點證,一個也不能少。鄭守田又傻眼了。大蓋帽說,沒有證,把楊梅拉走!說著又來了幾個人,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老安徽和鄭守田死死攥住車把子不放,一邊說:我們下次不來了,下次不來了還不行嗎?
他們畢竟老了,哪里弄得過這么些年輕力壯的,他們的雙手被掰了開來,身體也被摔出去老遠。望著遠去的車子,他們喊道:你們把楊梅拿去,還我板車,這板車還是借來的呢……
可是并沒有人理睬。他們癱倒在地上,絕望地哭了起來。
趙瑞雪對鄭豐年忽冷忽熱的,弄得豐年心里亂亂的十分尷尬。有一個午休的時間,豐年又要不通瑞雪的電話了,就來到她家的樓下徘徊著。兩點光景,他發現上次見過的那個禿頭從樓上下來,為了看清他的模樣,豐年就迎了上去。中午的光照很好,他看清了這人的短頭短臉,小鼻子小眼,還有臉上的每一道皺紋和賁張的毛孔。他忽然找回了自信,瑞雪再怎么也看不上這個家伙的。接著就自解自嘲地想,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有居住的自由,你能阻止人家住在瑞雪樓上嗎?
禿頭身材矮小,腿腳卻快捷,他飛快地走著,稀有的幾根頭發在風中恣意飄揚,刺激著豐年跟蹤的欲望。豐年瞄著這個閃閃發亮的目標,不緊不慢地跟著。后來禿子拐了一個彎,穿過一條弄堂,豐年一直跟上去,他看見前面一座大樓,上面有“鴻運房產”的大牌子。禿頭跨上了臺階,門口有人趕忙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管他叫“洪總”。怎么,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鴻運房產老總洪云霄?豐年恍然大悟了,原來瑞雪家的房子,就是公司的房子啊;或者說,這樓上也有老總的一套房子,房地產老板的房子,還不像狡兔三窟那樣遍地開花?猛然,他覺得洪云霄的名字太搞笑了,此人個子這么矮小,為什么偏偏叫云霄?
這個星期天,瑞雪打電話約鄭豐年,說翠屏山發現一個溶洞,非常的大非常神秘,問豐年要不要去看看。只要是瑞雪說的,哪怕是魔鬼洞妖精洞,豐年都愿意欣然前往。他們倆打了輛出租車,順著奠耳河,一直開到了翠屏山的腳下。
翠屏山海拔1500米。從山頂往下看,密密的峰巒像重重的花瓣,綴著連著,一直延綿到東海里面。白居易的“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恐怕就是指這里。翠屏山之所以叫“翠屏”,就因為它青松似海,香樟蓊蔥,一年四季,都有奇花異草散發的清香,更兼流水潺潺,讓下游的奠耳河永遠水分豐沛。
溶洞還處于自然狀況,上山的路還沒有開通,他們就下了出租,手牽著手,沿著崎嶇的山道,逶迤而上。崖縫里時不時地伸出一枝枝野薔薇,搖曳著,挑逗著,向他們送來撲鼻的芳香。瑞雪要采,卻夠不著,就要豐年抱起她來。豐年就把她馱到肩上。瑞雪采得幾枝后,就編成花環,要豐年給她戴在頭上。豐年高興地照辦了,他覺得瑞雪美極了,就叫她“翠屏仙子”。瑞雪又是跳又是笑的,兩人都覺得幸福極了。
忽然,樹林里傳來了霍霍霍的聲音,像什么在摩擦,又像什么野獸在喘氣。瑞雪嚇得撲在豐年懷里,豐年緊緊地摟著她,說沒事,有我呢。但是他也覺得這聲音很怪。一般來說,野獸都躲在深山密林里,不會下到這淺處來。他想要看個究竟,就放開了瑞雪,循著聲源找去。在林子深處一塊光潔的大石頭旁,一頭黃牛正歪著腦袋,在磨它的角呢。豐年覺得這黃牛似曾相識,就喊了聲:黃牯——那牛看見豐年,又是點頭又是擺尾,歡天喜地地跑了過來,親切地舔著豐年的手掌,好像遇到了久別的親人。豐年摸摸黃牯牛的角,感覺非常鋒利。心想,現在它獨自在山里生活,需要加強自我保護意識。豐年扭頭喊道,瑞雪,快來,是我們家的牯牛呢。瑞雪這才戰戰兢兢地出來,問,真是你家的牯牛?豐年說,那還有假?我是在它背上長大的,它頭上、背上有幾個旋,我一清二楚;哪一個向左旋哪一個向右旋,我都了如指掌。說著一把抱起瑞雪,說,讓你也騎騎!瑞雪尖叫著,要豐年給她抱下來,但牯牛很溫馴,一點也沒有反抗的意思,豐年一縱身也上去了,他摟住瑞雪的腰,瑞雪也偎在豐年懷里。瑞雪說,牛郎織女大概就我們這個樣子了。豐年說,讓老牛帶著我們,飛到天上去吧!老牛當然不會飛到天上,而是帶著他們,慢慢地向那個溶洞走去。
安秋芳看見她哥和鄭守田鼻青眼腫的樣子,嚇了一大跳。一邊問是誰給打的,一邊去屋后采了些草藥,搗爛了給他們敷上。說起了楊梅和板車都被拉走了,安秋芳急得直罵人。正熱鬧著,只見一輛漂亮的轎車,停在了對岸。從車上下來一位非常洋氣的女人,高跟鞋篤篤篤的過了大石橋,朝村子走來。近了,原來是趙瑞雪。趙瑞雪都坐上小轎車了,這讓鄭守田有了點說不清的味道。瑞雪從他們身邊過去時,忽然停住了腳步,說,守田叔,鴻運房產總部缺個打雜的,你想不想干?——每月工資600元。鄭守田想,這瑞雪挺有本事的,能給鄉親找活兒了。于是就問:都干些什么呢?瑞雪說,也就送送開水,拖拖地板,再還有,就是把廁所洗刷干凈。鄭守田想,這活不要文化,他干得了,就答應了下來。瑞雪說,我們公司做事講究文明,可不能像在鄭家灣樣粗手大腳。
第二天,鄭守田就尋到了鴻運房產總部。總部很大,里面有白樓紅樓,還有噴泉游泳池球場什么的,被一圈圍墻嚴嚴實實地圍著。鄭守田想這該要多少畝土地啊,怪不得他們都沒地可耕了。他仰頭數那座白樓,怎么也數不過來。又想,虧得他沒戴箬帽,不然頭仰成這樣,那箬帽肯定會啪的一聲掉在地上,讓城里人笑話。
他坐不來電梯,卻一口氣爬到了七樓瑞雪的營銷科。瑞雪帶了他,到三樓老總辦公室見老總去。老總個子矮小,人卻氣派,腦門和頭頂都閃閃發亮。他正在跟誰打電話,瑞雪和守田就在一邊站著。老總終于說完了,放下了電話。瑞雪迎上一步說,洪總,打雜的老田前天把腿給摔斷了,打著石膏在醫院躺著呢,洗手間沒了人管,臭得要命。這老鄭頭是我鄰居,以后就讓他干成嗎?
只聽得洪總說,這是辦公室的事,怎么問起我來了?瑞雪笑瞇瞇地說,這不是幫我鄰居一把嗎?人家的田沒了,在家閑得難受。洪總看了她一眼,揮揮手說,好好,去吧。
瑞雪帶了鄭守田,指著一排兒各位領導的辦公室,囑他如何送水,如何拖地,還有就是怎樣洗刷五個樓層的走廊和廁所。鄭守田覺得這工作不錯,就盡心盡職地干了起來。一天,他給一位女副經理送水,那女人正背對著他在涂口紅呢,他躡手躡腳地進去,躡手躡腳地把水瓶放下。女人猛一回頭,斥道,你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鄭守田被嚇了一大跳。他又尷尬又委屈,不是說城里人講文明嗎?他一文明,人家怎么反而不高興了?
他不知自己錯在哪兒,心里怏怏的。過了半個小時他到洪總辦公室送報紙時,洪總的門虛掩著,他聽到那女經理嗲嗲的聲音:你弄了這么個土包子干什么?整天賊頭賊腦的,嚇得我差點暈過去了。洪總嘻嘻地說,你忍忍吧,他是我一朋友的叔叔,看在朋友的份上,就當是每月送他600元吧。鄭守田覺得受了侮辱,他是來干活的,不是來討飯的,他有不少錢在銀行里存著呢,你這女人還未必有!可是他并不想離開這個地方,每月600元,不要白不要。那天他站在七樓的后窗,望著對面的美麗的紅樓。瑞雪說過,紅樓是賓館,但不對外營業,專門招待重要客人的。鄭守田覺得這紅樓跟電視里的外國宮殿一樣,圓頂,金光閃閃的,還站著些帶翅膀的洋娃娃,——雖說是假的,但做得和真人一模一樣。
一天,樓層的洗手間要換牌子,原來那牌子上光寫中文,現在要在中文上再加洋文。不管中文洋文,鄭守田一律不識。人家讓他去釘牌子,他就老老實實地釘了。釘好牌子還不到一刻鐘,女經理提著褲子,鬼哭狼嚎地從廁所里沖了出來,大喊有人非禮!一查“非禮”的男人,卻是洪總的貴客,剛剛從老遠的地方來的老戰友。洪總說該朋友道德高尚,絕對沒有那方面的毛病,怎么就對女經理非禮了?原來是鄭守田釘反了男女廁所牌子,女經理輕車熟路,進的是正確的女廁所,而客人按圖索驥,也跑到女廁所去了。
鄭守田的文盲身份真是糟糕,他還經常把報紙、文件送個張冠李戴,這就是耽誤工作了。洪總看在趙瑞雪的面子沒有炒他的魷魚,只把他換到公司后門,讓他看停車場去。調度車輛他又不會,只叫他隨處轉轉,別讓壞小子在那些高級轎車上劃道道兒。干了一陣子,劃道道的壞小子一個也沒逮著,倒讓他發現很多來歷不明的女人,她們穿著很露的衣裝,總是香氣撲鼻,嘴唇抹得跟血瓤子一樣,一來就往紅樓里鉆。鄭守田想到了一個新詞兒:賣淫。他很憤怒,這么干凈的紅樓,怎能讓這種女人干這么骯臟的事兒?于是他很負責地跑到了經理辦公室,把這事兒告訴了洪總。洪總的臉黑了,斥道,胡說!咱們紅樓根本就沒這樣的事!鄭守田說,我活了一大把年紀了,紅口白舌的從不扯謊!我親眼見……洪總的臉更黑了,說,去去去,你到財務室結一下賬,回家去吧!
鄭守田被打了一悶棍,心想這就失業了?他還想說我這是為公司好你怎么不識好歹啊!隔壁的女副經理跑了進來,推著他說滾滾還不快滾!鄭守田沒辦法了,只得離開這個才干了半個月的鴻運公司。
剛踏進了鄭家灣村口,就聽見呼天搶地的哭嚎聲。又見老安徽在搬運竹竿和篷布,知道他又要搭喪棚了,就問,誰沒了?老安徽說:墩子。昨晚喝了農藥……
墩子是鄭天庭的獨子,不滿周歲就沒了媽,鄭天庭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現在也就20出頭,怎么說沒就沒了呢。墩子從小就老實,他很少說話,做事卻實在,幾個孩子一起去打豬草,分量最足的那捆準是他的,一起去放牛,牛肚子最圓的也是他的。他從來不跟人嘔氣,更不生事,就是前陣子老人會里都賭瘋了,他也從不插手。他是村里乖順的男孩子啊。鄭守田的心沉甸甸的,他挪到了鄭天庭家,只見一幫女人圍坐在門口,念經的念經,疊元寶的疊元寶,抽抽搭搭地沒有一個不掉淚。
墩子一直想買輛黃包車,可因為價錢太貴下不了決心。他天天在街上轉悠,三輪車不但沒有因為他的盼望而降價,反而一天天向上攀升。上星期,竟漲到12萬了。然而買車的人卻越來越多,老實的墩子不知道,有人在惡意炒作黃包車!他們揚言說,再過一個星期,黃包車保準會漲到18萬!
那天在縣前橋頭,墩子親眼看見一輛桑塔納轎車和一輛黃包車刮擦了一下。桑塔納司機探出個腦袋,正要罵人。一般這樣的情況,挨罵的肯定是黃包車夫,弄不好還得吃兩拳頭——車子的貴賤決定車夫的地位。可這回卻奇了怪了,只見那穿著橙色背心的黃包車夫湊到了轎車司機的窗口,吹胡子瞪眼地說:仔細著看好了啊,碰壞了我的車,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我的車價可是天天漲價夜夜升值,你這臭普桑,還不滾一邊去!那轎車司機居然什么也不說,開著自己的桑塔納,灰溜溜地走了。
于是墩子咬了咬牙,掏了12萬買下了七成新的黃包車,盼望它很快地漲到18萬。一個星期后,墩子盼來了個可怕的消息,他那輛車,已經跌到5萬了。墩子受不了了,就喝了滿滿一瓶的甲銨磷……
鄭天庭懵了,他沒有哭號,也沒有眼淚,只是嘟噥著,墩子,你帶上我,為什么不帶上我呢……
耐哥鞋廠出事了!這事兒得從趙瑞雪的結婚說起。
趙瑞雪要結婚了,新郎卻不是鄭豐年,而是那個禿頭的鴻運房產老總洪云霄。聽到這個消息,豐年簡直瘋了,他拼命地找趙瑞雪,問問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趙瑞雪躲進洪老板的新別墅,連手機都更換了。郁悶之極的豐年回到了耐哥鞋廠宿舍,關起門來喝下了一瓶白酒,就呼呼大睡了。睡到半夜,渴極了,拿過水瓶搖搖,空的,就將電水壺插上,繼續酣聲如雷。水開了,鄭豐年卻沒有醒,一任水沸騰再沸騰,終于燒干了,燒著了地板,燒著了房子。鄭豐年被火弄醒了,驚叫著拿水桶去救火。宿舍隔壁就是車間,當班的工人發現火情,有報警的,有救火的,更多的卻一窩蜂地各自逃命。人多,擠在一起反而走不了,有人想跳窗,可窗戶叫鋼條釘得死死的。119也來了,對著窗口只管澆水,卻無法把里面的人營救出來。
聽到警笛聲,鄭豐年的酒算是徹底醒了,他知道自己闖下大禍,就扔了水桶,趁亂跑了。警察們跑到了鄭家灣來抓人。鄭守田聽到兒子闖禍的消息,差點沒背過氣去。但他的腦子是清楚的:豐年這小子沒事,不然怎么跑得動?但是投資的10萬元肉包子打狗了,說不定還要讓他賠錢。鄭守田一急就病倒了。
鄭豐年一跑,屠滿缽可來勁了,他三天兩頭往鄭家灣跑,如果不是躲進老安徽的出租屋里,秀葵早被抓走了。鄭守田躺在床上,屠滿缽每鬧一次,鄭守田便哼一聲:屠滿缽,我殺了你!那天夜深人靜時,秀葵在安秋芳陪同下回到了家,跟病床上的鄭守田說,爸,我們弄不過他,還是給他錢吧。要不我們爺兒倆都要被他折騰死。安秋芳也說,給吧給吧!錢是身外之物,你們的性命要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鄭守田嘆了一口氣,說,好吧,讓他拿這錢買棺材去吧。
那一晚,鄭守田捧著存折,流了半宿的淚。第二天他讓安秋芳陪著,到銀行取出了6萬元,看著存折上為數不多的存款,他弄不清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做了一場惡夢?
就在鄭守田等著屠滿缽來取錢時,那位寶貝女婿卻無影無蹤了。一連數天,老天爺興奮地下著大雨,奠耳河水高漲了許多,鄭家灣卻顯得異常的平靜。上一天,城里油炸食品店漏水了,老板拿了泡了水的蠶豆讓鄭家灣人剝殼。轉天清晨,起早的安秋芳發現河灣里浮著一具男尸,他趴在水面上,很悠閑很舒適的樣子。村子里并沒有少了誰,估計這尸體是從奠耳河上游漂下來的。于是就叫老安徽去撈。老安徽劃著小船,把那尸身翻了過來,一看竟是屠滿缽!滿缽的肚子上有一個杯口大小的洞,一群白眼魚正叮在洞的周圍,熱情洋溢地分享滿缽的白肉。許多人都跑到河邊去看熱鬧,鄭守田也去了,站了一刻鐘的工夫,他終于長長地吁了口氣。
得到噩耗的老屠也趕來了,他的臉脹得像一副剛剛挖出來的豬肝。他怒吼著,發誓要把殺害他兒子的兇手找出來。刑警們也來了,圍著尸體又是查看又是拍照的。法醫把屠滿缽肚子上的那個洞用尺子橫量豎量,嘴里不住地念叨著:怪,怪怪的,這洞不像刀子捅的,也不像镢頭挖的。納悶了一會兒,只得用一條袋子把滿缽裝了,拉回去再做道理。
這天下午,法醫們雖然不知道殺害屠滿缽的兇器是什么,卻弄清屠滿缽遇害的時間是上一天的上午8時至11時。公安們找到了鄭守田問:屠滿缽是怎么死的?鄭守田答:老天爺開眼了。再問,鄭守田還是說老天爺開眼了。刑警們看他傻傻的,就去走訪群眾,群眾都說鄭守田老實,說借他三個膽子也不敢殺人。又查了鄭守田昨天在不在現場。鄭家灣有二十多人出來作證,說鄭守田和老安徽兄妹仨一整天圍在門口的大木桶旁剝豆瓣,因為他們接了一百斤泡水蠶豆,必須在一天之內剝好。
有人懷疑屠滿缽是被鄭豐年殺的。可是鄭豐年在逃,只能等抓到他時再去審理。警察們找到了耐哥鞋廠了解情況。蘭有信說,鄭豐年的潛逃是因為鞋廠的火災,跟殺人有什么關系?其實豐年不必跑,這得感謝那個跟他打過架的湖北佬楚雄,那天楚雄表現了非凡的指揮才能,他一邊指揮滅火,一邊指揮人員疏散,所以耐哥鞋廠的損失不大,工人們也只受了點輕傷,并沒有一個死亡的。
兩天后,人們在翠屏山里發現了一條奄奄一息的牯牛,牛的喉嚨里還插著一把屠刀。聽到這個消息,鄭守田尿急得要命,他趕忙跑到了出事地點。那牯牛見了他,掙扎著卻站不起來,只是伸出了血糊糊的舌頭。鄭守田知道它要舔他,就把手掌伸到它的嘴邊。牯牛費力地舔了一下,流出了兩行濁淚,就閉上了眼睛。跟著看熱鬧的老扁把它喉嚨里的刀拔了出來,血淋淋的刀把上,一個“屠”字清晰可辨。老扁下結論說,老屠想偷走這頭牛。卻遭到別人的堅決反對,他們說老屠才不屑偷雞摸狗,肯定是輸急了的屠滿缽做的好事。警察們也來了,他們關心的不是牯牛的死,而是牛角上干了的血跡,他們采了血樣,做了DNA,一比對,那血竟就是屠滿缽的。
屠滿缽火化之后,鄭秀葵的身體很快地好了起來。這一天,鴻運房產新任老板娘趙瑞雪派了手下的人來說,他們食堂缺一個賣飯菜票的,問秀葵愿不愿去。
滿缽的死因明確之后,公公老屠又哭又罵,說就是老鄭家害死了屠滿缽。在老屠看來,牯牛是鄭家的牯牛,牯牛殺人也就是老鄭家殺人,說不定就是老鄭家教唆它挑死他的兒子。可是警察們不支持老屠的說法,所以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秀葵徹底搬出了屠家。她一個人拉扯著晶晶,吃著父親的花著父親的實在是心里不安。秀葵雖然責怪瑞雪無情無義欺貧愛富,但這份賣飯菜票的工作還是接受了。
老安徽和妹子要回老家了。家鄉來電話說,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家里的田地荒蕪了,與其在外頭沒田種,還是回家收拾自己的田園去。再說,現在農業稅免掉了,合作醫療也正在辦理,日子比過去是好過多了。
鄭守田想想自己幾個月來的不順,對著安家兄妹,說出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話:吃遍五味,鹽好;走遍天下,田好。安秋芳搶白他說:你吃過什么?還不是一日三餐清茶淡飯;你走過哪兒?連樂川市都沒出去過。鄭守田認真地說,我要出遠門了,我也到安徽去,和你們一塊兒種田。
安秋芳笑了,他們把犁耙鋤頭裝在一輛板車里,咣當咣當地向長途車站拉去。這天的天氣很好,白云在天空悠閑地待著,鳥兒在竹籬上啁啾跳躍。鄭守田走著走著,又有點惴惴不安了;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安徽,過不過得慣?當地人會不會捉弄、欺負他?安秋芳靠了過來,趴在他的耳朵邊說,我們很快就要見到豐年了。鄭守田一驚,問這是怎么回事?安秋芳卻不說了,只是扯開了嗓子唱道: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
責任編輯魯書妮
插圖燕于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