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放羊

春陽無限好，羊兒要啃草……草卻躲避在公路邊的邊溝里，雜亂無序不說，才生出的嫩芽芽還沒來得及沐浴明媚的春陽就覆蓋上了一層厚土，像跟在老萬身后的羊，無精打采，哪里稱得上心曠神怡呀！這是發自老萬內心深處由衷的感慨。

老萬51歲，城北人，畢業于北郡中學，學習成績優異，證據是老萬現在還保存著兩張由北郡中學前校長王士清先生親自頒發給他的獎狀，卻沒資格參加高考。畢業后，老萬回到城北參加農業生產勞動。待恢復了高考制度，老萬已娶妻養子……這是老萬的簡歷或履歷。

后來，城北周圍形成了很有規模的工業區，也有很多紙業公司，老萬不能總單純地參加農業生產勞動，就把主要精力有償地奉獻給了紙業公司老板。老萬是鍋爐工，每天工作8個小時，卻必須三班倒。晚上，尤其是夜深人不靜時，老萬看到鍋爐的溫度表顯示了理想的溫度，就坐在一把破椅子上抽著葉子煙與老李說話，除了發自內心深處由衷的感慨，還有他的簡歷或履歷。言畢，老萬咧開一嘴的黃板牙搖晃著已有根根白發的小腦袋嘎嘎地笑，老李脫掉袖筒已撕到胳膊肘處的破羽絨襖也坐在一把破椅子與老萬一起嘎嘎地笑。

老萬身體瘦削，精力卻充沛。每天完成8個小時的工作后，二畝位于環城路北的責任田也無法讓老萬打發一年四季。老萬養羊，專挑了三只純白色的羊。離開城北，老萬身后跟著三只潔白無暇（此語為老萬的用詞）的羊，想藍天白云，還唱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有一個美麗的姑娘……姑娘美麗，也肯定放羊，那個地方究竟遙遠呀！遙遠的地方有藍天有白云有青草，也有牛羊，跟在老萬身后的羊卻缺少碧綠鮮嫩的草呀。老萬要想讓羊們盡情地享受美好的嫩草，要穿越環城路走過一個村莊，才能到那條流沙河邊……那地方又實在是太遙遠太遙遠吧？

后來，老萬在環城路外發現了一塊麥地，一塊鋪滿墨綠色麥苗的麥地。老萬激情蕩漾老萬真的心曠神怡，毫不遲疑地領著羊走進了麥地。走入麥地前，老萬經歷了一次冒險，不是老萬，是羊。羊與老萬一樣激情，就不顧及在環城路上風馳電掣的貨車。老萬拉著那只差點喪身車下的羊，心有余而力不足，卻豪情滿懷。麥地很孤獨，被兩家紙業公司夾著，似是建紙廠時故意為誰留下了一小塊還能種植的土地。老萬坐在紙業公司的墻邊，看著三只羊盡情地享受，很激情很愜意。傍晚時分，環城路上車聲不斷，紙業公司的機器轟鳴聲也震耳欲聾，卻沒影響老萬的情緒。待老萬牽著羊們離開麥地，上了環城路才恍然才大悟。

上班時，再見到老李，老萬有些話總在心里憋著，老李的傾訴欲卻很強。老李說他家三代是貧農，他爹一生最大的愿望是能成為城北的劉老萬，擁有千畝良田，家有成群的牛羊……卻抱憾終生呀（此語為老萬的插話）。老李從小受老老李的教誨和熏陶，不愛書愛地，就種地，城北人的地卻越來越少越來越少。后來，連一小塊地就不留給他，他就和紙業公司老板、村委會周旋，最終以堅不可摧的毅力保住了那一小塊麥地，是在環城路外，是離老李家很近的地方，有那么一片綠色是不是真的心曠神怡呢老萬？老萬笑，還咧開滿嘴的黃板牙搖著已有根根白發的小腦袋笑，嘎嘎地。

后來的事情順理成章又似心照不宣。老萬在某一個春日傍晚回到家決定再拉著那三只潔白無暇的羊去老李的麥地里最后盡情享受一回時，發現有羊們倒在了羊圈里，口吐白沫，四肢僵硬……不用法醫鑒定，也不用經任何司法程序，惟一能做是趁風高夜黑，懷揣一把鋒利的鐮刀提前為老李無償地收一茬麥子。看著被齊唰涮砍倒在地的麥苗，老萬又由衷地感慨：在麥地里投毒毒我羊者，罪不容誅也咎由自取！

老萬和老李“東窗事發”也是在一個晚上，也就是夜深人不靜的時刻。老萬和老李每天必須各自伺候一臺鍋爐，必須保證有足夠的溫度才能保證紙漿從生產線的南端抵達北端后變成干硬硬的板紙。老萬和老李也就必須隔一段時間就要往鍋爐里扔煤。煤堆在離鍋爐房200米外的地方，老萬和老李用一輛小斗子車運煤。再與老李在一起，老萬不想再感慨也不想再說自己的簡歷或履歷，老李也不想暢談自己或爹的理想，拉煤時，彼此只用目光詢問對方是不是用小斗子車。

那天晚上，老萬像往常一樣悼念死去的羊，也繼續謀劃再買三只羊，還是純白色的還是潔白無暇的，還要讓羊們跟在他身后看藍天看白云唱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有一個美麗的姑娘……問題就出在美麗的姑娘身上。那天晚上，老萬心里唱美麗的姑娘沒看老李，看小斗車，就伸手拉，老李也拉。

那時，老萬真的被那個有美麗的姑娘有牛有羊有藍天白云的遙遠地方吸引，就忘記了老李，也有了勇往直前的激情，竟將也準備拉小斗子車的老李撞倒。老李爬起來瞪著老萬說了很多很多，老萬也說了很多，說著說著就說到了羊也說到了麥地，說到了羊說到了麥地就說到了姥姥。在城北姥姥比什么都重要，何況老萬和老李都使用了那個放在誰姥姥身上都義憤填膺除了回敬同樣的話語再掄起拳頭大喊一聲的動詞……老萬和老李就掄起了拳頭，就不顧及鍋爐是不是正常，也不在乎鍋爐壓力大小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大打出手，以致于驚動了大班長。

大班長是個很文氣的小伙子，因掌握了很好的造紙技術才被紙業公司的老板提拔。大班長跑到鍋爐房時，老萬和老李還扭在一起，一些打漿工們圍著看，有拉的有看的還有為老李或老萬助威的……大班長無奈，只好驚動天天住在紙業公司里的老板。

老板的胡須豐茂，頭發據說他20歲時就欠收，如今也是50多歲的人了就沒了盛產的指望。老板來到鍋爐房時，老萬和老李還在扭打。有人見到老板又要去拉，老板一揮手：讓他們打。

老萬和老李倏然止手。老板很果斷：扣發老萬和老李當月獎金。

老萬和老李遭遇在環城路上是一天傍晚，春日傍晚的風很躁人。老萬見到老李后又搖晃著已有根根白發的小腦袋咧開滿嘴的黃板牙沒笑，老李看了一眼老萬也覺得沒話可說準備離開。老萬忽覺對不起老李，他提前為老李過了麥秋，還在鍋爐房里打掉了老李的一顆門牙。回到家，老婆罵老萬沒人性，還說她與老李的老婆是干姐妹，年輕時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就拿著錢去老李家。老李的老婆不能收干妹妹的錢。老萬的老婆罵老萬，不就是三只羊嗎？老萬覺得也是。

后來的事情發生轉機是老萬沖老李咳一聲，已轉過身去的老李回身沖老萬笑。老萬走近老李又說，老李也被老婆罵……兩個就感動，可必須為感動的情緒找一個合適的釋放場所呀。環城路邊有很多家大小酒店，老萬和老李沒發生矛盾時也去一些小酒店，就著一盤花生米喝一瓶畿城大曲。

老萬很豪爽，拉了老李走進路邊的一家小酒館，菜依然是花生米，酒也依然是畿城大曲。吃著花生米喝著畿城大曲，老萬和老李不再說羊也不再說麥地說紙業公司的老板，說老板扣發了他們當月的獎金就是一百多塊錢，一百多塊錢老萬能買回一只甚至兩只羊，老李也能買回200多斤麥子……那所有的帳都該記在老板身上……是不是你說是不是老李？離開小酒館，老李說他要緊著在那塊沒了麥子的地里種上一茬早玉米，老萬說他必須再買幾只羊，沒羊的日子真的難令人心曠神怡呀！

老萬用一個月的工資實現了自己的愿望，又有三只潔白無暇的羊跟在他身后讓他心曠神怡也有心情看藍天白云在心里歌唱在那個遙遠的地方也該放羊的美麗姑娘，卻遺憾。城北的工業區一天天擴展，先是在環城路內，漸漸向環城路外發展。老萬帶著羊們找到鮮嫩的草要越過環城路，還要穿過一家家工廠。再說穿越環城路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單指羊。城北工業區有很多家紙業公司，生產衛生紙、板紙。北郡的紙業生意之所以一直很好，是別的省份都為了環境遏制造紙業發展。北郡的紙業起步于20年前，已成了氣勢，且成了北郡的主要財政來源。老萬不會想那些問題，天天領著羊坐在環城路邊上，看著那些外省拉紙的車輛從環城路上駛來駛去，只想倘若他領著羊們穿越環城路很可能導致慘痛的車禍。

老李已開始翻那塊沒了麥子的麥地，待在適宜的季節種上早玉米。老李卻不急著翻地，往往翻一會兒就把鐵锨扔了與老萬坐在環城路上說話。老萬還說他的簡歷或履歷，老李還說自己或爹的理想，羊們就在邊溝里啃那些被塵土覆蓋了的已不再嫩綠的草。

老萬有時會與老李拓展一些彼此談論的話語，說的人和聽的人都容易忘情，就忽視了羊。羊們真的不想啃那些被塵土覆蓋了的草，就看著那塊還沒被老李翻完的麥地咩咩地向老萬提出欲望的請求，沒被老李翻完的麥地里已生出了一層嫩綠的草。那時，老萬還沒忽視羊，也沒忽視老李。看看羊再看一眼被一層嫩草覆蓋了的麥地心就跳，不再看老李，看環城路上拉著一車車板紙急速奔馳的大貨車，何況，老李的麥地只剩下了很小的一部分沒翻完。

羊們真的欲望去啃那點嫩草，就再咩咩地向老萬提出了請求，老萬不理羊，還和老李說。曾經冒過一次險的羊覺得再經歷一次也不過被老萬狠勁抻一下子，就不想考慮太多，就趁老萬與老李動情地說笑時悄悄離開，也不顧及拉著一車板紙急速行駛的大貨車，結果先被一陣烈風襲擊，再被風裹脅著葉子一樣倒在了車輪下……

司機是外省人，下了車真誠地請求老萬原諒。老萬不想原諒司機，老李也不想原諒司機，那些城北人更不想原諒司機，就像那天他們看著老萬和老李在鍋爐房里扭打，熱鬧就好！司機與老萬和老李談判，老萬和老李形成了堅不可摧的同盟，再有很多城北人助威，司機妥協，掏出了兩千塊錢離開了城北。老萬失去了一只羊卻不能自己得兩千塊錢，畢竟還有一塊沒種上早玉米的麥地，就很豪爽地分給了老李1000塊錢。老李客氣，越客氣老萬心里越不是滋味，硬把錢塞給了老李。老李收了錢，先聲明他買單，倆人又去路邊的小酒館吃了一盤花生米喝了一瓶畿城大曲。

歌唱藍天白云歌唱美麗的姑娘究竟不是老萬生活的主旋律，再來到紙業公司，老板站在門前似專等著老萬。那時，老李沒像平時和打漿工們坐在一起卷葉子煙說笑，像死了爹，蹲在一邊又像因爹死了看誰都像城北的大地主劉老萬。老萬不能不勇往直前，卻被老板攔住了去路。昨天老萬與老李敲詐的是與老板合作了多年的客戶，人家已把事情在手機里向他道明。老板依然果斷：老萬和老李必須退還那2000塊錢，否則，有必要驚動警方或司法機關。

老萬不在乎老板的果斷，為什么呢？老板不理老萬的質疑，且更果斷地說：如果你們不退錢就不必再上班，且扣發一個半月的工資。

老板對每個工人都采取同樣的辦法，上班兩個半月后才能領到一個月的工資，也就是說永遠有一個半個的工資壓在老板手里。待工人們進入公司，老萬問老李如何是好，老李騰地站起身：媽那個Ｂ——老子就不退！

老萬感謝老李，決定再與老李形成堅不可摧的同盟，何況被老板壓在手里的工資加在一起也不過1000元多一點，呸——老萬還去環城路上放羊。老李開始在麥地里種玉米，還是一點點地種，還和老萬坐在一起說話。

老李種完早玉米的第二天早晨，老萬再領著羊們來到環城路上，卻沒見到老李。再一天，老萬依然沒見到老李，就想老李肯定已崩潰。老李的老婆曾找過老萬，說1000塊錢是錢，2000塊錢也是錢，可錢要人一天天一分分地去掙，錢像水樣流呀！何況，去別的紙業公司還要被壓上一個半月的工資。

老萬曾在電話里與老板探討過彼此面對的問題，且提出他把錢退了他的羊怎么辦？老板依然果斷，讓老萬去找羊的姥姥，有了羊姥姥就不愁羊外孫……

孤獨地站在環城路上，老萬仰起頭看藍天看白云，卻再沒心情歌唱在那個遙遠的地方肯定也有一個放羊的美麗姑娘……沒心情真的沒心情，在遙遠的地方肯定也放羊的美麗姑娘永遠不會與老萬一起歌唱是不是？

（責任編輯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