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陳丹青毫無保留地宣揚起木心來,說:“木心可能是我們時代惟一一位完整銜接古典漢語傳統與五四傳統的文學作者……”以陳丹青的個性,他不是諛師的人;以陳丹青的聲望,他不需要通過營造老師的令名來抬高自己。“惟一”表明這是一句狂言,但最終歸于謹慎與謙虛。他沒有給老師戴上滿天飛的“大師”帽子,沒有稱老師為巨子,而是“文學作者”。陳丹青是深懂老師的,因為木心自從1982年由臺灣定居紐約后,一直處于半隱居狀態,用他的話來說,是“深匿于紐約”那樣無比龐雜的國際大都市。木心自己也曾謙稱自己是業余作者,他執著的不是舞臺上的主角,甚至連配角都不是,而是“每到終場,那值臺的便衣男子”。世界大舞臺,但木心喜歡在舞臺之外,舉著鏡子,風流自賞。
我感興趣的還是陳丹青對木心的定位。我想,這是他作為有良知有勇氣的知識分子在大陸語境里所發出的強烈感慨。說實話,我一直在尋找當代人筆下的“完整銜接古典漢語傳統與五四傳統的”文字。我在連連失望的同時,倒是在臺港和海外的一些作家那兒,找到了這樣的文字。木心就是其中之一。毋庸諱言,我喜歡木心,主要是喜歡他的語言方式。
他寫的是真正的隨筆,隨便,隨意,隨心所欲,甚至隨筆所欲。有的時候寥寥幾句,就是一篇。有的時候,一氣寫出上萬字。有時數千字的文章表面看來只是一句話。有的形容詞和動詞,突然之間從句法結構中掙脫出來,以一副“狡童”的樣子,站在句子的頭里或屁股后頭。
木心的寫作是讓我輩嫉妒的自然自由自足自私的狀態,至少在寫作行為發生的當口,他并沒有想到讓別人分享,并沒有顧及別人的口味,甚至明知道是報刊的約稿也把編輯拋到了九霄云外。而木心的這些文字又恰恰都是在海外的各種報刊的副刊上發表的。這些文字可謂幸運。報人的無己、無心,反而造就了副刊的柳蔭。什么樣的環境造就什么樣的人,也造就什么樣的文。
木心的心并不“木”,并不機械,而是相當活躍、敏感,活躍于回憶,活躍于藝術的把玩,活躍于詩文的閱讀,活躍于對漢字的拿捏。作為老人,作為有豐富閱歷、古典情懷的老人,他確實與紐約那個五方雜處的花花世界保持著相當的距離,也許,紐約太年輕,像我輩一樣,只有聽他斷喝或絮叨的份,很難成為與他對談的主體,也很難在他的文字里顯影。在我們所處的語境里,讀木心的文字,真有恍若隔世之感。然而,木心的心也是我的心,因為他也有我讀他文字時的類似感覺。在非常詩意的小說《月亮出來了》中,他借主人公之口說,十九世紀的馬車“可真是夢一樣地豪華優雅。”我最想用三個字來描述木心的文風:夢,豪華,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