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的藝術創作特質與其人生經歷不無關系。我們只有熟悉了李可染的人生,才能更好的去品味李可染畫作所傳遞的精神內涵!
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后,李可染被剝奪了作畫的權利,作為“反動權威”關進了美院的“牛棚”。那年丙午,李可染59歲,正是他的老師齊白石“衰年變法”的那個年齡。
在“文革”中,他受到批判的作品是《苦吟圖》、《鐘山風雨起蒼黃》、《萬山紅遍》等,還有他寫的《寂寞之道》——那是前輩藝術家的名言,從事藝術要有苦行僧精神,不能急功近利,要甘于寂寞。李可染屢次以此教育學生,很多人從這里受到教益。
李可染后來極少向人談及他在那黑白顛倒歲月中的經歷。只是當時曾經與他一同患難的人們在回憶又章中講到他一鱗半爪的情況。他在“學習班”,曾因背不好“老三篇”而遭受斥責。開飯值班時分不勻饅頭,被學生看守惡言相加。無端的欺凌、侮辱,他只能忍受。但同時,他為“專案組”中有像梁樂山這樣暗中保護他的學生而感到欣慰。他也竭盡所能地暗中保護、照顧比自己更弱的人。當時,有個美術史系的學生萬青力和李可染、吳作人等人關在一起,大家睡在上下兩層的木床上。

李可染一生在藝術上有膽有識,做人則忠厚誠樸,清白磊落,沒有什么把柄可抓。1968年,他和版畫家古元起,最早被“解放”。1969年,他被召到北京飯店作畫,但畫出的畫不能署上自己的名字,到20世紀80年代以后,才又被請去補上了署名。
在美國總統尼克松訪問中國前的半年,李可染奉調回京。那時,賓館、飯店到處掛毛主席像和“最高指示”語錄。周恩來總理認為這樣不妥,說“不要強加于人嘛”,讓請一些有成就的畫家創作一批布置畫,并先從民族飯店做起。于是1971年民族飯店派人去丹江口調李可染等畫家,干校負責人不同意,說是調走了他們,其他人會“蠢蠢欲動”,后來是由國務院開具證明信,李可染等才得以成行。李可染回北京時已是64歲的老人了,由于有家難歸,他暫住民族飯店的招待所,直到1973年7月,才遷入三里河住處。
從干校調回北京的畫家們,雖然又有機會重握畫筆,但心情并不輕松。畫家們被要求畫“革命畫”,可是怎樣才算是“革命”的呢?幾年前,不是連取材于毛澤東詩意的《萬山紅遍》、《鐘山風雨起蒼黃》等曾獲得社會好評的作品也被橫加批判了么。有的老朋友建議李可染畫些青山綠水,可以井岡山為題材并畫些扛紅旗的紅軍,這樣誰還能批判呢。李可染也曾向自己信賴的國家領導人谷牧請教。谷牧非常理解畫家們的境遇,告訴他:你怎么想就怎么畫吧,不定非要在畫上加一些說明性的細節。
李可染經過仔細考慮,主要選擇了兩類創作題材:一類是漓江,一類是井岡山。1973年,他為民族飯店創作了大幅的《漓江》,次年,為外交部作6米巨幅《漓江勝境圖》,歷時3個月完成。取材于王維詩意的《樹杪百重泉》,被作為國禮贈送給了外國元首。
在所受打擊的逆境中,李可染仍然懷著拳拳愛國之心,認真地創作了《清漓天下景》,以紀念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25周年。
1976年,李可染又為日本華僑總會創作了大幅的《漓江》和《井岡山》。巨幅畫是這一時期李可染創作歷程上的重要發展。但是,在當時,畫家思想的羽翼被捆綁著,無論是題材的選擇還是藝術表現手法都受到種種限制,動輒得咎,因此每幅畫都畫得十分吃力,十分拘謹。李可染對于自己70年代中的許多作品是不滿意的,畫面刻板、意境經營不足、個性得不到充分的體現。這些情況與他一貫的藝術追求是相悖離的。
在不能自由作畫的難熬歲月里,李可染直沒有放下筆,不能作畫便練字,連毛筆也不能用時,便用圓珠筆在寫交待材料時練筆力,為的是不使手生疏了。為了使字體更沉雄渾健,他反復揣摩研習漢隸北碑,一度執著地練寫“醬當體”。所謂“醬當體”是他自己給起的名字,指的是從前醬園、當鋪招牌上那種為了避免字體柔媚流滑而不惜矯枉過正,極為生拙、死板的字體,李可染仿照“醬當體”抄寫了不少毛主席詩詞和語錄。
1974年7月間,由于精神遭受重壓,李可染的高血壓發展到失語、頭頸僵直到連回頭都困難了,和家人談事情只能用筆寫。幸虧老朋友、中醫魏龍驤幫他治好了病。魏大夫在詳細了解了他發病過程之后,很有把握地對李可染說:“只要你相信我,半年之后叫你說話,以后還能讓你上臺,能作報告。”服魏大夫給開的藥,李可染果真在半年時間內恢復了說話的能力,但手仍不靈便。于是他就每日不停地在毛邊紙上練字,正面寫滿了再寫反面,寫完字又練習畫橫線、豎線,直到把張張紙都畫黑了才罷手。 “功夫不負有心人”,苦練終于使李可染在書法藝術上達到了 個新的高度,形成了他晚年獨具特色的李可染書體。
很多人在受到挫折之后,整個精神往往會隨之萎縮,再也恢復不了元氣。李可染是一個處事謹慎的人,對某些問題有時還顯得挺膽小,但在藝術上他卻表現出過人的膽魄和堅韌的意志。在逆境之中,他能夠冷靜地把握自己,在荊棘之中獨辟蹊徑。
“文革”后期的天,李可染上街,馬路對面的女詩人柯巖遠遠看見了他便下了自行車,她穿過馬路走到他跟前悄悄對他說了聲“天快亮了”,然后就離開了。“天快亮了”這幾個字撥開了李可染心中的陰云,在懷疑一切打倒一切,人們在互相戒備中生存的年代里,聽到對自己信任理解的話語,這比雪里送炭還感溫暖,柯巖的話使李可染深為感激。柯巖與李可染也因此成為患難之交。20世紀80年代,柯巖曾撰文《國畫大師李可染》在《人民日報》海外版連載,向海外讀者介紹了李可染的國畫藝術。
(李松/摘自《萬山層林·李可染》,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