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這里說的是中國字。棋子是說中國象棋和圍棋。這兩者之間,有什么關系呢?首先它們都是一個個個體,由這一個個個體團聚起來形成一篇文章或是一盤棋。在許多人心里,中國字可能更像中國象棋。每個個體是有區分的,是有層次甚至等級的。在文字里的說法有褒貶的不同,有的是好字義,有的是壞字眼。其實這是一個誤區。中國字可能更像圍棋子。它們中的每一個生來是平等的,甚至是無所謂褒貶的。歷來說的褒詞和貶詞是不存在的。這是中國字偉大的地方,也因此圍棋最可能產生在中國。圍棋也確實出生在了中國。圍棋這一種天生平等和公平的競賽方式是人世間的一束光芒,中國字也是。“可憐”,歷來還有“可愛”的意思。“傷心”,在李白詩里說到“傷心碧”的時候,意思就是“綠得要命”,是一種美色了。還有“愁”,歷來更多的是說一種常見的心緒,譬如“萬古愁”,明顯是說一種長久的思考。還有“死”,多以為是不祥的詞,其實還常常用作“死穴”、“死守”、“死不放手”,等等,是“要緊”和“堅持”的意思了。還有些歷來的褒詞呢?也不見得。譬如“想得美”、“好聰明”,最經典還有《紅樓夢》里林黛玉的那句:“寶玉你好”。至于“好事”、“妙計”、“冤家”、“臭美”之類,更可能是誰也鬧不明白的褒貶了。
文字是思想的載體。中國字的平等內涵,是和中國文化的精神一致的。譬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是說天地無私心,萬物平等。譬如“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譬如“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真放本精微,絢爛歸平淡”。相反的兩極都是一個指向。還譬如評點太湖石,是以“皺、漏、瘦、透”為美,說書法是“屋漏痕、折釵股”,說美人呢,一個真實的西施,常有心絞痛,所以說“捧心西子”。一個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是流淚的仙女,名號是“顰卿”,就是皺眉的女孩。因為文字的平等,孔、孟兩人名字也隨意。一個名“丘”,一個名“軻”,孔子是因為頭頂生來隆起,孟子可能是因為古時候車是神物。還有大盜名“趾”,東周的貴族小孩名“黑臀 ”的。李白是“謫仙”,一個被貶謫的仙人,齊白石自稱是“情奴”,一個為情所困的老人。還有“偷”、“盜”二字,歷來是貶詞吧?可在美好心情和故事里,卻是很美的字眼。初次讀黃永玉的文章,讀到“轉眼七十歲了,是誰偷走了我的光陰”,真美。還有看趙燕俠演的《白蛇傳》,其中“盜仙草”一節,也是美極,總覺得這“盜”字真好。中國字的平等內涵,一種天然美,無須雕飾。
中國字的平等的美,讓所有的字產生了同感。譬如“她笑得很甜”,譬如“日子過得紅火”。古人說“顏筋柳骨”,意思是顏真卿的字飽滿內斂,柳公權的字挺拔有力。還有蘇東坡說的“郊寒島瘦”,是說孟郊和賈島兩人的詩風,“寒”和“瘦”在這里都是好字眼。寒難得,瘦也難到。天寒一年也就一季,天下瘦身的人至今多多。寒和瘦確實都是一種景致。柳宗元有名的五絕《漁翁》,不就說一個“寒”字嗎?“瘦”字可是杜甫喜歡的字,直至近代大文人周瘦鵑的名字,仍然是以瘦為美。寫文章就像要運用圍棋子下成一盤棋,就像下棋要遵守規則,寫文章必須明白文字是平等的,在行文的時候,每一字都應安頓在和諧之中。文字在中國人的字典里和心目中遠是一種神圣,近是一種親切,這就造就了歷代大文人的文墨里,文字是如此鮮活、如此蘊藉。譬如杜甫說“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春天是美好的,可春天也會落花。相見是美麗的,可即使在春天里相見,心情也會大不一樣。杜甫用通常說的褒的詞語,說出了自貶的心情。這就是中國文字的天生魅力。中國文字天然的可以造就大詩人、大文學家,無非其中有的名字叫“杜甫”了。中國文字是中國文化的開端,我們的文化由這么好的文字開端,讓我們感動而受用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