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中的經濟學家

經濟學里最廣為人知和廣為應用的應該是博弈論，其中最為出名的案例首推囚徒困境，在知道所有選擇的后果的情況下，被隔離的囚徒通過衡量后果都會選擇招供，鑒于相愛的兩個人不是相互隔離的囚徒。不會出現我不招供而對方招供的情況，可以通過溝通實現雙贏和共同利益而非個體利益最大化……

——摘自城與凌的《愛情中的經濟學》

一

凌住在休斯敦東部一棟不起眼的房子，眼睜睜地看著傾盆大雨撲在玻璃窗上一片片蕩漾開去。由于肆虐的颶風侵襲本城，她原先收到的肯尼亞州講學邀請全部暫停。

凌是一個小有名氣的經濟學家，從中國的一所名校作為交流學者前往美國后，她就自然而然地在這個陌生的異鄉定居下來。她平時與別人交流不多，但跟她有過近距離接觸的學生都說她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此時此刻，凌只好一個人寂寞地蜷縮在家里，連電視都不敢打開，外面石破天驚的雷聲時不時傳來。

看來唯一有意思的活動就是上網了，她饒有興致地看了美國ABC新出的幾集Desperate housewives后，漫不經心地打開電子郵箱，一封意想不到的神秘來信瞬時進入眼簾：

凌：

或許你覺得很奇怪，有我這樣的陌生人給你寫信，何況我對經濟學一竅不通。

但你記得么?在八年前，你曾與一個叫城的年輕人合著了一本《愛情中的經濟學》。我就是那個作者的妻子，我叫雅。

我不知道你是否還與城有聯系。我也知道，這么找你似乎有些冒昧，但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請你相信這只是一個妻子出于對丈夫的關愛。

城在搬家時，無意失落了那本你們合著的書，現在，這本書在市場上再也找不到了。但我知道這本書對于城的重要性，我想在他生日的時候作為生日禮物給他一份驚喜。不知道你這里是否還有多余的藏本，煩請寄我一本。我一定會如數將錢款給你……

PS：還有一個小小的要求，我知道你很忙，但你，能否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告訴我，城在你身邊所發生的故事好么?他總是對過去一字不提。謝謝你了。

你合著作者的妻子雅

凌一下子回想起過去許許多多事情，記憶的到來是那么突如其來，一種閃電般的傷感侵襲著她。

她默默地關上電腦，進入臥室，躺在床上，希望能平靜一下自己的思緒，沒想換來一夜亂夢。起床時，她冷不丁地打了一個噴嚏，意識到自己可能患上了傷寒，她打電話給家庭醫生，卻只聽到錄音電話：“Hello，Doctor

Reed is not available．Pleaseleave the message here……”

她起床后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按照信末附上的郵寄地址，淋著大雨一路奔跑到郵筒，把包裹著書的信函投遞了進去。回到家后，她踟躕了很久，終于下定決心打開電腦，敲打下這些文字：

雅：

我可以這么稱呼你么?

說實話，收到你的信我很高興。在美國的日子，有時候枯燥無味，看到你的信，看到一個這么有心意的妻子讓我很高興。

我到了美國后，發生了很多事情，基本也與過去的很多朋友失去了聯系，包括你的丈夫，城。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聯絡了。知道你們結婚的消息，真好。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那本書出版后我自己收藏了三本，完全可以寄給你一本。至于錢款，你就不用那么客氣了。畢竟城也是我過去的好朋友，送給你們，也算作為好友為祝福你們幸福婚姻的禮物。我已經根據你發來的地址，將書寄了過去。不過，能否給一個你們家的電話呢，我多么希望能有機會“近距離”地和老朋友敘敘舊。

至于你說的城的故事，真的，有一大堆。你真的全部都要聽么……

二

這幾天，上海的天氣時冷時暖，但這一點都沒有影響到雅難以抑制的興奮之情。她心愛的丈夫沒過幾天就要迎來三十歲生日了。她很想送他一份驚喜：

雅在許多人眼里都是靜若處子的女子，所有的人生經歷就像白紙——安安分分地讀書、安安心心地嫁人。五年前，雅與城在一個柳絮紛飛的日子結了婚。在這之前，她沒有談過一次戀愛，簡單得就像一個孩子。

唯一一次與戀愛有關的經歷是在初中三年級，彼時雅的班長同學，把一首《一路上有你》的歌詞完整地抄下來，作為情書的一部分，在夜自習的第二堂課上傳給雅。那晚，雅又惶恐又無助，居然在安靜的教室里泣不成聲。

結婚的時候，城還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學講師，可如今，櫥窗里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紅艷艷的聘書，書架上擺了好幾本他的著作。他已然是一名年輕有為的名牌大學副教授了。

雅相信每個成功男人背后有一個默默支持他的女人這句話，在丈夫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她辭去了自己的工作，安安心心地做起了家庭主婦。雅的安逸生活不知令多少向往過舒服平淡日子的女人羨慕不已。

可是前幾天發生的一件事情打破了她．的平靜。那天，她挎著一個素色小包，趕到了一個朋友家。這個朋友是一名圖書中介商。當他打開房門，看到雅站在門口的時候，一下子就知道了她大駕光臨的用意。

原來，雅是想買一本在市場上已經絕跡的書——《愛情中的經濟學》。這本書當時的發行量只有五千冊，但書中羅列了很多很有意思的觀點。這是城出版的第一本書，這本書對他的經濟學研究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城曾告訴她，這本書對于他能進名校擔任教師，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但是，在一次搬家過程中，城所珍藏的《愛情中的經濟學》不慎遺失，之后就再也買不到了，這一直成為城的遺憾。

雅的朋友坦白地告訴雅他對搞到這本書也無能為力，但他立即告訴她一個令她喜憂參半的消息。他說：“你可以問一下這本書的另一個著者有沒有多余的保留本，可以把多余的書寄給你。我想，那個著者應該不會介意合作者妻子的好意的。”

他補充道，他為她在出版社的藏書庫里，抄到了那個合著者的名字，并且知道那個合著者已身居美國，并為她打聽到了聯系方式。“如果你聯系上她，那你先替我問聲好，我們可能也會找個機會請她寫書。”

他從筆記本里翻出一張字條，交給了她。雅驚訝地看到了字條上寫著一個名字與一串Email地址。那個作者的名字——凌，她之前從未聽說過，但一看就知道是一個女人的名字。

雅有些吃驚，因為城從來就沒有向自己提到過這本書還有一個合著者，難道說，城長久以來都有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懷著不可言狀的復雜心態回到家。盡管，她不想讓城事先知道她在為他精心準備的這份禮物，但她還是打算，用巧妙的方式，旁敲側擊一下城對于可能到來的禮物的態度。

“城，你對經濟領域的一些專家一定很熟悉，你有沒有聽說過你們有個同行，叫凌?”稚將頭擱在城的臂彎上，柔聲細語地問他。

沒想到這么不經意的一問卻驚動了他：“凌?你怎么知道她的?”

雅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份莫名的感覺在她的心中蕩漾開來。她開始相信，自己不小心地觸及了城柔弱的地方。她曾聽城無意提起過，他在大學時代暗戀一個女孩，但他很快就像拂塵一樣把這個話題輕輕掠過，再也不提。

乖巧的雅當時一見到這個陣勢自然不好意思再提。畢竟，人有份暗戀情懷是一件正常不過的事情，自己也曾在中學時期，見到心儀的男孩臉就會微微泛紅。但是，她可以憑借一份女人的直覺感受到，城與凌之間的關系沒那么簡單。她很想知道他們的關系到底到過哪一步?但是雅不想讓城猜到自己為他精心準備的禮物，也不想造成兩個人之間的不快。

“沒有，今天偶然聽一個也是學經濟的高中同學說起，就隨口問問。”雅微笑著，盡量保持著平淡的口吻。她清楚地看見城的緊張神色一下子松弛下來，但這一細節令雅更加確定了他們之間擁有一個秘密。

這一晚，雅沒有好好入睡。這是她與城結婚多年以來，第一次經歷的“孤枕難眠”。做夢的時候，她仿佛看到了丈夫挽著另一個女人的手，像陌生人一樣從自己身旁離開……

第二天，雅等到丈夫離開家門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開電腦，按著那個Email地址，給那個叫凌的女人寫信。

休斯敦還是狂風驟雨。凌的感冒并沒有一點好轉，她一邊與感冒做抗爭，一邊給大洋彼岸的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寫信，那個女子叫雅。她用甜蜜的筆調，書寫著大學那段美妙時光。

大學時期的凌，留著一頭披肩長發，總是引來男孩駐足觀看。若不是雅的來信，經過那么多淡泊的日子，她甚至會產生一種錯覺，這個叫城的男孩子是否在自己的生命中出現過。

她想起大學時代，那個總是格外惹人注目的陽光大男孩。盡管他有些魯莽，卻總是神奇般地討女孩子喜歡。

她記得城有許多細節讓女孩子覺得溫馨。譬如一群人一起到外面吃飯的時候，城總是熱情地將女孩子的椅子從桌子下面拖出來，就像一個溫文爾雅的紳士。

她在信中寫道，她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情是，有一次大學組織活動，去野生動物樂園燒烤，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河對面的一只黑猩猩不慎掉落到了池子里，“撲騰”了幾下就沉了下去。結果，城奮不顧身地跳入河中，把這只垂死的黑猩猩救了上來。

黑猩猩在岸上還昏迷不醒，他們都大聲喊著：“城，快點馬上離開黑猩猩，不然黑猩猩醒來可能會傷害到你。”他逃開后不久，那只黑猩猩就“噌”的一下跳起來，岸邊的觀眾齊聲歡呼。

她還在信中說，寫這本書完全是城的主意，那會兒，他的一些激進觀點總是被頑固保守派教授抨擊。有一次，他實在忍不住了，就“砰”地摔了一下門，沖出門外。她想勸城，于是也跑了出去。她喘著氣在學校操場的綠茵茵的草坪上找到了他。沒想到這家伙跟沒事一樣，正躺在草坪上仰望藍天白云。看到她過來，他神情認真地說，愛情應該也符合規定邊際遞增的規律，不如一起寫一本《愛情中的經濟學》。

……

第二天，凌就收到了雅的回信，在信中，雅表達了對凌友善的感激：

凌：

很高興收到你的回信，以及聽你講述有關城的故事。我偶爾聽城說，他有一個暗戀的女孩，這個女孩，會不會就是你呢?

呵呵，如果真的是你。你也不用擔心我妒忌你。你讓我知道了城過去的故事，所有的故事都讓我覺得他身上的美好。

我知道，你們那里的天氣不太好，很感謝你帶著病還給我回信：)

至于你說的我們家的電話，我想日后有機會再告訴你。因為，我希望這份禮物能帶給他驚喜……

四

每次讀凌的來信，雅都會感覺無比溫暖。雅可以想象，她是一個既有學識又有風度的和善女人。

她從凌的信中知道了城過去的一些事情，放開去想的時候，可以發現那些故事是那么美好。雅從來沒想到過兩個女人回憶同一個與自己曾如此親近的男人是一件那么有趣的事情。

她不由自主地深深地嘆口氣——過去的時光總是流逝得那么快，回憶過去曾經的美好就像撿起珍貴的寶石一般。

她覺得現在的城與大學時期的城簡直是判若兩人。她理解，那是城心力交瘁地工作而不知不覺的改變。因為，在雅的記憶中，他很少陽光般的微笑，甚至他們夫妻一塊兒出去吃飯時，城也累得沒有為她先移出椅子。雅想象著城因為任性，跑出教室躺在草坪上，后來與追上來的凌對視的一剎那，雅相信那是愛情到來的感覺，才會讓城有這樣的奇思妙想。不管如何，回憶過去的城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情。

她希望凌能知道她也是個寬容友善的女人，于是她回了一封信，提到了城的初戀……她想，凌也一定很喜歡這種奇妙的回憶方式，因為，在當天晚上，雅就收到了凌的回信：

雅：

你真的是一個很有心意的女孩子，城與你在一起一定無比幸福。

還有，經你這么一提醒，我倒還真覺得自己可能是他暗戀的對象。因為當時他對每個女孩子都很好，我沒想到過。這樣的回憶真是讓人余味無窮，也十分感謝你。

我想起，有回大學在搞社團活動的時候，城在舞臺上表演了一出獨角戲。他表演的時候，手上擺弄的道具不小心砸在坐在前排的我的頭上。當時，臺下有很多校領導，他不顧一切地跳下來，抱起我就沖向校醫院，我能感受到他那強勁有力的臂膊……

雅在讀信的時候，心里不由得為城的故事感動。事實上，在她眼中，城多少是有些距離的人。當時他們的婚姻是父母安排介紹的，初次見面的時候，雅覺得相貌平平的城，比較沉默寡言，后來卻不知不覺地習慣了，他的樣子。

她一想到城為了工作，完全喪失了大學時候的血性，以努力工作的方式，變相地疼愛作為家庭主婦的自己，不由得激動起來。她忽然很希望城知道，那個他曾經暗戀的女孩，正在大洋彼岸，在凌心目中，他是一個多么討人喜歡的男孩子，兩個人還有機會成為很好的朋友。同時，她確實想讓城知道，夫妻之間可以共同分享一些甜蜜的感情記憶，因為她是一個好妻子，對這份情懷表示理解與尊重。

當她看到凌在信中說“我有個小小的提議，若你有興趣，我能否在他生日那天，打電話給他，我想，這么做一定能帶給他雙重驚喜。因為，我從你的字里行間了解到，你也想讓他盡快卸下暗戀這個包袱”時，心里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她想了很久，終于對凌的想法，表示了贊許，并把電話號碼附在了PS里。

五

在城生日的前一天，雅收到了凌送來的快件。她把快件拿在手里顛了顛，綻放出會心的笑容。她的心愿終于實現了，這是一本她期待已久的書。她拆開看了起來，里面的術語太多，她看不懂，但她在書脊上看到了城的名字，欣喜地微笑起來。

她精心地用一張方格子的包裝紙將這本書包起來，并準備了一張小賀卡。晚上趁丈夫熟睡的時候，她懷著難以名狀的興奮，小心翼翼地將禮物放在床頭柜上，滿心希望第二天一早，丈夫一睜開眼睛就發現一個驚喜。

這一晚，她睡得特別甜蜜，她想到了城看到禮物時那眼睛放光的樣子，像凌所說的那樣，他還一下子把她抱起來，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強勁有力的臂膊。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雅發現天特別亮，一看鬧鐘，才發現，她睡過了頭，時針已經指向了十點。丈夫應該早就去上班了。她下意識地看了一下床頭柜，禮物已經被拆開過了。不知怎的，她稍稍覺得有些異樣。她不由得湊近禮物，驚訝地發現，在書上擺放了一張字條，那是城的字跡：

雅：

感謝您為我精心準備的這份禮物，我很感動。

但是，我一直沒有告訴你，那本書其實不是我寫的。我只是盜用了一個與我相同名字作者的成果。他也叫城，很巧的是，他還是我的大學同學。

他有個漂亮聰明的未婚妻，叫凌，是我曾經暗戀的對象。我們當時是最好的朋友，我跟他們幾乎也是研究相同的學術領域。

七年前的一天，也是城與凌即將飛往美國留學之前的一天，我去城家拜訪，走到虛掩的門口時，我聞到了一陣強烈的煤氣味，我預感大事不妙，馬上捂住口鼻沖進房門。我看見城正在向煤氣灶攀爬，他看到我之后，眼神里流露出渴求的神情。我正想幫助他，卻忽然在這個當兒起了邪念，因為我當時正在爭取名校任教的職務，十分需要重量級的科研成果，而這些正是我所缺少的。而且，我忽然發現，長久以來，我都是那么妒忌他，雖然他有時還那么桀驁不馴，卻總是贏得很多人的喜歡。

于是，我放棄了將城及時從煤氣泄漏事故中拯救出來的念頭，還用一旁的被子將他悶死，在清除蛛絲馬跡后，迅速逃出門外。果然，當人們意識到煤氣泄漏的時候，城早已停止了呼吸。

后來，我搬到了另外一個城市，并主要依靠《愛情中的經濟學》的一些生動觀點，獲得了名校任教的機會。但我的心里其實一直很歉疚。我也知道，他的未婚妻去了美國之后，仿佛試圖抹去這段記憶，如同消失一般，與過去的朋友都失去了聯系。我以為這件事情，從此再也不會有人知道。

今天一早，我接到了凌的電話。她告訴我，她從接到你的第一封信開始，就閃電般地感悟到了事情的真相。事實上，警察當時就發現了尸體身上的疑點。尤其當她得知我在大學時期暗戀她時，更加確信了這一點。她很想把我的欺世盜名的事情揭露出去，但她考慮到我有你這么一個善解人意的妻子，放棄了讓警察直接抓我的念頭。她還告訴我，要我好好珍惜你。

于是，在去警署自首之前，我留下了這封信。因為，我忽然真切地意識到，一個人除了功名之外，還有許許多多重要的東西……

雅深深震撼了，她不得不佩服凌這個女人。但很快，她就一下子癱軟在床上，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