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訪大連兩啟軒

1995年5月下旬，我們先是過訪姑蘇夢苕庵，與蘇州大學錢仲聯教授研究出版《沈曾植文集》；錢老的業師唐文治是沈曾植的學生，錢老曾受沈曾植后人之托整理沈曾植著作。與錢老簽了合同，買斷書稿，帶回廣州，我們便緊接著又過訪大連兩啟軒，與吉林大學羅繼祖教授研究出版《羅振玉全集》或《羅振玉學術論著集》；羅老是羅振玉的孫子。

此行除了我這個略備參謀的小老頭兒還在數，增加了一位也是略備參謀的小老頭兒王貴忱研究員；貴忱鄉兄對羅振玉有研究，和羅繼祖有聯系。決定性人物是現任廣東省出版集團董事長的黃尚立(那時他是廣東教育出版社社長)。

黃尚立先去北京有事，到時候和我們在大連會合。他派了編輯小潘先去大連預作安排。那天我們從廣州白云機場登機直飛大連，因為住處已有安排，下飛機即直去位于白云新村的兩啟軒。來到門口，鶴發霜髯的羅繼祖老人，已經候在那兒。我見他一臉嚴肅，不知何故?后來才知道，他視力、聽力都很差，那是在凝捕撲捉信息!

羅老把我們讓進客廳，我握著他的手大聲對他說：“羅老，剛才的兩個多小時，我們是從廣州的白云機場來到您的白云新村；白云對白云!”羅老笑笑說：“這是我們羅家和廣東有緣。清末光緒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兩廣總督岑春煊聘雪堂公去做教育顧問，他到廣州后住在越秀書院。那時候廣東書價便宜，他一有空兒就去雙門底府學東街逛書肆。這期間剛好碰上著名藏書家南海孔氏岳雪樓的后人在出售藏書，他就傾其所有選購。這竟是雪堂公收藏善本書的開始。你們這次來聯系出版《雪堂學術論著集》，更說明我們羅家和廣東不但有人緣，還有書緣。”貴忱鄉兄和羅老雖然早有聯系卻也是第一次見面，趁二位敘舊時我環顧客廳的四壁，見掛著羅老的書法、繪畫；掛著一些教授年前祝賀他八十大壽的書法、繪畫，這些教授大都是他的學生。

羅老的爺爺羅振玉，生于清末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字叔言，號雪堂，(蘇按：篆刻的收費“潤例”上署過“陸庵”)，祖籍浙江上虞。光緒二十二年(公元1896年)在上海創辦《農學報》，后來從事教育工作，創辦東文學社。光緒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出任湖北農務總局監督兼農務學堂監督。翌年去日本考察教育，回國后任江蘇師范學堂監督、京師大學堂農科監督。有一段時間參加整理清廷內閣大庫的檔案。這期間收購了大量出土的甲骨。辛亥革命后東渡日本，在日本潛心整理研究甲骨。1919年回國。1924年入值清代廢帝溥儀的“南書房”，和王國維一起檢點宮中器物。1933年追隨溥儀出任偽滿洲帝國監察院院長，做了3年漢奸。1937年6月退休。1940年病死在旅順。

我們第一次和羅老見面所談，大抵是相關“大面”上的諸事，也即編輯業務、出版商務上的一些問題，無須在此羅列。羅老也沒有多說什么，一切由他的學生吉林大學王同策教授替他拿主意。我們告辭的時候，羅老分別贈送了他的《遼史校勘記》、《遼史拾遺續補》；這是他26歲那年據出土遼人墓志等校《遼史》訛誤的著作，有論者稱“治《遼史》者不可不讀”。還贈送了《楓窗脞語》、《瑾戶錄》、《永豐鄉人行年錄》、《庭聞紀略》等著作。著名作家柯靈著文說：他讀《楓窗脞語》只覺得“廣司博識，翻讀未竟，已興味盎然。”《永豐鄉人行年錄》實際上是羅振玉的年譜。華東師大戴家祥教授稱贊它“內容翔實，無偏無頗，正是史家求是態度。”天津市文史館陳邦懷館長稱贊它“記述核而不飾，文詞婉而情深，必傳世之作也。”羅老在《庭聞紀略》一書中回憶了他祖父羅振玉的一生，極有說服力地訂正了偽滿皇帝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一書中涉及羅振玉時的不實之處。

這天晚上，我在旅館里漏夜認真讀了《庭司紀略》，讀到“訂正”的內容，的確覺得溥儀這人太過胡說八道。如他說羅振玉在“江西巨紳”邱子藩家教家館，邱子藩死后羅振玉從女東家手中騙取了“百余卷唐人寫經，五百多件宋、元、明字畫，因以發家。”其實羅振玉只光緒二十年(公元1894年)在邱子藩家教過一年家館，邱子藩既不是江西人，也不是巨紳，在羅振玉辭館后11年即光緒三十年(公元1905年)才去世，這比斯坦因從敦煌弄到那些唐人寫經還早兩年，他怎么可能弄到“百余卷唐人寫經”?再如溥儀說內務府曾托羅振玉代賣一批殿版《圖書集成》，羅振玉把一萬多卷書的開化紙空白頁拆出來，用仿宋體字刻版“偽造宋版書”，高價出售又發了財。其實不只內務府和琉璃廠向來有串通，根本不需要委托羅振玉；再說殿版《圖書集成》也根本沒有什么“開化紙空白頁”可拆，更何況假造宋版書哪兒是那么簡單的事，行家一看就會笑掉大牙。最可怕的是溥儀說王國維投湖自沉不是為了向他進行“尸諫”，而是羅振玉逼債逼死的。幸喜王國維的長女王東明在《先父王公國維自沉前后》一文中說了公道話，她說：“傳聞羅向先父索大嫂(蘇按：羅振玉的女兒，王國維的兒媳)生活費每年二千元之說，似不確實，若果有其事，先母必然知道，而先母從未提過。至于和羅氏合伙做生意，賠本逼債之說，更屬無稽。”

看書晚睡，一覺醒來，呼吸著海港的清新空氣晨練 番，也就精神大振。第二天再次到白云新村過訪羅老，在羅老的書房里和他進一步落實相關各項。我環顧羅老的書房兩啟軒，我知道“兩啟”的典故出自《論語》，沒有再問。見一面墻上掛著清末陜西巡撫升允的“四條屏”書法，想不到這位蒙古旗人多羅特氏竟然有這樣 手相當過硬的顏體楷書硬功夫。一時記起羅振玉的以五品小官被溥儀破格召見，賞了“貞心古松”匾額和“福”字，還特準“專折奏事”，以至從此參與清廷的復辟陰謀，越陷越深，不就是由這位蒙古佬升允給引見的!又見個書柜里放著臺灣出版的7輯150冊《羅雪堂先生全集》，乃知《全集》竟有如此規模，的確不是一個省一級的專業出版社以當時的經濟實力所可輕易承擔，還是按羅老的提議以先出《羅振玉學術論著集》為上策。羅繼祖教授字甘孺，取“甘為孺子牛”意。他1914年出生在日本京都，如果健在今年應該是93歲。他沒進過學校，自幼在家跟隨祖父受家教，沒入社會已經有幾種為學術界注目的著作面世。1939年踏入社會，出任時在沈陽的滿洲醫科大學講師，不久轉任日本京都大學講師，回國后在大學任教多年。

和羅老第二次交談的時候，黃尚立社長已經來到。總結兩次協商的結果，由黃尚立和羅老草簽了協議。這天羅老很高興，設家宴請我們飽啖大連海產。 盤盤的蝦，一盆盆的蟹， 種又 種的魚，最解饞的是那盆盆的蟹，金紅色的蟹黃卵黃般大，鮮美的蟹肉香氣四溢。

羅老是書法家，告別時他送給我們每人一幀書法條幅。送給我的一幅寫的是：

征夫陌頭楊柳色，

羈人客里杜鵑聲。

蘇晨社長方家郢正 繼祖

(名下鈐白文“羅繼祖印”、“墨傭”兩印)

這兒他稱我“社長”是按“老皇歷”，早已不管用，我此時只是一個離休的布衣小老頭兒。我見條幅上用的印刻得好，問道：“是雪堂公刻的?”我知道羅振玉會篆刻，但是我忘了要大聲問，他沒聽清楚，“耳聾好打差”，答道：“雪堂公的印樣?我手上只還有四五十方，等等我連同他刻印的自定潤例，一并奉上。”我便“順水推舟”，心想這倒更好。

后來聽說羅老這天晚上本來要到旅館回訪我們，哪兒知道我們已經搭傍晚的飛機去了北京。所以一回到廣州，就接連收到他好幾封來信。第一封信是6月3日(羅老誤作5月3日)寫給貴忱鄉兄和我兩個人的，述別情依依，談人生感慨，論《羅振玉學術論著集》編例，只是夸獎我作品的話太多，信不錄，隨信附來詩箋上的兩首詩為：

飛來飛去又飛回，

趁海行天兩快哉。

載得雪堂遺著去，

花城期放嶺頭梅。

經仍三字版新排，

童蒙求我此初階。

上溯炎黃迄解放，

煥然無縫語和諧。

頌廣東教育出版社新刊《新三字經》

甘孺 漫稿

5月16日給我寄來一封用墨筆寫的信：

蘇晨先生：

在連拜教，欽慕莫名。別后曾致書寄貴忱先生處，想已達鑒。日前奉到大札，知駕已安旋，在京接洽(蘇按：指我們在北京與中華書局洽商有關問題)順利為慰。先人遺著能獲大力支援，心感無既。王同策已約過去同事各位協助完成掃尾工作，并希貴社諸君惠予指教則感幸多矣。此外凡所需要，當盡量供應。印存(蘇按：指羅振玉篆刻)約有四五十方印本，皆中年之作，一俟覓出即行奉上。家書(蘇按：指羅振玉家書)乃早年上先曾祖者，尚存手跡在此。至我的拙著，未刊者在十種以上，友人王慶祥編有子目一份，不日可以奉上，乞鑒裁。如能代刊一二種已萬幸，因在今日皆賠錢貨也。《王國維之死》一種己交臺灣康祺出版社，已去函詢之矣(蘇按：此書后在廣東教育出版社出版)。草草奉復，惶悚惶悚。敬頌

臺安

繼祖 五月十六日

6月4日來信附寄了羅振玉的58方印樣。該信為：

蘇晨先生：

得先生復函敬悉。先人刻印已托人復制，并擬寫一短文記其始末，計共五十八方，可合訂為一小冊，如先生與貴忱先生有興的話，希與出版社同志商量出專冊，何如?全詳說明文中。以后寄上。

“論著集》只有標點分段和校改原誤，別無注釋，實太草草，現已無力再加增補。現四集已經收到，其他集當促同策從速寄上；(寄前)再由我略一過目。其中還有未完的，當一一完成，實感大德于無紀極矣……(下略)

目力日差，既不能手術，只靠中藥維持，苦矣!

繼祖頓上95．6．4

稍后羅老寄來《<雪堂印存>后記》一文。那時候我正在主編由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學術集刊《學土》，把這篇《后記》發表在《學土》上了；58方印不便“出專冊”，也作為該文附圖發表在《學土》上；印黑色，徒有其形而已。羅振玉年輕時候刻印補助家用，1919年后即87年前不再刻，故他的印樣已相當難得。他光緒十六年(公元1890年)即116年前25歲已是湖北省農務總局監督兼農務學堂監督大人時候的手刻木版《陸庵仿秦漢篆刻潤例》，更是難得一見，特請得全彩精印之《收藏·拍賣》同意一并附刊于下：

陸庵仿秦漢篆刻潤例

石章每字洋半元，象牙、竹根、黃楊倍價，以上朱文加半，極大極小倍價，邊款每五十字洋一元。劣石不刻，文字不通不刻，金、銀、銅、鐵、珊瑚、琥珀、犀角、晶玉、瓷窯及古磚、古硯一概不刻。

庚寅孟夏陸庵主人白

羅振玉以銀元計的篆刻印章的收費可謂相當高!

收到刊出羅振玉印樣的《學土》雜志，羅老寫來一封信，這是他多封鋼筆信札中字最大、文最短的封，擇要錄之并附圖以顯示其硬筆書法：

蘇晨先生左右：

大札并貴刊(四冊)先后奉到。歡喜無量。先人遺墨并獲刊登，且印文清晰，重承厚愛，銜感難名。唯弟素薄名利，此次粵省高誼重于中華(蘇按：指中華書局)，一切悉聽指揮，豈敢存非分之想——貪得無饜。只是參與校理同人或有追求，弟當明告之也……

弟治目已赴醫院，因需遲數日，故又歸來。匆匆不及多陳，敬候

夏祺不一

羅繼祖頓首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