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遷記事

“書卷多情的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眼前風籟隨天下，胸次全無半點塵。”這首七絕，是誰寫的，我忘其姓名。真個是道出我讀書之樂。平生無所嗜，惟一的嗜好是：好書、好讀書、好有所選而藏書，除古典的文、史、哲之外，絕大部分都是同時代的詩人、作家的新著——題贈給我的簽名本。每本書都飽涵作者的性情思想：詩魂文魄。我與之朝夕相伴，一如與古往今來的芳草美人相濡以沫……倘居室寬敞，他（她）們的書魂得以暢情呼吸，反之，就顯得縮手縮腳了。我這次喬遷，朋友們都為我而喜，怎不高興呢？和我形影不離的詩書典籍之魂，皆同沾時代之惠，得了一個較之舊居別墅一樣雖不寬敞但也鬧中取靜的幽居。青少年時代讀《秋水軒尺牘》，常常為畢秋帆“一肩行李，半擔殘書，探我行囊惟清風明月耳”唏不安。如今我行李不止一肩，書也不止半擔，行囊中最厚實的便是書。書，便是我惟一的財富。舍此別無他物。在搬家之前最費籌措的便是這些書。收拾檢點，從陽臺、過道、案頭、床頭、床底下、沙發、案臺、書櫥內外，一本一本地清理分類，結果出乎意料：竟有這許多書——許多新知故雨陪我蝸居。有人建議：選一部分論堆出售。我堅決不同意！這怎么行呢？文章道義雖然交有深淺，但她們都先后和我結緣，不嫌我書生清貧，我焉能以喬遷而視之為贅。于是我決定一部分留下，一部分送給故鄉：遵義市圖書館。故鄉也樂意接收，運費由他們出。收拾起來近三個集裝箱。運走的那一天，我揮手依依別情如訴……留下的陪我到新居，其中有近百冊曾與我結下風霜雨雪緣，從青海的大漠極邊伴我回滬，然后又伴我從上海的閘北而虹口而如今的滬西新宅。

朋友們說你的三次遷居，內涵歷史的春秋，值得你寫一篇喬遷賦呵！此話一語中的。一九七九年早春，我從青海西部的荒漠跨上日月山順黃河而下南渡江左，只身回到黃浦畔，當時的上海流行一句話：“找對象易，找房子難。”一九八○年我五十多歲當新郎，算是初為人夫。開始我是住在單位的雙人宿舍。新婚的妻子住在僅能容她一人居的小天地。有關領導出于對我的特別關懷，給我特批一間連廚房、衛生間、陽臺在內，坐落于閘北公園附近約十八平方米的新公房，得此新窩在當年的上海已屬不易。在那里我挑燈筆耕，一九八七年以前，我的詩從此處飛向四面八方。在那里我招待遠近來訪的文朋詩友，品詩品茶，品世態人文……在那里我和妻子教女兒呀呀學語，教女兒讀唐詩宋詞，星期天抱上女兒到閘北公園的宋教仁墓前給她講故事。在那里為了給女兒讓書桌、讓燈光，我獨自一人站在狹小的陽臺上聽滬北的宵聲，醞釀詩胎文胚。只有等女兒入睡，我方才進房筆遣春溫。那一統的斗室，集睡覺、吃飯、讀書、寫作、養女、會客等多種功能，一住就是八年。我雖然磊落不拘，睥睨世俗功利，但堂堂須眉，實在是愧為人杰愧為人父。

怎么辦？向誰呼將伯之助？我橫思豎想，給當時的上海市委領導江澤民寫信傾吐衷曲。是低聲下氣的求憐嗎？這也不是。只是一個布衣詩人，同時也是上海的市民，有權利向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公仆吐露心聲。可是信寄出之后卻泥牛入海無消息……我退而向早已退休，然素以助人為懷的原市委領導陳沂同志求助。還在這焦灼的當口，收到江澤民同志的一封親筆回信，說他出國考察回來方才看到我的信，并且說他已親自打電話給市里的房管局長桑榮林，請他立即解決。真快呀! 不到十天我就得到曲陽新村兩室一廳的新居，這難忘的日子我無得而名之，名之曰“賞心樂事的快活天……”是年的國慶日，我從閘北搬到虹口，當時的女兒恰好八歲，全家三口同住一室。我把大的一間約十五平方，作為書房、寫作、會客的地方。遠近的文朋詩友皆為我額手稱慶。可女兒一天一天地長大起來，哪能再父女同臥一室！我和妻子只好讓路。于是書房、寫作、會客的地方，又加了一個功能：寢室。曲陽新村離魯迅公園很近，海外的文朋詩友來看我，我難為情，常常約在迅翁的棲息處找個幽靜雅致的茶室招待一番。耐不住他們的要求，然后再請到住所招待一番。好在都是文人，他們見我集多功能的房間，雖然狼藉，但都是書。一位詩人說：“好呵！滿屋書香，總比滿屋銅臭要好得多。”然而，太多的書籍困居一堆，也會齷齪書魂，時間久了還會生蟲……我徒呼奈何！進入21世紀又是商品房，我除書籍之外兩袖清風，要再改善居住環境，難矣哉！難矣哉！

也許真是“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情”，這次跨世紀的遷居，空間：從北到西，橫穿上海市。時間：一九八○年到二○○二年，二十二年躍了三個臺階。人們說：“乾坤一夕雨，草木萬方春”，具體到我個人而言，則是多情歲月多情夢，算是得其所哉了！然而，別來滄海事，語能暮天鐘，品味人間滄桑，我忘不了歸去不久的陳沂老書記和當初上海市委的主要領導人，倘沒有他們的關注，我哪能得此結廬遠市囂，草色入簾青，竹影弄清籟，曉問布谷聲，夜聽小蟲唧唧，清風明月結伴，陪我午夜筆耕的雅廬。良朋摯友知我清貧，有的投資為我購沙發，有的從海外匯款來幫我購書櫥，有的送電話，有的送臺燈……這份溫馨更增加了新居的融融春意。在以功利主義為尚的今天，尤顯天上人間的玉壺冰心。我置身其間，恍若精神富翁……不是嗎？環顧八方，誰有我般擁有這許多人間關愛的無比真情？于是，我時切芳草天涯，美人秋水之思，感恩五千載的文德化育，感懷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師友們之待我不薄。特別是室外一叢幽篁邀來疏星朗月走進我的書桌，和我禪話深宵的時刻，我就油然想起袁枚的兩句詩：“平生風骨嶙甚，每則低頭總為卿。”噫，我與隨園老人時空易位，一點靈犀何其相似乃爾！如果說，當年袁枚為之低頭的，是他性靈之美，風騷之所鐘，那么，我性靈之鐘是什么呢？數十年來家國愿，九州風籟月中天。是的，回顧生平，青年時代也未能免俗：激揚文字，越時趕潮。但從未奢求高車駟馬，只求藍田日暖，只求滄海月明；只求高品質的歷史出高品質的人才，高品質的人才出高品質的文化；只求所有受傷的心靈，穿過生活的風雨——風雨的磨合，最終回到生命的原生態：血色！！ 一位賀我喬遷之喜的詩友來信說：“你的三遷，既是與時俱進，又何嘗不是得滄海明月的清輝——我們改革開放的芝麻開花呢？……”

于是，我突然想起黃仲則的兩句詩：悄立市橋人不識，一心如月看多時。更想起曾國藩寫給他兄弟曾國荃的一副對聯：——

千秋邈矣獨留我

百戰歸來再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