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之所以名叫東西,是與他九個姐姐相關聯的。那時生育還很自由,他媽生了九胎均是燒火佬,便發急,每每生時就九分慌張一分期待地問:“有東西么?”東西是第十胎,算個大滿貫。東西落了地,他媽也懶得問了,他爹卻提起娃兒用指頭撥弄胯丫間的雀雀說:“狗日的,總算有東西了!”
于是,他便叫東西。東西結婚了,年輕人便叫他老婆東西嫂。東西嫂溫厚而本分,東西的堂兄四哥與東西交厚,常相約著上山割草,下田挖泥鰍。割草時東西嫂便送飯,挖泥鰍時東西嫂便提魚簍子。混得太久,東西終于發現四哥有非分之想甚至有非分之為。那還了得,東西找來一把鋒快的剃頭刀,交給東西嫂,直接了當地勒令她把四哥的那東西割去。東西的神情怪怪的。東西嫂大駭:“東西,你發啥子神經?”
“還用我教么?”東西兩眼如牛卵。
他這手實在陰毒。他自己不動手,逼著老婆去干。東西嫂手中的刀砰然落地。東西撿起刀比劃到她的胸前:“那我就先殺了你!”
生命畢竟可貴,她含淚照辦。那日,夜里一刀割了四哥的東西,四哥就暈死。東西忙將四哥背到三十多里鎮上的醫院搶救。事情鬧大,公安人員來提人,東西一口咬定是他干的,被提走了。東西嫂嚇得面如土色,已經說不得任何話了。東西走時想著老婆,看著老婆,眉目間隱含著得意,心說:我沒有負你吧?以后也不會負你。
果然,東西成為囚犯后不愿害老婆,就在獄中申請辦了離婚手續。
五年大獄蹲完回故里,東西打聽得東西嫂已和四哥同居,但人們仍叫她東兩嫂而不是四嫂。東西嫂割去四哥的東西。內愧很深刻,所以同東西一辦離婚便和四哥同居了。都明白,那只是名分而無實際的;也明白,東西嫂是聊補內愧于萬一;當然更明白,這種同居是不用有結婚證書的。他們仍舊住著東西的房子,東西回來時他們已有一四歲小女。小女名叫林林,東西嫂讓她叫四哥為四伯,沒有叫爹。一家三口住在天井的左邊廂房里。東西走進廳屋時,覺得內里很虛空,干愣著,不曉得該怎樣地同他們打招呼,還有將來的長期相處。四哥聽到響動就出了廂房,趿兩片鞋,破對襟褂未扣,用手摳著干眼屎,剛起床。
東西搶先叫:“四哥!”
“你……找哪個?”四哥丈二和尚摸不到頭。
“我是東西。”東西的口氣有些巴結。
“哦……”四哥伸個懶腰,自言自語:“還當是你死了呢……”
“四哥!”東西忽然地氣昂昂。“四哥,我割了你的東西,坐了五年牢!”
“我曉得。兩平了。”四哥無所謂地說。這時,東西嫂已在門口站了許久,拉著林林。她是從田里打早工回家的。東西嫂惶然了一陣,撩衣角擦擦眼角,默默接過東西的東西,放進天井的右廂房。東西看著她的背影,一切恍如昨日。
“我還是到別處找間屋。”東西說。
“這屋本就是你的。”東西嫂接過話。
四哥陰冷地一笑:“那倒該我出門了。”
“都不要瞎說!往后我們就是一家人。”東西嫂提高了聲音,又擦擦眼角,然后手撫著林林的頭說:“這是東西叔。”
“東西叔!”林林好歡喜,乖巧地撲進東西的懷。東西心里一慟,淚就嘩然。不知什么時候,四哥進屋去了,東西嫂也進屋去了,大家都進屋去了。
東西嫂置辦了幾碗菜,接東西的風。四哥拿出酒來,對酌。五年來,四哥一直用酒泡著,也不勞動了,全靠東西嫂養活。四哥精神萎頓,骨瘦如柴,像個鴉片架子或是肺病殼子。東西反而比當年更粗壯些,衣著也是山里沒有的料子,像個下鄉的工作同志。兩下里一比,東西嫂心里酸。東西問起村里的變化,東西嫂就說一個蘿卜一個坑,田都有了主兒。東西說沒田算了。東西嫂便要他合伙種地,她和四哥名下有三畝地。東西看看四哥,見四哥的臉黑得能抹出一手屎漿子來,便搖搖頭,沒作聲。
“要吃呢!未必……”東西嫂一愣,忍住半截話,后半截是說:未必我養了一個四哥和林林,還要來養一個東西?
“再炒個菜,我還要喝!”四哥趁這空兒大聲說。東西嫂沒動,呆望著東西,仍想土地的事兒。四哥脫下一片鞋扔到她身上,就開罵了:“騷黃沙,你癡了!”
“干啥呢?又是哪樣煩了你?”東西嫂惶然。
四哥原先不是這樣的,四哥原先在她面前百依百順,嘴巴笑得像雞冠花。東西想,便埋下頭不作聲。四哥起身撿來鞋又趿上,聳聳地出門走了。
“東西叔!”正當東西很不是滋味的時候,林林撲到他懷里,嫩嫩的手摸他的臉。他猛想起包里有水果糖,便摸出一把默默放林林手心里。林林吃得嘣嘣響,說:“好甜呢!東西叔,這是啥子做成的?怎這么甜?”
東西沒有答。一直悶到晚上,四哥沒有回。東兩支了鋪想睡,東兩嫂過來坐了坐,焦心的樣子。東西說:“我自個兒開火,你莫為難,四哥也不用惱火了。”
“唉,四哥一出醫院就變得兇,越來越摸不著他的心思了。都是自作自受。”東西嫂嘆息著出去,提來一簍子碗盞瓢盆等炊具。“勻些給你,免得買。”
東西不作聲,東西嫂說:“縫補漿洗的還是找我。林林,我們也去睡。”
林林不想走,東西嫂又說:“走,吃奶奶。”四歲多了,林林還不斷奶,城里一年就斷了。東西笑笑,目送母女出門,忽然想,她本來是我的。
輾轉著失眠。半夜時分忽地哐啷大響,前門洞開,嚇得東西以為是強盜。前門是故意留著的,東西嫂曉得四哥會回來,四哥果然回來了。左廂房還亮著燈,四哥冷不丁破門而人,陰陰地笑:“嘿……還在等野漢子?”
東西嫂說:“四哥,他也坐了五年牢……不是說兩平了嘛。”
“嘿……我平你不平哪!炕了五年干鍋子,這回你還不是得了寶!”
“四哥,你要摸摸良心……”
東西拔長脖子張著耳朵聽,四哥無聲了,林林卻醒來。林林朦朧地喊東西叔,不知誰狠狠抽了她一巴掌,林林就更喊起東西叔來。這一夜根本無法睡,東西隱忍著。二日一大早,東西便出門去。東西嫂清出他的臟衣洗了,往繩子上晾。四哥爬起床,趿著鞋攏來,眼紅紅的,顯然是夜里哭過:“你真要離開我么?”
“無聊!”東西嫂好惱火。
“我曉得我是個廢人……”四哥好可憐。
“四哥!”東西嫂不知如何說,“我保證過,要服侍你一輩子的!”
“只要你不離就行……我天天漫處玩,讓他來。”
東西嫂憤憤地走開去。四哥在場子里曬了半日太陽,也走了。這一天,東西和四哥均未回。東西嫂去收東西的衣服,發現那件毛衣用煙頭燒了個洞,便明白是四哥干的,因為東西從來不抽煙。長嘆一口氣,她把毛衣拿到屋里織破洞。一邊織一邊望門外的公路,東西是順公路東去的。過去數日,東西挑了一大擔東西回來,興高采烈的。他辦了執照,要開個副食店。從這里東去三十里才是小鎮,西去一百里是另一個小鎮,辦個副食店,很劃算。四哥和東西嫂就想不到這一點,東西坐牢坐聰明了。白天,他把門板一卸,用兩個凳子墊著擺到公路邊,再將副食品擺開,就成了。守在攤子邊,過路人自然會攏來。不久,周圍團轉的人就曉得附近有個小攤子,生意也就做得像個樣子了。東西想,沒有四哥相逼,他不會這樣。
東西嫂把他的衣服干干凈凈地送來,東西說難為了。東西嫂指著那織好了的洞扯了個謊,說是林林玩火燒了的。東西看到她那溫厚,看到她那勤勉,還有一絲絲憂怨,心里忽然動了,抓住她的手搓摸起來,說:“小伢家,我不怪的。”
東西嫂被他摸得毛浸火辣,犟了犟,犟不脫:“別這樣,四哥會來的。”
東西放開她,很不甘:“你本就是我的。”
“我們離婚了。”東西嫂笑笑,“我現在是四哥的人。”
四哥回來時,東西的攤子已經開張好幾天了。四哥斜他一眼,見林林偎在他懷里,臉就變色:“林林,過來!”
林林拿著一顆水果糖跑來:“四伯,吃糖糖!”
四哥接過水果糖胡亂地朝攤子上扔去,扔在東西的頭上,嘣地一響。四哥說:“林林,我不稀罕這臭糖!”
“不!”林林不同意。“糖糖甜!”
“只當喂了狗的!”東西將糖果扔到地下,用腳踏去,還狠狠地搓。
林林跑到他懷里,不住地問:“東西叔,你慪氣么?慪氣了么?”
“我不慪。”東西摟緊了林林。
四哥沖來搶過孩子,吼:“這是我的!”
林林在四哥懷里掙扎,喊叫:“我要東西叔!我要東西叔!”
四哥把林林抱進了屋,東西聽到打屈股的掌聲一下比一下重。他驀地想到,敢說這伢子不是我的么?東西心里繞著彎子,過往行人也懶得招呼了。
“東西,稱一斤鹽嘛!”一只手遞過兩毛錢來。
東西嚇一跳,看時是東西嫂,就給她一袋鹽,又把那兩毛錢塞回到她口袋里。東西嫂笑了,拿起鹽進屋去炒菜。東西勃呆呆地望大門口,仿佛她的背影就留在那兒。這是回家后第一次見她笑,她一笑就有了她以前的嫵媚。
“他的東西都是喂狗的!”四哥在嚎叫。隨后一袋鹽從窗口飛出,砸在東西的攤子上。攤上的東西被沖翻,連鎖般掉到地下,摔碎,酒四溢,糖亂滾。
“四哥!”東西嫂叫了一聲,然后寂然。
“你還敢還嘴!”四哥大概是脫了鞋噼哩啪啦打東西嫂。東西嫂嚶嚶地哭了。
東西沒管狼藉的攤子,因吃不住屋里打鬧,便沖進伙房,從四哥手里奪下鞋扔到天井里,罵四哥:“賤貨!”
四哥無助地趴到地下大嚎,嚎得山搖地動。東西嫂揩干淚,慢慢撿起鞋還給四哥,然后伏下身說:“四哥,打我吧,打了你心里舒服……”
四哥看看東西,便又舉起了鞋。
東西炸吼一聲:“你再打,老子就掐死你!”
“四哥你苦啊!我曉得。”東西嫂往四哥身邊靠。“打吧,打我吧!”
四哥的鞋摑了下來,回回摑在自己臉上,直摑得腮上血蕩蕩的。東西嫂哭著抱住四哥的手。東西的心揪作數塊:“這是何苦?你們鬧不攏就算啦!”
“東西,這兒不關你的事……你沒回時我們好好的……”四哥愣愣的,再不鬧了,對東西嫂和東西喃喃道:“只要你不離開我,隨你們如何都行……東西,你答應我,你們干啥子都行,就是不要復婚……”
東西連連冷笑,掉頭出門去。他心里在喊叫:她本來就是我的人!我們偏要復婚!偏要!我割了你的東西,但我坐了五年牢,連你也承認兩平了。你白白占我妻子五年,又怎么算?還要占下去么!晚間,東西沒吃飯,歪靠著床鋪,渴望東西嫂進去一敘。這么空想著,房門就被推開。進來的卻不是她,而是四哥。
四哥左手端一碗花生米,右手提一壺酒,往床鋪前一擺,說:“還在慪氣呀?來,我們兄弟倆喝一壺。我給你陪個不是。”
“神經病!”東西睥睨他。
“都怪我度量小,你是闖過世外的,也這么小度量?”
“喝就喝!”東西奪過酒壺嘟嘟地一氣猛灌。又說:“少放屁!”
“少放就少放,我只講一句話,行不行?”四哥可憐極了。“名上她還是我老婆,暗里我就是烏龜,就是戴綠帽子的。還不行嗎?”
“你這賤貨,滾!”東西把酒壺扔到門外天井里去,翻身把臉朝向里邊。
“東西,我今晚不回來了。”四哥說,出門前又說:“等著瞧。”
四哥走了,一連許多日不落屋。東西的小攤子才又擺得順。安逸了,他的心又開始活動,憤憤想:四哥那東西都沒有了,還會吃醋!她難道也甘愿?林林呢?只怕還不曉得誰是他的親爹!夜里,東西嫂拿一捆白菜給東西,說是園子里的菜很多,要吃就自己去弄。然后準備出門,東西就揪住她的袖子,眼瞪得駭人。東西嫂犟著,怕他鬧出不堪的事來。東西將手塞進她懷里,東西嫂用力一扒拉,一疊十元的票子嘩地落到地上。原來東西是要給她錢的,她就驚呆了。
“一點零花錢,給林林做套好衣裳。”東兩撿起錢,再次塞到她懷里。東西嫂的臉緋紅的了,東西心里就一蕩:“你說,林林是我的么?”
東西嫂白他一眼:“好你這雙眼,到今日還看不出林林像誰?”
東西放開手,驀地大叫:“林林過來!”
林林就飛跑了來。東西抱住她緊看,說:“快叫我!”
“東西叔”
“不!叫爹!叫我親親爹!”
東西嫂的臉慘白了:“林林是你的又怎樣?”
“這就好,這就好了!”東西大喜。“林林,長大了我供你讀書,小學,中學!大學!將來就到城里去工作……林林,我的好林林!”
“東西,你怎么啦?”
“怎么啦?我要給四哥講,我們復婚!我們肯定能復婚!”
東西嫂默默地抱過林林,立了許久,說:“你逼我害了四哥,現今又要逼四哥上絕路么?東西,坐了五年牢,咋還是那樣毒呢?”
“我早不毒了,我不會逼他,我只要復婚!我不能讓孩子沒有親爹。”
“那你是妄想了。我發過誓,一輩子服侍四哥的。”東西嫂走了。
“我不管!四哥回來我就給他講。我還要講你也是同意復婚的!”東西忘情地叫。“你和四哥沒辦結婚證,也沒有實際上的夫妻,我們要復婚容易得很!”
東西鬧得起勁,東西嫂卻一夜難眠了。二日晚,她看到東西屋里熄了燈,再也忍不住了,便只穿內衣摸進去,冷不防鉆進東西的被窩,抱緊了他,渾身抖抖地。東西驚醒了,夢魘般喝道:“哪個?”“東西……是我……我……”
東西直豎起來,點亮了燈,穿好衣服下床,把東西嫂抱回了左廂房。看著可憐的人兒,又心疼又惱火:“我不喜歡茍合,我要的是復婚……”
“東西,”東西嫂淚如泉涌。“我真就這么賤么?東西,你千萬莫提復婚,你千萬做個好事,莫提復婚哪!要揭這事兒,四哥會要命的……”
“既不復婚,你又何必來撩我……”
“我是想用身子換你那個想法,只要不復婚,啥都依了你……再說,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心里也想你,我總還是個人吧……”
“笑話!你以為我熬不住了?五年都熬過去了,還在乎這幾天!告訴你,要就結婚,像這樣茍合老子是不干的。”東西氣乎乎的,看了看苦命的東西嫂。心里又難受起來,默了好久,猛地一口親下去:“你真是個好人。四哥是我害的,你何必總是擱在心里和自己過不去?為啥把一切都擔著……”
“東西,你代我坐五年牢是吃了不少苦,我天天都在屋里罵自己……”東西嫂任東西親著。“還記得當初嗎?你頂替我,我為啥不作聲?就因為我走了四哥就沒法活了啊……東西,你也要想想,四哥的苦是一輩子啊!”
“也罷了!既不能復婚,那就免了一切吧!”東西的話一出口,東西嫂的淚就山泉般涌流。東西嫂連忙緊抱住東西的脖子,用力地親,喃喃道:“你是好人。東西,你真正是個好人。可好人為啥這么難呢……”
就在這個時候,四哥回來了。依舊是破門而入,哐啷聲響,醉醺醺的。可惜東西和東西嫂熱血洶涌,心潮澎湃,什么也聽不到了,這才使四哥的精心布置得以實現。四哥帶了人沖進廂房時,東西和東兩嫂還未分開,提了活的。他倆被拴在一處,推推搡搡到村里,村干部說這還了得,一個釋放分子還翻了天!便又推推搡搡到鎮里。鎮里仿佛是各打了五十大板,其實還是四哥吃了虧。因為四哥是非法抓人,而東西只是道德品質有問題。都放回家后,東西被羞辱了,自個兒關門死睡。四哥也關了門,他關門是為了痛打東西嫂。只聽得乒乒乓乓,卻沒人聲。東西嫂沒流淚,干挨著打,只想死了去。四哥一口咬定他們有奸情,說政府不管奸情了,就由他來管。他管就是朝死里打,要打得他們服。東西決定再不理對面屋里的事,打不死有命在,看她還守那“太監”過一生去。忽然他的門被推開,竟然是林林。她撲過來:“東西叔,你要救我媽!”
東西攬住她,搖搖頭。
“東西叔,你不喜歡我了?”
東西摟緊她:“喜歡。”
“咋不救我媽呢?”
“你媽經常挨打么?”
林林點頭。
“打習慣了,你媽也不疼了。”
“東西叔,不是的,可疼呢!四伯從沒這么兇過。東西叔快救去,四伯這回是用火鉗打我媽,流血了……快救去呀!東西叔,我再不叫你叔了,叫你爹好嗎?叫你親親爹好嗎?”林林拉起東西的手往外拽。“爹!我親親的爹!”
這孩子真是個精怪。東西的喉頭一哽,淚嘩然,起身向對面屋里沖去,奪了四哥手中的火鉗,一拳將他揮到在地,然后點著他的眼窩說:“老四,你以為我真是好欺負的?你以為老子坐了五年牢是白坐了的?你以為老子真不敢殺人?”
四哥窩在墻角里,小聲嘀咕:“我打她,又沒有惹你……”
東西更火了:“你打她就該了?你憑什么打她?錢你弄不到一分,地你沒鋤一塊,憑什么?就憑那一刀就要訛人家一輩子?再說你那也是自討的呀!’,
這么一鬧,四哥就又消欠了。
這事兒過去后,很快到了冬天,東西仿佛對什么都死了心,專心經營著自己的小攤子。只是對林林依舊很好,給點兒這個,給點兒那個,隔幾天還要林林帶點錢給東西嫂。有一天,東西嫂突然說:“東西,我想好了,復婚吧!”
“四哥呢?”東西出乎意料。
“四哥他……別提他了。”
“你不是那么堅決地要服侍他一輩子的么。”東西將信將疑。“就算復婚,也得等他回來商量好了再說吧,凡事好商量,你急啥呢?”
“我是有些急……我急是因為我太傷心了。我本是要服侍他一輩子的,有了這一回經歷,我義回頭認真想了,原來那想法行不通。你要是不回來也就罷了,你既然回來了,無論咋樣我都守不住自己的身子了,也沒必要守身子了。你說得對,我本來就是你的……可我們不能回回讓四哥捉了我們往村里送吧?我還想,就算你不復婚,我也不和四哥在一起了……”東西嫂從來沒這么透徹地說過心里話,這一說,好受多了。東西嫂停了片刻,抹著淚又說:“東西你不曉得,四哥有錢了,有很多很多的錢,我怕……”
“啥!他有錢?哪來的錢?”東西大吃一驚。東西嫂搖搖頭,不往下說。東西抓住她的手,非要問個清楚:“他是不是干了見不得人的事?在違法?”
東西嫂還是搖搖頭。東西嫂不愿說出詳情是有原因的,因為四哥弄來的錢除了自己打酒外,全都給了東西嫂。四哥說他也是會弄錢的,還說他要弄許多錢給東西嫂。這樣東西嫂和林林就不會接受東西的任何東西了。說得東西嫂一愣一愣的,不知是好事還是災禍。問他錢從哪兒來,他說不用管,反正以后只要看到屋里有東西的東西,他就會像那次東西嫂要了東西的鹽被扔出門外一樣,往野外扔。這就使東西嫂心里過得特窩囊,但她遷就著,過一天是一天。可是,四哥回家的日子越來越少,還和許多東西嫂不認得的人鬼鬼祟祟的。定是在于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東西嫂便下決心要離開四哥了。
四哥的錢從何而來,東西嫂沒有想透,也不愿想透。自入冬以來,下了幾場大雪,山里上了凌,四哥就去弄錢了。四哥弄錢的辦法很簡單,也很絕。不知他從哪里偷來兩根鐵鏈子,守在公路邊等汽車。他所守的那段公路是個倒馬鞍地形,坡度很陡,汽車大多沒帶防滑鏈,在上了凌的路上開不動,司機就很有些喊天無路的悲哀。四哥抖著鐵鏈,說是三百塊錢一回。在這孤山野洼里,就算四哥喊價一千,司機也是無可奈何的。司機就給四哥三百塊錢,套上防滑鏈,再請四哥坐到副駕駛的位置,從山上開到山下,又從山下開到山上,才算通過這段馬鞍形的路。四哥得了錢,下了車,便又在公路邊守。雖是深山老林,每天總也有三五輛車經過,四哥就有錢了。四哥的錢來得容易,并且比東西的錢來得快,四哥就很得意。四哥弄錢,起先是做給東西看的,說明他不比東西差什么;后來有了錢就更想有錢,甚至陷進非法的泥坑里不能自拔,就不是他的本意了。到了大年三十,四哥忽然想通了一個問題,老子現在既然會弄錢了,還和那個臭婆娘、野漢子斗啥子?不曉得自己吃喝么?他就踏雪歸來,想和東西嫂一掰兩散。
東西和東西嫂等著他,又怕他回來沒安寧。四哥回來后卻不然,竟是異乎尋常地開通。他說他也不想做有名無實的夫妻,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個兒。說得極誠懇。他說他趕回來就是吃一頓團年飯,酒足飯飽后他再遠遠地開路,再也不到這灣子里來了。東西嫂忐忑地問:“你要到哪兒呢?”
“你把包袱丟了也就好了,還管那么多?”四哥怪異地笑著。
“四哥,只要你對她好,復婚的事我也就罷了。”東西插嘴說。
“你莫說了,反正我團了年就走的。”四哥堅定不移。
“四哥,有了錢就好好過日子,不要瞎搞……”東西嫂小聲說。
村里噼哩啪啦炸響過年的鞭炮,山灣子里盛滿喜氣,東西們屋內卻凝滯著悲壯。東西嫂在忙碌,東西也在忙碌,四哥翹著二郎胯兒搖,林林從廚房跑到廳屋,是唯一快樂的人。東西在廚房做下手,陰沉地說:“四哥吃最后一頓飯,你要把手段顯出來。”
東西嫂說:“四哥明日就走,你要陪他喝多喝好……”
東西說:“我真要在牢里死了,你們多好。”
東西嫂說:“就我不好做人,左也難右也難……”
說著話,酒菜擺上桌。東西有些言不由衷:“四哥,你義氣,干一杯!”
四哥說:“你們能復婚了,干一杯!”
都各自干了,東西嫂站起來,端著杯子流著淚:“四哥,只有我賤……害得你們兄弟不和……你為我遠走他鄉,我敬你遠行酒……”
都是敞開懷飲,酒勁兒先后就上來了。四哥睜了血紅的眼,笑對東西嫂說:“你要復婚,不就仗著東西胯里有個東西嘛。告訴你,我原先也是有的呀!”
東西嫂埋下頭作聲不得,曉得四哥的滿腹怨憤。
東西大醉著說:“四哥,我們還分啥彼此?還是一家好,莫走了。”
東西嫂哽咽著說:“四哥答應我,再不出去了好嗎?”
“媽的X!老子再不出門就要玩命了!”四哥猛灌一氣,哈哈大笑,忽地從椅子上滑倒。東西嫂扶他起來,他身上卻落下一物鏗然有聲。四哥撿到手里握著,明晃晃的是當年那把剃頭刀!
東西嫂慌了,噗嗵一跪,連連搖頭叫喊:“不!”
東西整個身子一蕩,呆在當地。他沒想到這家伙的用心是這么深。
四哥愣了片刻,揮著刀跑到荒野中亂竄亂吼:“不就仗你有個東西嘛!”
這時,林林在廂房里睡得正香。
從此,四哥再也沒回過這個家,東顛西跑,兜里藏著剃頭刀。開春了,沒凌了,汽車不要防滑鏈了,四哥便沒錢了。四哥沒錢了,就在公路上閑逛,恨不得天上掉下金子來。心里想著錢,他就看到了弄錢的新法門。有一次,他盯著一輛大卡車哼哧哼哧地在半山里爬,車上的礦石裝得尖溜溜的,像一座山,顯然是超重太厲害了。四哥想:狗日的們,不曉得這一車又要賺好多,老子們山上的礦,都讓狗日的們肥了!想想就有氣,要是這一車礦石翻下崖去就好了。正想得毛浸火辣的,奇事發生了。只見崖頭的樹林里伸出幾把鐵爪來,快速而有力地刨著車上的礦石,轉眼間車上那堆得山一樣的礦就少了“山尖”。卡車并沒有停,反而加大馬力向山那邊沖過去了。然后。樹林里的人出來了,將撒落在路上的礦石裝進路邊的一臺手扶拖拉機里去。
這一切都在四哥的眼皮底下干著,并沒有誰想瞞住他。四哥就更好奇了,試探著問了許多問題。沒想到的是人家非常爽快,盡其所有地講述了這一生財門路。這段路上,像這樣以偷礦為生的人多得老里去了,像什么煤礦、磷礦、金礦,只要是礦就偷。有些只想獲大利的人還有選擇,只偷金礦,不偷別的。
四哥聽得熱血沸騰,最后問:“就不怕司機找你們的麻煩?”
“他敢!這條路上都是我們的人,一人有難,八方支援。只要我們一出現,司機們跑都跑不贏!”偷礦者說得涎水沫子直往外翻。
四哥心里大動了,決心請鐵匠打一把鐵爪子去偷礦石。不想他到陳胖子的鐵匠鋪里打鉤子時碰到了東西,東西是為東西嫂的菜刀加鋼火來的。東西問四哥來干啥子,四哥翻了他一眼,不回答。東西把正在加工的鐵鉤子一看就明白了,那種特殊的鐵鉤子是偷礦石用的,這條路上的人一看就曉得只有偷礦石的人才用那種鉤子。東西心里在冷笑,這個不成器的家伙,竟然落到以偷竊為生的地步了!你要找死。那我就送你一程!他就和陳胖子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起來。
東西問:“陳師傅,這種鉤子除糞用也太長了點兒吧?”
陳胖子說:“哪里,偷礦石用的。都公開的秘密了,你還不曉得?”
東西說:“原來是這個呀,哪個不曉得!現在還玩這手,太落后了。”
“啊!你未必還有新玩法?”陳胖子驚訝地問,四哥的耳朵也支楞起來。
“難道你們沒聽說過,鷹巖砦的龍伢子往路上一站,司機就給他送錢呢!”東西忽然激動起來,說得涎水也飛起多高。
一片鐵屑閃著耀眼的火花濺到陳胖子的腳背上,燙得陳胖子飛了起來,嘴里“嗬嗬”連聲,卻狠狠吐出這么一句話:“他在找死!”
也就是東西這句話,要了四哥的命。
四哥打了鐵鉤子就上了最僻靜的路段,可他這些年養成了懶的習慣,刨了幾回,既要自己收撿,還得轉賣給有拖拉機的人,既麻煩,又累人,卻并沒賺到大錢,就不想刨了。這種時候,他想起了鷹巖砦里的龍伢子。龍伢子是出了名的蠢貨,難道老子還不及龍伢子么!可他沒有想到的是龍伢子們是一個團伙,愚蠢的龍伢子不過是被那個團伙推出來拋頭露面的人罷了。于是,他在一個晚霞滿天飛的黃昏,攔住了一輛礦車,如愿以償地訛來了三百塊錢。
就像沒吃過魚的貓兒,嘗到了魚腥味就再也不想吃別的了;就像當年嘗了東西嫂的味道,就再也丟不開她了一樣,他沒法控制自己。一而三,三而九,他訛錢的價碼越來越高。那天他又去守車,遠遠看到半山腰過來了一輛,就往公路中問一站,大喊大叫要司機交一千塊錢給他。卡車繞去繞來總也繞不過鬼影般的四哥,司機便發毛了。司機也許是威脅,也許是醉酒了,也許是發現他沒有同伙人,就厲聲吼叫:“狗日的!還要不要命的?”
四哥同司機一樣也許是威脅,也許是醉酒了,舉著剃頭刀搖晃,也吼叫:“你敢軋老子嗎?敢軋就從老子的胸口軋過去!老子本來就不要命了!”
“你要找死就怪不得我了,不就是坐幾年牢嘛!”司機將油門一加,汽車就隆隆地開了過去。四哥像一根枯草一樣倒下;汽車像石磙壓麻稈一樣吱吱喳喳一陣響,四哥就成了肉餅。司機只判了三年,還是監外執行,理由是自衛失當。
東西和東西嫂按山里的規矩隆重地安埋了四哥。東西鄭重地將那把剃頭刀安放在四哥身旁,算是殉葬。望著那堆黃土,東西嫂問:“聽說你曉得四哥搶錢的事,為什么不阻攔他呢?”
“他要往絕路上跑,別人阻攔得了嗎!”東西忽然憤怒起來。“這種家伙死了對你好,對我好,對林林好,對這個社會也好!有什么心疼的?”
然后,東西嫂就得病倒床了;東西仍舊擺攤,顯出更加勤勉的樣子,除自己吃喝外他還要養活東西嫂和林林……
人們說:東西算得一條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