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政府辦公大樓和“皇宮”大酒店巍然相視而居,中間一條寬敞的大道坦蕩如砥。大約中午十一點鐘左右,從“皇宮”下來一個人:賈副縣長西裝革履滿面春風。他剛結束了一個招商會議,正匆匆地走著,很忙的樣子。當他剛要過馬路時,停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側過頭看了一下側面走過來的一個青春靚麗、婀娜多姿的女孩。巧,女孩正也看他一眼。這一看,賈副縣長的心竟動了一下:美!這“美”字一落心,賈副縣長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下。這又一看,賈副縣長的心不由又動了一下,賈副縣長忽然覺得這女孩在哪里見過。考慮到自己的身份,賈副縣長不可能像街上染黃頭發的小男生一樣傻逼似地去盯看一個女孩,但他的思想是別人看不著的,是可以染上各種各樣顏色的。他忍不住一邊過馬路一邊想,他不但想著而且還低吟了鄧麗君那首《甜蜜蜜》的歌:“在哪里見過你?你的笑容那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他想,使勁想,當他第三次使勁把腦子扭得像麻花時,他恍然大悟似地想了起來,很驚悚也很興奮:這個女孩是自己曾經嫖過的一個女孩!
在哪里嫖的呢?在“皇宮”嗎?不,不是的……他記憶的閘門在慢慢打開……在哪里呢?噢,他想起來了:在市里的“金碧輝煌”大酒店。想到這里,這女孩的身體便一絲不掛了,像魚兒一樣滑進了賈副縣長的大腦袋。
這個時候,賈副縣長已經帶著滿腦子“魚”穿過了馬路,而且他的嘴唇還上下張合了幾下,似乎還在回味美人魚的味道。他被刺激和興奮激動著,因此他再一次不由自主地回過頭來想再看一眼那女孩,但是他的眼睛撲空了。他不禁有點失落,遺憾了。然而當他瞬間回過神時,他的心卻驟然驚慌起來:那女孩竟然也過了馬路,且已離自己只有幾步之遙了。政治敏感度讓他“吱”地一下打了個冷顫:壞了,這女孩認出自己了,難道是在跟蹤我嗎?賈副縣長不由加快了步伐,心像擂鼓一樣“咚咚”跳著,后面的高跟鞋也“噠噠”地敲著,敲得賈副縣長的腳步都有點亂了,但他終是不敢回頭看。他裝得平靜如水,好像是“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一般,但他的耳朵高度集中地聆聽著后面的高跟鞋與自己的心跳聲一起進入了威嚴的縣政府大門。有人與他打招呼,他也只下意識地回應,表情如夢游似的。他的汗開始像蛇一樣躥出。
高跟鞋不緊不慢在后面跟著,從大門到辦公大樓的一段路,平時不知不覺就走沒有了,而今天竟是如此的漫長,好像比二萬五千里長征還要長。賈副縣長從口袋掏出了手帕,擦去臉上因害怕女孩訛詐而可能帶來的政治風險所流出的汗。他一邊想著甩掉“尾巴”的招數,一邊放電影似地在腦海里閃現那天與女孩發生關系的片斷,那片斷是那樣的美妙卻又更加的殘酷,殘酷得像一條鞭子鐵證如山地抽打著他,臉色被抽打得好像有點失血了。
當賈副縣長蹬上辦公大樓的臺階時,他分明感覺到那女孩如影隨形,如芒在背。當賈副縣長進入一樓大廳時,那高跟鞋也進入大廳,且發出的聲響如空谷回音,繞梁不息。他覺得自己的太陽穴“突突”地就要爆裂。
“必須甩掉這個女人!”這個時候賈副縣長痛恨地用了“女人”這個詞。
賈副縣長的辦公室在一樓,但他沒有徑直朝自己的辦公室走去,他裝著向洗手間走。但高跟鞋仍然在他的身后有力地敲著,又像一支警棍。
賈副縣長進了洗手間,在自己認為該出來的時候走了出來。然而,賈副縣長剛走兩步,身后的高跟鞋又再一次號角一般嘹亮地響起,聲音太具有震撼力了,震得賈副縣長的腿不由得軟了一軟,要不是平常訓練有素,怕是立馬就變成了趙本山的模仿秀,被這高跟鞋給忽悠倒了。
在這秋風掃落葉的季節里,可憐賈副縣長的內衣已徹底汗透。
賈副縣長還不敢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他想他必須讓跟蹤者知道自己并不是在“此地”上班,而是需要經過“此地”——而已。他認為自己必須朝樓上走,然后從另一個樓梯口溜掉。他在心里給自己下命令:要冷靜,沉著,要像革命英雄甩掉國民黨特務那樣甩掉這個女人。然而當他才蹬了幾個臺階,他的腳步就慢了下來,因為他聽到高跟鞋由近及遠向著大廳外“噠噠噠”遠去……
賈副縣長這才敢緩緩地轉過身來,結果他看到的是一位穿著很平常的中年婦女的背影。
賈副縣長不禁莫名其妙了。但他不敢在樓梯上停留思索,他急急地朝著自己的辦公室走去,其狀簡直要奔馳了,第一次開門時,鑰匙竟“咣”地一聲像炸彈一樣掉在了地上,炸得他驚慌四顧,汗水幾乎要糊住他的眼睛了。終于進到屋里,他“咣”地一下關上了門,他仰起臉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半躺在座椅上,點燃了一顆煙,徐徐吐出,微微地閉上眼睛……
這時,門外又響起高跟鞋聲。“噠噠噠”,由遠及近,來到他的門前,然后響起了敲門聲:咚、咚、咚!
半躺在座椅上的賈副縣長竟一下子被敲得掉在地上,煙頭也被壓在手下,灼得他齜牙咧嘴,疼痛鉆心。
賈副縣長慢慢地,輕輕地爬起,生怕弄出一點聲音來而被門外的人發現。而敲門聲仍在倔強地響著,但它終是沒有賈副縣長倔強,不久,高跟鞋就“噠噠噠”地走了。
賈副縣長立馬脫掉鞋,躡手躡腳地來到門后,貼著細細的門縫,放出眼光,這次他看到是他女秘書婀娜多姿的背影……
賈副縣長重新穿上鞋,撫了撫自己的頭發,打開門,然后周周正正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看上去非常像人民公仆。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賈副縣長估計是女秘書的電話。
果真是女秘書,女秘書說賈縣長你在哪里,我要向你匯報工作。賈副縣長說我在辦公室,剛剛回來。女秘書說我剛才去怎么沒有見到你呢。
賈副縣長不禁笑了,心想:“什么都讓你見到就壞了。”
女秘書“噠噠噠”地來了。
她的“噠噠噠”讓賈副縣長的心也“噠噠噠”節奏頻變,賈副縣長看了看女秘書的高跟鞋,皺了皺眉頭,然后看女秘書拿來的文件。還沒有看三秒鐘,就又回過頭來看女秘書的高跟鞋,又皺了皺眉頭,說:“以后工作期間不要穿高跟鞋,影響工作。我原來就想講一講,可又怕傷你們女同志的感情,但現在想來還是要以工作為重,以后在工作期間,高跟鞋還是少穿為好。”
女秘書點了點頭,心中迷惑地想:“這是怎么了?原來你還說我穿高跟鞋好看呢。”但懾于領導之威,一個小秘書又怎個奈何呢。
然而,作為一個副縣長,他可以強令自己的女秘書不穿高跟鞋,但是辦公樓上其他的高跟鞋,以及外來辦事的高跟鞋,他哪里又能管得完呢?自此以后,他落下了一個害怕高跟鞋聲音的毛病,有時正與人談話,高跟鞋聲“噠噠噠”由門而過,他端茶杯的手不由就會抖動一下,茶水也就會被抖出部分;有時,他正在批閱文件,高跟鞋聲“噠噠噠”地忽然停在了門前,他驚悚得一下子抬起頭,目光里飛過幾絲驚慌,脊背則布滿一層細細的汗水。
高跟鞋讓他多次失態。
更令他苦惱的是,他開始了失眠。而失眠又作用于他的工作,使他在工作上精神分散,心力不支;而工作無起色又反作用到他的心態上,更加重了他心靈的苦惱,思想的沉重。
他開始借助“安定片”,但效果甚微。
整夜整夜的輾轉反側,失眠像蚊子一樣飛繞在他腦海的上空,高跟鞋聲經常如馬隊一般踩踏著他的心臟,即使偶爾進入夢鄉,也會很快如突然驚擾的兔子般倉皇醒來。他只好借助電視來打發這漫漫長夜。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在電視上看到了“心理訪談”,這個節目一下子就觸動了他,他如同看到了一條金黃色稻草從天垂下。
賈副縣長滿懷希望來到省城的一家“心理訪談”中心。
此時,賈副縣長變成了甄經理,一家私企老板。
一番交談后,心理醫生問:“甄先生,你的失眠有多久了?”
甄先生說:“已經半年了。”又說:“不知怎么搞的,我就是不喜歡女人穿高跟鞋,尤其是不喜歡女人高跟鞋所發出的聲音。”
心理醫生說:“你不喜歡高跟鞋發出的聲音的誘因是什么?也就是說你什么時候突然不喜歡女人高跟鞋發出的聲音的?”
甄先生說:“也是半年前。”
心理醫生說:“當時的情景可以述說一下嗎?”
甄先生張口欲說,但隨即又啞口無言。
心理醫生說:“請你對我們心理咨詢中心絕對放心,我們是絕對為來訪者保密的。”為了讓氣氛緩和,心理醫生還幽默了一下,說:“你把心里面的東西拿出來,存放到我們這里,比放在你那里還要保險百倍。”
甄先生心想:“三千年前埋到地下的東西,如今隨時都有翻出地面曝光的可能,什么能絕對保險?”
甄先生笑了笑,說話了:“其實也沒什么,那天夜里十點多鐘,我喝了酒回家經過一座大樓時,從上面突然掉下一只高跟鞋,正巧砸在我的頭上,差點把我給砸趴下了。我想這可能是我辦公司東打西拚,不知得罪了哪個主,遭仇家暗算,背后放刀,從此我就害怕了高跟鞋和高跟鞋的聲音。”
心理醫生一邊聽一邊與甄先生交流,最后心理醫生說:“解鈴還需系鈴人。你回去以后,選一個相當的時間,模擬一下當時的場景,高跟鞋再從樓上飛下,甚至就多飛下幾只,而絲毫砸不著你,以后你的心情就會釋然了,再慢慢調養一階段,你就會康復如初。”
甄先生聽了,如同撥云見日,他僥幸甚至甘心沉迷于自己所營造的假相之中,自欺欺人的心情一下子開朗起來,當晚還真睡了一個好覺。當他睜開眼時,真心感嘆:“一個世紀以來,都沒有過如此美好的睡眠了!”然而當他穿戴整齊,西裝革履來到辦公室時,樓上樓下的高跟鞋聲音再次像子彈一樣襲擊了他,讓他再一次垂頭喪氣。他想他必須盡快執行心理醫生開出的處方,來一次高跟鞋的實彈演習,否則的話,心理不久就會崩潰,到那時,這把副縣長的交椅就會易主換人,自己則會變成了精神病院的“貴賓”了。這樣想的時候,他才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由誰來執行從樓上把鞋子擲下來的任務,誰能勝任而不辱使命呢?”
“司機嗎?”賈副縣長搖了搖頭,“喂不熟的鷹,不可不可。”
“老婆嗎?那更不可以,她一懷疑起來,地球還不翻個底朝天!”賈副縣長又搖了搖頭。
“女秘書?”賈副縣長一下子苦笑了:“那她可就找到了我不讓她穿高跟鞋的原因了。”賈副縣長更搖頭不止。
賈副縣長苦苦搖頭,一個一個想人選,一個一個又讓他搖掉。
他想了兩天,突然,他的靈感像流星一樣劃過長空,他想到了一個人——母親。
七十多歲的老母親,賈副縣長還是說動了她,當然要求老母親絕對永遠保密。老虎是不會吃兒子的。
是夜,十點多鐘,母子倆悄悄來到一座高樓之下,賈副縣長把顫顫巍巍的老母親扶到七樓,然后又慌慌張張下來。母親看他那個樣子,很擔心說:“慢點,你慢點。”
賈副縣長的心里竟一下子漲滿了酸楚。
賈副縣長來到樓下。
他看了看四周,靜無一人,他咳嗽了三聲,于是四只嶄新的女式高跟鞋分兩批由天而降,似乎黑夜也沒能徹底埋藏女式高跟鞋在空中翻轉的優美姿態。按既定的方針,第一批飛下一只高跟鞋,“咚”,擲地有聲,但還是嚇了賈副縣長一跳;第二批飛下三只,“咚咚咚”,在賈副縣長身邊“炸”得十分響亮,炸得賈副縣長的頭左右探看,心如擊鼓,“咚咚咚”亂跳。
這次實施“心理處方”,賈副縣長的頭,和頭以外的任何部分都完好無損。
第二天,賈副縣長來到辦公室,本以為會有好轉,偏偏此時他的耳朵卻更加關注搜集高跟鞋的聲音,他發現高跟鞋發出的“噠噠噠”聲,對他仍然具有極強的殺傷力,仍然殺得他遍體鱗傷。而且更為糟糕的是,從天而降的高跟鞋也一遍一遍襲擊著他大腦,擊得賈副縣長的腦細胞成集團軍似的大批潰退,尸橫遍野。苦惱再一次像蜘蛛網一樣布滿賈副縣長的胸膛。
賈副縣長決定請假到風景勝地休養。
初來乍到,他的心情還能略略好轉,但如曇花一現,很快又復原如初,漸漸,又成愈演愈烈之勢。有時,他看到一片樹葉,很快這片樹葉就變成了一只女式高跟鞋,然后成幾何倍數增長,眨眼之間,高跟鞋就鋪天蓋地而來,遮天蔽日;有時,不知從哪里響起高跟鞋聲,先是“噠、噠、噠”,后就變成了“噠噠噠噠噠噠……”,如千軍萬馬,更如機關槍橫掃千軍;有時,他又會想到他嫖過的其她女人,一閉上眼,這些女人就抬起高跟鞋朝他的頭顱踢來,尖尖的鞋跟像釘子一樣扎進了他的心臟……賈副縣長想到了什么是“煉獄般的生活”。
賈副縣長不能再在此地休養下去了,他想到之所以休養毫無效果,與自己對心理醫生撒謊有關,對謊言開處方,豈能對癥下藥?不能對癥下藥,又怎能藥到病除?本以為說個與高跟鞋有關的理由,就能借個良方,過了高跟鞋這一關,不曾想自己竟落到如此地步,賈副縣長拍了拍自己的頭。
賈副縣長再一次找到那個心理醫生。
……
甄先生說:“我上次說的不是實情,這回說的才是真正的實情。”當然,他仍然埋藏了他的真實姓名和職務。
心理醫生說:“你需要找到那個你艷遇的女人,然后見見面,甚至說兩句話都沒關系,她應該不認識你了,這樣你就釋然了。”
甄先生說:“我哪里還有勇氣去找這個女人,而且這樣的女人她們的工作是打游擊戰,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居無定所,飄零無根,我也找不到呀。再者,跟我發生關系的有二十多個,我又哪里能找得完呢?”甄先生不得不如此說了。
心理醫生說:“我估計你可能不愿意去找這個女人,如果你不接受這個辦法的話,還有一種,不過比較痛苦。”
甄先生就痛苦地說:“再痛苦也不會比我現在還痛苦,我體重原來一百八十多斤,而今只有一百二十來斤了,一米八多的個子看上去已經沒有一點點人樣子了,自殺的心我都有了,要不是考慮到……”甄先生說不下去了,淚水在眼眶里流轉。
心理醫生說:“我相信你敢于選擇,但對于你這種五十來歲的人來說,這種選擇往往是十分痛苦的。”
甄先生說:“只要能擺脫目前的痛苦就行。”
心理醫生說:“看似你害怕高跟鞋,或者高跟鞋的聲音,其實你是害怕這種聲音背后暗藏的聲音,這種暗藏的聲音一旦在世上行走,你目前的美好生活乃至你的人生就會被破壞,甚至會遭到毀滅性的打擊,只要這些背后的東西即使在世上行走,卻永遠認不出你,你的一塊心病也就不治而愈,高跟鞋和高跟鞋的聲音也就會不翼而飛,蕩然無存。”
甄先生一聽很是佩服,說:“是的是的是的。”甄先生等不及了,急切地問:“你就說是什么辦法吧?”
心理醫生說:“整容。”
甄先生一下子沒有了語言。
他點上一支煙,過了很久,他不無擔憂地說:“單單整容我并不怕,問題是怎樣整容?是靜悄悄整容還是熱鬧鬧整容?”
心理醫生竟一時成了丈二的和尚,說:“當然是靜悄悄整容了。”
甄先生就說:“我就跟你再說一層意思吧,我不是私企老板。”他想了想說:“我要是私企老板就好了,問題是我是某一個市的市長。”
這次輪到心理醫生驚訝了。
甄先生繼續說:“我要是靜悄悄整容,再回到我那個市,就沒有人認識我這個市長了,也就沒有人承認我這個市長了,會把我當作一個騙子抓起來,這對我而言無疑不亞于一場自殺性行為;而我要是熱鬧鬧地整容,我就變成了社會的焦點,那些與我發生過關系的女人,本來已經把我忘卻了,卻因此反而把我重新想起……”
這回輪到心理醫生啞口無言了。
但總不能冷場吧,最后心理醫生說:“我給你向京城的心理醫生求援。”
責任編輯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