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的小說款式素樸。《溫莎墓園日記》這本集子,在臺北初版于1988年(時名《溫莎墓園》),正是大陸小說形式劇變之際。在此之前,西方小說從服裝到內里的脫胎換骨已經歷了一百年。對這一巨大背景,木心似乎無動于衷,仍在小說里固守著他不合時宜的完整性和秩序感。此種堅執,使這本短篇集看起來像是一位古典遺孤的抗議書和回憶錄——對今日世界多愁善感的抗議書,對昨日世界若有所思的回憶錄。其多重自我的曖昧和表達形式的清晰,與現代主義文學初起時的紀德有神似之處。
我不認為這本小說集里每篇都好。有幾篇寫法老舊,外觀像回憶性散文,然而又不是,作者已明確宣稱它們是誠懇的虛構:“袋子是假的,袋子里的東西卻是真的。”可讀到《SOS》時,我肅然,似有驚雷一閃,照見作者心靈的奇崛。此后漸入佳境,直到最后一篇《溫莎墓園日記》,我真感覺收獲了久違的妙品——這是我讀過的最含蓄節制、最富奇思與哲思的愛情小說之一。它既是愛情的悼亡歌,又是愛情的贊美詩,但它觀照的不是具體的愛情,而是作為“存在境遇”的普遍的愛情——“人類”在二十世紀的愛情。
如此抽象的命義,怎樣完成?木心的才能,就在于以感性的鋪張,達至形上的關切:“哈代曾說‘多記印象,少發主見’……現在我用的方法是‘以印象表呈主見’”(《魚麗之宴》)。的確如此。如標題所示,此篇小說采用日記體(作為引文,也鑲嵌著書信,其結構因此兼具了自語的封閉性與對話的開放性),隱蔽地并列伏下三條線索:
一是常到紐約一座無名墓園散步的“我”與遠在瑞士的女友桑德拉平淡的情感關系;二是借兩人通信談論華利絲·辛普森的首飾之去向(她是二十世紀“最后一對著名情侶”中的女主角,溫莎公爵愛德華八世為她放棄了王位。他花去重金獻給她的愛之禮物,在她故世之后卻只能被零星拍賣,變回為商品),痛悼愛情的淪亡;第三條線索設置之平常而奇異,令我驚訝木心冷僻超拔的想象力,猶如針尖上跳出的宇宙之舞:小說進行到三分之一時,“我”偶然在一墓碑上發現了一枚生丁硬幣,于是散漫的敘述悄悄移到了焦點——這生丁從此被“我”和一個未曾謀面的陌生人輪流翻面,日復一日,由無意而有意,以致“我”逐漸感到這種默契“已與愛的誓約具有同一性”,如果中斷這種交流,就是“背德的,等于罪孽”。為了在此守誓,“我”無限延宕了與女友相會的時間,直至一個冬雪之夜,“我”抱著“輪回告終的不祥之感”奔赴墓園探看生丁,終于和那個冥契者相遇。如此千回百轉的愛情獨角戲,在我的閱讀經驗里是第一次遇到。
木心的小說始于個人而終于個人,皆從微觀邊緣處落筆,清晰呈現人類微妙難言的心靈角落,體積纖小,聲音輕細,難以歸類。你無法從所謂“主流現實狀況”(無論中國的還是美國的)推知木心作品的誕生,但如果你對當下“普遍性的存在感”有所體味,當能會心它們何以形成。《SOS》以沉船時刻醫生助產孕婦的義舉,捕捉人類死生之際的徒勞與神性;《靜靜下午茶》從一對英國夫妻盤桓了四十年、最終仍不可解的誤解,透視某種無以名之的尷尬,《芳芳NO.4》由一個女子從40年代到70年代末氣質面目的四次變化,勾畫人性的翻覆無常……木心善于潛入人類心靈的毛細血管之中,以微觀指喻整體,于殊相隱含共相,其妙不在證明公理,而在揭示幽微,由是,精神之翼才可擺脫重力,不可見者方能可見。
“生命的劇情在于弱/弱出生命來才是強”。這是木心在《KEY WEST》里獻給硬漢海明威的詩句,恐怕也是他自己生命和寫作的美學。的確,只有把握了生命最細弱微妙的呼吸,文學才能顯現其無量偉大與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