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媽媽和我的父親葉淺予
我的3個母親,除了生母,另外兩個都是名女人:一個是和父親有過30年不幸婚姻的名伶王人美;一個是和父親有過10年幸福生活的著名舞蹈家戴愛蓮。前者,父親評價和她的生活是磕磕碰碰的30年,而后者,是父親在心里懷念一生的人。
父親和生母的婚姻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舊式婚姻,兩人本來就不存在感情,加之生母是文盲,又整天沉迷于麻將,不思進取,沒有交流的婚姻生活越發像死水一潭。這樣的局面注定了父親有一天要拋棄生母。父親特別喜歡女兒,當年,生母頭胎生下男孩以后,父親曾央求她再給生個女孩。我出生后,父親特別開心,他和生母的關系也有所緩和。但戰爭爆發后,父親把我和母親、哥哥送回老家避禍,他獨自奔向抗日。
這次分別徹底斷了父親和生母的情分。
父親和戴媽媽的相識并非偶然。當年,宋慶齡的秘書廖夢醒大姐找到父親,說孫夫人想為延安國際醫院籌措一筆購置醫療器材的基金,于是請從英國到香港的華僑舞蹈家戴愛蓮舉辦一次表演會,希望包括父親在內的一些畫家在宣傳上給予幫助。生活中,戴媽媽一直講一口流利的英語,而父親的英文雖只有中學水平,但基本的溝通不成問題。就這樣,他們一來二去很快熟悉并相愛了。
戴媽媽原本在英國留學時有過一段初戀,對方是大學雕塑系的老師,可那人已經有了女朋友。戴媽媽是帶著逃避感情和參加祖國抗日的目的來到香港的。認識父親后不久,兩人就結婚了。宋慶齡親自當他們的主婚人,并且在她的住處為一對新人舉辦了宴會。為了組織新家庭,我后來聽父親回憶,戴媽媽是非常主動和積極的。宴會結束后,父親和戴媽媽還去了香港、澳門之間的漁島長洲度蜜月,回來后兩人又在新居舉行了一次茶會,招待雙方的親友。
戴媽媽和父親是真心相愛過的。當年,他們幾經輾轉來到重慶時,父親的很多老朋友把他團團圍住,想要質問他到底有何種能耐能把一個知名的華僑女舞蹈家騙到手。戴媽媽當時聽不懂中國話,只是看見大家笑,就很好奇地詢問父親。父親便把大家的疑惑告訴了戴媽媽。戴媽媽有點著急,怕冤枉了好人,忙用英語解釋:“不,不!是我心甘情愿嫁給葉淺予的,他是個大好人。”其實,也就是那個時候,戴媽媽才知道父親在國內已是享有聲譽的畫家,對父親更加仰慕了。
接下來的10年,就如父親回憶所說:“我和愛蓮在那幾年就互相當對方的跟包了,她開表演會,我就給她打雜、當翻譯、做飯,做舞臺監制,而我忙碌時,這些事情又輪到她替我做。我們兩人的關系就像一對跑江湖的夫婦,女的跳舞,男的擊鼓。”
父親的這個比喻的確是他們那10年幸福生活的寫照。
人家說婚姻有“7年之癢”,也不完全對,戴媽媽和父親的婚姻就“癢”在了第10個年頭。
1950年,戴媽媽被文化部聘請擔任戲劇學院舞蹈團團長。那年秋天,父親受命參加民族訪問團去新疆考察。小別的那半年,戴媽媽愛上了她參與指導的一個大型舞劇的男主角,這個男人比戴媽媽小幾歲。父親不在戴媽媽身邊,戴媽媽身上保留的西方人開放、直率的特點暴露了出來。等到父親回來時,戴媽媽非常直接地對父親說:“我不愛你了,我們離婚。”這個消息對父親來說是晴天霹靂,可男人的自尊心已不允許他再挽留戴媽媽,父親為此傷感地流過淚,甚至一生都難以釋懷。而戴媽媽也為這段婚外情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文革”中,這個男人卷了戴媽媽的所有錢款逃走了。戴媽媽后來常向我表露對這段荒唐姻緣的懊悔。
6年后,父親才從他和戴媽媽的感情中走出來,和大明星王人美結婚了,可由于兩人都心高氣傲,加之都又心有所屬一王媽媽情系金焰,而父親還深愛著戴愛蓮。他們30年的婚姻幾次瀕臨破滅,因為父親的隱忍,終是熬到了最后。
1987年,王人美去世后,我了解父親的心思,老人想和戴媽媽重結連理,我也有心撮合他們。有好幾次我去戴媽媽家探望時,跟她說:“你看,你和爸爸一個住花園村,一個住東單,我要照顧你們還得兩頭跑。為了我省事,干脆你們搬到一塊兒住算了。”戴媽媽聽了總是笑笑,也不言語。我以為她大概是同意了,于是買好了幾個柜子放在她家里,準備他們復合之用。可沒過多久,她從國外回來找我談了次話,很鄭重地說:“我不能和你父親復婚,因為我心里始終忘不了我初戀的愛人。”原來,戴媽媽那次去英國和她初戀情人威利生活了一段時間。當時威利的夫人已經病故,而威利也因此受到打擊一病不起;在其子女的要求下,戴媽媽陪著最初的愛人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程。戴媽媽也因對這段浪漫的晚景生活無法忘懷,所以不能再接受任何愛情,哪怕是和父親遲到了幾十年的幸福,她也不想接受了。
戴媽媽照顧我4年,我陪她走過一生
戴媽媽走的那個點兒,我正在街上為她買身后要穿戴的衣物,沒能見她最后一面,我想起來這些就會流淚。這段日子,我時常夢見戴媽媽:她問我,金正平(我先生)的病是不是好一些了,我說,好多了,可以重新回到課堂教學生了。她就笑著點頭,說是好事。但她還是覺得遺憾,說,沒有看到重孫子出生。我想是的,從總布胡同搬來華僑公寓和戴媽媽同住一個院里,我能照顧戴媽媽,我的兒子又照顧著我們。假如戴媽媽還在,我們四世同堂,一起在公寓的房頂上支著太陽傘,喝茶、聊天,該是件多幸福的事兒啊!
很多人說,明明,戴愛蓮只撫養了你4年,而你卻照顧了她一生,你真是心甘情愿的嗎?我想一定是的。
在那短暫的4年間,戴媽媽的點點滴滴給了我勝似親母的關愛,這是我一輩子該銘記的。
戴媽媽是隨和的人。盡管她說英語,身上卻沒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而且她說話時總帶著微笑。
我10歲那年,對于父親領回來的這個女子,我曾不自覺地對她充滿了敵意,因為語言不通,我們還無法交流。戴媽媽對此并不懊惱,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做她認為該做的事情。我夏天特別怕熱,一熱就睡不著覺,戴媽媽了解情況后,每天臨睡前就給我扇扇子,直到我睡著。我那時也不跟她講話,她要扇扇子,我也不反對。后來我才知道,戴媽媽因為不能生育,而父親又特別喜歡女孩,他們就達成默契,要好好地教養、疼愛我。
原來,戴媽媽和父親結婚后不久,查出有卵巢炎癥,于是去香港做了個小小的婦科手術。孰料手術中卻出現意外,在來不及征求媽媽意見的情況下,醫生把她的卵巢切除了。媽媽醒來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泣不成聲。這場手術直接導致了戴媽媽的永久不能生育,從此,沒有親生子嗣的孤苦、寂寥伴隨了戴媽媽整整一生。
假如沒有發生在戴媽媽身上的這場變故,我再見到父親也許要推后幾年。我知道戴媽媽的秘密后,對她的態度稍微有些轉變,加上上海陌生的環境和新鮮的都市生活也讓我漸漸地淡忘了家鄉的親人。
當年,我的身體狀況不太好,總是生病,戴媽媽經常帶著我上醫院檢查身體。醫生說我營養不良,她就買好多好吃的營養品還有上海的小吃給我。平時,他們參加一些朋友聚會,怕我在家孤獨,也總把我帶在身邊。戴媽媽還經常買禮物送給我,買的最多的就是各種漂亮的花布,給我做新衣服。有一次,他們出國回來,戴媽媽給我買了好多我不曾見過的禮物,像燈心絨的背帶褲、紅色格子的毛呢大衣,我都喜歡極了。戴媽媽立刻幫我穿上,還讓人給我們一家拍了張合影。這些在當時已出現西風東漸的上海都難以看到的時髦童裝,連同照片,被我至今珍藏如新。戴媽媽的這些舉動說明她心里是裝著我這個女兒的。
1948年,我們全家到了北京以后,才算真正有了自己的小家。戴媽媽這時開始動腦子教育我了。她教我英文、舞蹈,還給我做跳舞用的芭蕾舞軟鞋。但我喜歡和好多同齡的孩子一起學習跳舞,而戴媽媽則是一對一地教我,我覺得比較枯燥,所以學了一段就停了。戴媽媽也不勉強我。后來,我去史家胡同小學念書,因為家住大佛寺,離學校較遠,戴媽媽就騎自行車接送我上下學,差不多有一個學期之久。戴媽媽個子矮小,而我是13歲大的人了,體重也不輕,可戴媽媽總是風里雪里地接送我,從不叫累。后來,戴媽媽逐漸忙碌起來,沒有時間接送我了,她就給我買了輛自行車,在沒人的地方教我騎車。
我能感覺出來,戴媽媽為了和我拉近母女間的距離,費了不少心思,用了真情。
正因為有過親如一家的這種情感經歷,“文革”期間,父親靠邊站了,我被發配到湖北的干校勞動了兩年,戴媽媽經歷了第二次離婚,一個人孤苦伶仃地生活。當我從湖北回到北京后,卻找不到父親,當時我下意識地就想到了戴媽媽,可她也在干校勞動。我們一見面,兩人抱在一起放聲大哭,有一種親人久別重逢后的激動。“文革”之后,戴媽媽的待遇還沒恢復之前,我把她接到了我那不足40平方米的房子里,和我們一家四口一起生活了半年。后來,戴媽媽的學生不忍心看她和我們擠在一起生活,臨時幫她解決了住房。
隨后的二十多年間,雖然戴媽媽的政治地位和工作待遇都得到了解決,可老人心里一直是孤獨和苦悶的。晚年的戴媽媽還想為她熱愛的舞蹈事業做點貢獻,可畢竟青春已逝,她的力量非常有限。而情感上的孤獨更足帶給了老人莫大的苦悶。戴媽媽經常一個人守著130多平方米的大房子,無人交流。我看出了老人的傷心,于是跟她約好每周三下午,我都會去陪陪她。這個約定,我們堅持了30年。而我也知道,她是想和父親說說話的,那時天天和王人美吵架的父親又何嘗不想呢!有幾次,實在是想讓兩位老人開心一下,我便創造了媽媽和父親見面的機會。因為這種機會實在不多,戴媽媽非常珍惜,每次都會和父親說很多話,臨走時把我們送下樓后,兩人還會依依不舍。
真的,只有他們自己,才了解彼此內心最真實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