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壺

陳玉成拎著一個破水壺走進屋子，心情十分愉快。

跟著陳玉成進屋的，還有一片月光。陳玉成回頭關了門，月光就被關在外面了。陳玉成沒有理會月光，他在想今天晚上老婆做的該是什么飯，有菜嗎？他想喝兩盅兒。

十三歲的兒子正在埋頭寫作業，他抬頭叫了一聲爸，然后低下頭接著寫。陳玉成把水壺放在地上，水壺發出“當”的一聲，很清脆。兒子抬頭看了看，說，爸你又撿回什么東西了。

陳玉成說，好東西。寫你的作業吧。兒子就寫他的作業。

老婆端來一盆水，柔聲說，回來了，快洗洗臉吧，馬上就吃飯。

陳玉成沒有去洗臉，卻把那個水壺拿在了手里。兒子說，爸，那是什么東西，真好看!

這時老婆正往屋子里送飯，手里端著熱氣騰騰的饅頭，說，一個暖瓶，怪好看的。

兒子走過來看看說，真是老外，這是熱水器。陳玉成說，這是一個暖壺，我以前見過的。

放下水壺，三口人圍著桌子吃飯。他們住的只有一大間屋子，租人家的。一大間屋子從三分之二處隔開，小的當了廚房，大的當了三個人的臥室兼餐廳。餐廳里是一張大床，角鋼焊的，可以睡三個人。前面有一個柜子，那是人家搬家的時候賤賣舊家具，花了八十塊錢買的。還有一只沙發，單人的，沙發上有一塊海綿露了出來。地中間有一張桌子，當作餐桌和兒子做作業的學習桌。有一臺17吋的黑白電視機，在屋子的一角。電視一般不看，因為兒子要做作業。兒子的學習成績向來很好。除此，屋子里就沒有什么東西了，也沒有多少空間了。陳玉成的老婆矮個兒，瘦瘦的，一臉紅紅的血絲。陳玉成的個子也不高，只是比老婆高一點。兒子卻不矮，高出父親半個頭了。這讓陳玉成很得意。

陳玉成一家來到城里已經六年了，他們搬到城里來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兒子上個好學校。兒子從一年級就開始在城里上學，學習成績一直都好，是班里的尖子生。一家人靠陳玉成撿破爛為生，老婆有時候出去干些零活兒，但主要的任務是給孩子和陳玉成做飯。用他們自己的話說，是給孩子做飯，他們供孩子上學這一目標很明確。和所有富裕的和不富裕的家庭一樣，一切都圍繞孩子來進行。

飯桌上擺著饅頭，粥，咸菜和一盤炒土豆絲。他們每天吃的菜主要是炒土豆絲。兒子總是吃得很香。陳玉成坐在桌子旁，看看老伴，說，我想喝兩盅，說完他看看水壺。老婆也看看水壺，說，今天你這是撿到寶貝了。老婆給陳玉成倒了二兩酒，陳玉成喝了一口，大聲說，好酒哇!老婆和兒子都樂了。兒子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去看那個水壺了。母親趕忙說，快吃飯，快吃飯。陳玉成說，你別動，你現在的任務是吃飯，那個，由我來動。當父親的做出一副行家里手的樣子，說，那得需要技術!老婆說，你懂個屁技術。孩子摸了壺，就到外面洗手去了。陳玉成對老婆說，我當然有技術了，你看咱兒子，多好，那也需要技術!老婆剜了男人一眼，說，沒正經的。老婆隨即將土豆絲夾在陳玉成的碗里。

陳玉成一邊吃飯一邊盯著那個水壺，好像怕被別人搶了去似的。

這樣的壺他在一家模樣像干部的人家見過。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陳玉成推著車，正在陽光小區轉悠。他的頭上出了汗，臉油津津地發亮。他想，要是有口水喝，多好。這時，一個干部模樣的人喊住了他，那人讓他上樓一趟，說是有點垃圾讓他拿下來，也許有有用的東西。他跟著那人上了樓，那人開了門，回頭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讓他在外面等著。他想你不示意我也知道在外面等著。他甚至都不往屋子里看一眼。干啥的有干啥的規矩。門開著，他聽見那人在往一個紙箱里面裝東西，裝了半天還沒有裝完。站在門口，他無意間往屋子里看了一眼，又看了第二眼——他看見一個水壺。這時他的嗓子干渴得更厲害了，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使勁咽了口唾沫，喉結吃力地蠕動了一下。那個水壺真好看。那水壺放在門口對面的一張桌子上，桌子是白色大理石面的，他幫助一個送家具的人往樓上送過，特別沉。那個水壺是銀灰色的，圓柱形，上面細一些，伸出一個小嘴兒，像只企鵝。那小嘴兒大概就是出水的地方吧。壺的底部伸出一根電線來，陳玉成想，那一定是燒水用的。整個兒水壺像一件裝飾品，要不是壺嘴下面有幾只杯子，他不會想到那是一個水壺的。那人將裝完的紙箱放在門口，說拿走吧。陳玉成遲疑了一下，往里面看看。那人說，不要錢的，快拿走吧。陳玉成還真忘了錢的事，他只想再看看那水壺。陳玉成說，我，我想喝口水。陳玉成一般是不在別人家要水喝的，他知道那樣會讓人家討厭，這次卻不小心說出了口。那人猶豫了一下，回到屋子里，找了一只一次性使用的紙杯，在那個壺上接水。陳玉成看見那人在壺的上面什么位置按著，水就嘩嘩地從那個小嘴兒里流出來了。陳玉成喝了水，把杯子遞過去，說了聲謝謝。那人接過杯子，卻放進了送給陳玉成的紙箱子里面。一邊下樓陳玉成一邊想，那個水壺真好。

想什么就來什么，今天轉了一天都沒有什么大的收獲，傍晚，天快黑了，陳玉成敲著三輪車上的小鑼朝家的方向騎著，敲鑼只是他的習慣，這么晚了，不一定能收到東西了。

這個小區有三十多幢樓房，陳玉成每天都要到這個小區來一趟。快出小區的時候，他有意無意地朝垃圾點看一眼，再看一眼，他的眼睛就亮了起來，他看見了那個水壺。陳玉成停下車，從垃圾堆里撿起了帶電線的水壺。

傍晚的風十分涼爽。

乘著涼爽的風回到了家，陳玉成就想喝兩盅。

兒子很快就吃完了飯，拿起了水壺。

父親說，別動，兒子，你做作業去吧。

兒子說，我差一道題就做完了。兒子依然拿著水壺。

父親說，不行，一道題也不行，考大學差一道題不會做，就可能考不上。你爹我當年就差一道題。

父親紅著臉，他只有二兩的量，他有點酒意了。兒子不情愿地放下水壺。母親為兒子在飯桌上騰出一塊空地兒，讓兒子寫作業。父親也很快就吃完了飯，他拿起了水壺。父親說，這東西，只有我能弄。這可是個好東西啊!做著作業的兒子看了一眼父親。母親說，你別說話，兒子在做作業呢。父親伸出食指擋在嘴上，眼珠轉了轉。他的那根食指伸不直，老是彎著，又粗又笨。

父親先是找了一個插座，把水壺接好，插在上面試一試。下面的指示燈沒有亮。父親說，說不定指示燈壞了。他讓水壺通了一會兒電，用手在里面摸了摸，水壺沒有熱。

兒子說，肯定是壞了。

老婆站在一旁說，人家誰把一個好壺扔出來?

陳玉成發現老婆和兒子都停止了工作，在看他和壺。就說，你們不要看，該干啥干啥。

兩個人這才各干各的。

屋子里暫時沒有了動靜。陳玉成兩只粗笨手拿著壺，翻來覆去地端詳。

看來，這東西只有拆開才能弄明白。

兒子說，我來幫你拆!

母親厲聲說，做你的作業!

老婆的聲音嚇了陳玉成一跳，他以為老婆到廚房收拾去了，卻不知她一直站在他的身后。

陳玉成找了一把撿來的螺絲刀，慢慢地擺弄起來。燈光有些暗，陳玉成又往燈下挪了挪，卻挪到兒子的眼皮底下了，整個屋子只有一只燈泡。他看看兒子，兒子假裝認真做作業的樣子。陳玉成說，這個小東西。不知道他說的是兒子還是水壺。

陳玉成把水壺抱在懷里，輕輕地往下擰螺絲。他擰下了第一個螺絲，小心地放在一旁，接著擰第二個。水壺上的螺絲不多，當他擰下最后一個螺絲的時候，兒子大叫一聲，我做完作業了!

這聲音陳玉成顯然沒有料到。他粗笨的手一哆嗦，水壺隨即全開了。

桌上發出咣當當的響聲，陳玉成、兒子和老婆都發現有一個東西滾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陳玉成放下水壺，看著兒子，說，這小東西，你嚇了我一跳。老婆在身后說，這老東西，你的膽子咋就那么小?陳玉成喜歡管兒子叫小東西，每每這么叫，老婆都站在兒子一邊，叫他老東西。

現在的工作是，找掉在地上的發出了響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

老婆把桌子拿到一邊去了，父子兩人，都蹲在地上，轉來轉去地看，不時用手摸摸。兒子有點近視，他的臉幾乎貼在了地上。父親蹲著走，滿屋地挪，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父親蹲了一會兒，想直一直腰，就站了起來，卻把身后的老婆撞到了后面的墻上。父親生氣地說，你老是站在我后面干啥?

明處是沒有了，兒子提議，把沙發挪了。父子二人就開始挪沙發。沙發還沒有挪好，兒子就有了重大發現。兒子驚叫起來，一塊錢!父親也朝沙發底下看去，明晃晃的一塊一元錢硬幣。兒子手快，蹲下去就撿了起來。說，一元錢，水壺里竟然有一元錢!母親不同意兒子的看法，母親說，水壺里面怎么會有一元錢?那可能是我掉在地上的。對了，我說那天怎么少了一元錢呢，原來掉在這里。兒子說，不對，媽媽你打賴，明明是我撿到的一元錢嘛，怎么就成了你掉的呢?還是父親出面，一元錢先放著，我們接著找那東西。

可那東西是什么呢?兒子說，是個不明飛行物，可它飛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兒子想了一個好主意，就去拿他的秘密武器。他拿來了一塊磁鐵。兒子分析說，掉的東西既然發出了金屬的響聲，那一定是金屬的，用磁鐵就一定能夠找到。父親伸手摸了一下兒子的頭，說，我兒子就是聰明。母親也在一旁笑了，說，這書真的沒有白念。

磁鐵是圓形的，中間有一個孔。兒子找一根細繩，把磁鐵拴好，讓它滾到柜子下面去。一次一次地打撈。第一次吸上來的是一個釘子，父親說，上來一條小的!母親趕忙跑過來看，說什么東西論條的?父親把釘子給她。母親說，我還以為是金條呢。第二次又有了收獲，是一個頂針。陳玉成喊過老伴，要給她好東西。老婆說，什么東西?陳玉成說，不點兒不點兒，渾身盡眼兒。兒子搶著說，頂針!

第三次沒有收獲。第四次進去，卻拽不動了。父親說，這下好了，釣到一條大魚。兒子說，這回說不定是根金條呢。父親說，從前，有一家窮人，借人家的房子住。房子很破了，四面都透風。這家人也沒有什么東西，快到冬天了，只有幾袋子土豆，心想在屋子里挖一個地窖，放進去，過冬吃。兩口子就在地上挖，挖了兩米多深，突然碰到了硬東西。兩口子說真倒霉，在屋子里挖還碰上了石頭。可是，伸手去拽，卻是一根金條，再拽，又是一根。一口氣拽出了二十多根!

兒子說，童話書上最后說，從此，他們過上了幸福生活。

母親在一旁說，快拽拽看看，說不定真是金條呢。

拽不動，父子兩人只好將柜子挪開，才發現磁鐵纏到了柜子的腿上。三個人都有些失望。兒子的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柜子下面，他又有了新的發現——又是一枚一元的硬幣。兒子說，媽媽，這一塊錢該不是你丟的吧?媽媽說，那也說不定呀，你說，咱屋子里的錢，不是我丟的還是誰丟的呢?

不管是誰的，反正一下子多了兩元錢，三人都挺高興的。

兒子對父親說，我想，那東西可能是掉在大床底下了，母親立即說，非常可能!父親說，我知道你們是想看看大床底下有沒有錢。搬床，太費事了，再說，要是有錢，算誰的呢?兒子說，要是三塊錢，咱們一人一塊；要是兩塊錢嘛，那就只有我和媽媽的了。父親說，要是有十塊錢，我明天就不用出去收破爛了，歇一天!

母親卻拿過那兩塊錢說，這兩塊錢，就先放我這兒吧。兒子噘了一下嘴。陳玉成說，多少錢還不都得給你。

三個人說動手就動手，搬開鋪蓋，卸了木板。三個人在三個方向分頭尋找。兒子嫌燈光太暗，拿來了手電筒，手電筒也不太亮，但兒子的感覺卻是占了優勢。經過一番全方位的排查，三個人又收獲了一枚一元硬幣和一張一元紙幣。父親宣布，搜查至此結束。

這個晚上，一家人意外地收獲了四塊錢。兒子說，主要都是我找到的，我明天應當吃一根雪糕了。母親說，主要都是我丟的，這錢都應當歸我。父親說，我得修水壺去了。

最后，四塊錢一塊歸兒子，三塊歸母親。母親說，好多天都沒有吃肉了，我用這錢買點肉，明天給你們改善生活吧。父子倆都十分贊同。

兒子說，今天高興，我要多做幾道題!他又趴在桌子上做題去了。母親收拾殘局。

水壺很快修好了，什么也沒丟，只是斷了一根線。陳玉成把水壺裝上水，插上電，水壺很快就響了起來。水燒開了，陳玉成找了三個碗，給每人都倒了一碗水，說大家喝水吧。好像是讓大家嘗嘗這電水壺燒出來的水是個什么滋味。

老婆喝了一口水，想到了一個嚴峻的問題。她說，用這樣的一個水壺燒水，一天得多用多少電呀?我看以后還得用鋁壺燒水。

兒子說，我算出來了，一千瓦的熱水器，燒開一壺水需要8分鐘，得0.133度電，燒十次就是1.33度電。

老婆說，不能用，堅決不能用。

兒子說，對，不能用，堅決不能用。

陳玉成拿著擦得锃亮的水壺，自言自語，這個水壺真是挺好看的呢。可是，剛才掉的是什么東西呢?

責任編輯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