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出戲叫做“甘露寺”,是劉備在東吳被相親的故事。某年,我也演過甘露寺里的劉備那種角色,結果不大佳,據相親者觀察我是沒有受過家庭教育的。大概因為我不善周旋應對,對人傲慢無禮等等。我也實在沒有受過什么家庭教育,也不知道中國有沒有家庭教育,至于身受的,簡單得很,就是母親的一根雞毛帚。
我從小就很孤僻,不愛和人來往,在熱鬧場中過不慣。這是雞毛帚教育的結果。我小時候總以為別人都是有母親疼愛的孩子,他們不了解我的苦楚;我也不愿意鉆進他們幸福者群的圈子里去。縱然有時鉆進,快樂了一陣之后,接著是母親的充滿了“打氣”的臉和她手中的雞毛帚那實物,馬上就想到我和別人是如此的不同。“歡喜歡喜,討根棍子搬起”,這是一句俗話,意思是快樂之后會挨打,也就是樂極生悲。一回樂極生悲,兩回樂極生悲,久而久之,就像樂與悲有著必然的因果關系,為了避免悲,就看見樂也怕了。孩子們有一件很奇怪的事,一塊兒玩來玩去,不知怎么一來,就會起沖突。在這樣場合,別人有一個最好的制服我的法子:“告訴你的媽媽去!”我幾乎現在聽見這句話還怕,在消化不良的夜晚,有時還作這樣的怪夢,不用提在當時給我心靈上的打擊。
雞毛帚教育的另一結果,是我無論對于什么人都缺乏熱情,也缺乏對于熱情的感受力。早年,我對人生抱著強烈的悲觀,感到人與人之間,總是冷酷的,連母親對于兒子也只有一根雞毛帚,何況別人。許多朋友,起初都對我很好,大概因為我沒有同等的友誼回答,終于疏遠了。許多朋友,在一塊兒的時候,未嘗不如兄如弟,甚至超過兄弟的感情,但分手之后,就幾乎把他們忘掉了。不但對于朋友,對于事業也是這樣。對人生既抱悲觀,對事業就當然也缺乏堅信與毅力,也就是缺乏一種熱情。我不知道小時的遭遇為什么給人的影響這么大,許多年來,曾作過種種的努力,想把我的缺點改過來;無知“少成若天性”,一直到現在,還是不能完全消除。此外,雞毛帚教育的結果,是我的怯懦,畏縮,自我否定。從小我就覺得人生天地之間,不過是一個罪犯,隨時都會有懲戒落在頭上。中國的社會也真怪,書本上雖然有許多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說得天花亂墜;但實際上,家是靠母親的雞毛帚齊的,學校是靠老師的板子辦的。“國”或“天下”的治平,恐怕也靠著擴而充之的雞毛帚和板子。人生在這樣的社會里頭,就會一天到晚,“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壞事或者真不敢作,好事也不免不敢擅動。這不敢作,怕雞毛帚;那不敢動,怕板子;終會有一天會自己問自己:“我究竟能做什么呢?”孔子曰:“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我已經快四十歲了,東不成,西不就,實在“不足畏也已”。曾有過許多事業的機會,都由于我的孤僻、無助、怯懦而失掉了。自己無出息不在話下,不也有許多是母親的雞毛帚的功勞么?
喜歡打孩子的,絕不僅我的母親一個。我之所以想起寫這篇文章,也就是因為隔壁有一個常常打孩子的母親。在街上走的時候,類似母親的人物,拿起一根雞毛帚什么的,打著正鬼哭狼嚎的孩子的事也常碰到。我有一個牢不可破的偏見:無論為了什么,打孩子,總是不應該的,而錯誤總是在大人一邊。
我不是教育家,也不是心理學家,不知道所謂家庭教育,究竟應該是些什么;我只相信,無論是什么,卻絕不能是打。家庭教育給人的身心影響究竟有多么大,我也不知道;但我相信:打給與孩子的影響,絕不會是好的。
既稱家庭教育,當然也包括父親對兒女的施教。但帶孩子,管孩子,常常和孩子在一塊兒的卻是母親。俗語說:“父嚴母慈”,我的經驗卻是相反的。父親不大打太小的兒女:比較理智,能夠一片一片的大道理說,許多場合都君子似的動口不動手,兒女有理由,也比較容易說清。就今天的一般情形而論,父親的知識水準往往高些,活動范圍廣些,眼光遠大些,不大專注兒女的一些小事情,許多父親又坐在家里的時候少。所以我以為父嚴倒不要緊,母嚴才是一件最倒霉的事。男主外,女主內,是老例,母親的權威,在家庭里,有時比父親的還大,而且更無微不至。
也許有人說,母親應該管教孩子。天下往往有溺愛不明的母親,對于孩子百般嬌縱,使得孩子從小就無所不為。那樣的母親是值得反對的。不錯。不過這里應該注意的是,這種母親之應反對,是在她對于兒女沒有教,卻不在于沒有打。“撲作教刑”,老例是以打為教,寓教于打,打教合一的。其實兩者卻勢不兩立。打是一件最方便最容易的事情,只須用手就行;教則要方法,必須麻煩更尊貴的東西:腦;而有些人的腦又是根本不合用的。人都有一種惰性,喜歡避重就輕,避難就易;既然用手可以解決,何必驚動腦呢?腦是個用則靈,不用則鈍的東西,不用多久,就會變成豬油,縱然本有教的方法也會消失,更不要希望它會產生新方法來。何況人都喜歡任性,打是件任性的事,習慣又會變成自然,打成習慣了,想改掉也很難。“撲作教刑”,結果就一定只有打而沒有教了。
倘肯首先停止打,就算一時沒有教的方法,只要肯用腦,總會想出,學會的。然而中國受專制思想的影響太久,有些人往往對強暴者是馴羊,對柔弱者卻是暴君。俗話說:“十年媳婦十年磨,再過十年做婆婆!”意思是做媳婦時,無論受怎樣的折磨,都應一聲不響,終有一天,會“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的。至于對柔弱者的同情,似乎向來就不發達。中國的婦女受的壓迫太厲害,生活太枯燥,活動范圍太狹窄,知識水準太低。這都會使人變成度量窄小,急于找尋發泄郁悶的對象的。而這對象,在家庭里,除了鍋盤碗盞,雞犬牛羊之外,也實在只有孩子們了。
像這樣說來,怎樣做母親,倒是個大問題;叫母親不打孩子,不但不是探本之論,或者反而有些不近人情。好在我的文章,不會被每個母親都看見。中國現在多數的母親,恐怕也沒有看文章的能力,習慣,乃至自由,反正不會有大影響。我的本意也不過在向有志于做母親者以及有志于勸人做母親者說說,使一兩個小朋友或可因此而少挨一兩次打而已。
怎樣做母親呢?讓別人去講大道理吧,我卻只有兩個字: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