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老太又要面臨歸宿的問題了。她一生有兩次為歸宿的事而奔波。第一次是她年輕的時候,到處要飯,走到哪里就幕天席地地睡。后來一個比她大十幾歲的男人收留了她,把她拉進一間破屋里,她就算是有了歸宿。那個男人就是她的男人老金。
她和老金一共生了四個兒子,老金早死了,四個兒子也相繼成了人。這樣金老太便在四個兒子手里接力賽似的輪流供養著,一個兒子一個月,一年輪三圈。這樣她就成了一個沒有歸宿的人。金老太便渴望有一個歸宿。這四個兒子家她哪里都不想呆。她和老二家婆媳不合,兩個人撞個滿懷也不帶說話的。生活在一起那別扭就別說了。老三在城里,住七層。她上去一次就不下來了。老三家兩口子上班,她在防盜門里就像坐監獄。里面到處是電器按扭,哪里她也不敢動。老年人就愛睡個懶覺,可老四家就有兩個小孩子,吵得她片刻不得安寧。就在金老太在四個兒子手里輪了還不到一年的時候,老大給人扒屋,山墻突然倒下來,砸了個慘不忍睹,這樣供養她的擔子就落在了大兒子的兒子——大孫子的身上。
出于這些原因,金老太便想著要尋一塊屬于自己的去處。地方不需要太大,能盛開一張床就行,上了年紀不圖別的,就圖個清凈。
金老太首先看中了村里過去盛拖拉機的房子。她就去找當村長的遠房侄子。侄子撓著頭皮說:“行倒是行,就怕那幾個兄弟不愿意,村里有的閑房子都照顧給那些無兒無女的五保戶了。你有四個兒子,要是讓你住村里的屋……你還是回去商量商量吧。”金老太也沒跟兒子們商量,她知道他們不會愿意的。他們更要面子。金老太只好作罷。
金老太又找到了老順家。老順家新劃分了一塊宅基地,蓋了房子搬進去,那老家就空著沒人住了。金老太就跟老順商量,自己住進去能給老順看看門。老順也覺得那空宅子里長期沒人住也不是個事,那院子里的草都半人高了,有個人住進去給管理管理也不錯。就答應了。可隔了還不到一天,老順就捎話給金老太,說那事不行。畢竟她歲數太大了……下面的話沒明說,金老太明白了。他是怕自己哪一天死在他家里。那樣人家非親非故的,豈不是沾上了晦氣。
不幾天,金老太又看中了一個去處,那是大孫子看樹的屋子。大孫子每天晚上都跑到那里看樹。要是自己住進去就省得孫子來回跑了。孫子是親的,就是自己哪一天死在里面也沒什么不可以的。孫子倒是答應了,從一旁跳出個孫子媳婦來卻橫豎不愿意:“你住進去是在里面過日子呀還是給俺看樹呀?不是顯著俺沒拿你當人嗎?在那里黑燈瞎火的,你要是跌一跤,摔個筋斷骨折的,俺那幾個叔還不得說是為了給俺看樹跌的,都不管了咋辦?”
金老太不再說什么了,她這才知道,現在找個歸宿,比幾十年前還要難。就這么湊合著過吧,還不知道能活個三日兩早晨呢。
金老太回去后,那三千兒子早就等著他呢。二兒子劈頭就問:“聽說你這幾天到處找去處?”三兒子說:“你這么大歲數了,不是找著給我們臉上抹黑嗎?”
金老太唏噓地抹了幾下鼻子,說:“沒什么,我只是想找個清凈去處!”
第二天,金老太沒出來。到傍晚的時候人們才覺著不對勁,打開門一看,金老太早死了,她躺在床上,臉上掛著微笑。
金老太的喪事辦得很隆重。
墳場里添了一座新墳。那座墳很朝陽,墳前的樹也很茂盛。這里一年四季除掃墓的日子外絕沒人來,倒是清凈得很。
村里人都在悄悄地議論:金老太終于有了個好去處。
難道這不是個歸宿嗎,這是所有人的最終歸宿。
合墓
娘已經三天沒進食了,三個兒子:大山子、二山子、小山子,這幾天都沒干什么,守在娘床邊。
娘剛才還是緊閉著雙眼的,這會兒卻睜開了。這幾天她總是一陣精神一陣迷糊的。這回她的眼神比以前精神了許多,三個兒子知道娘的時辰已經不多了。
娘張開嘴說話了:“大山子……”大山子忙到娘跟前。娘對他說:“我給你說個事。”大山子就湊到娘的嘴上。娘的嘴斷斷續續地動了幾下。大山子臉上立即表現出為難之色。站起來對娘說:“你這是老糊涂了,你一輩子守寡拉扯我們也不容易,在村里也有個好名聲,你要死了怎么就……”娘看著老大搖了搖頭。
娘緩了緩勁又叫老二。二山子又湊到娘嘴上,娘的嘴蠕動了幾下,他臉上也很難看,緩了一下神才對娘說:“娘,你要什么我們都答應你,只是這一件不行;那樣你還讓我們兄弟仨做人嗎?”娘用一種乞求的目光看著老二,直到覺得已毫無意義時才閉上眼睛。
娘再次睜開眼時,娘又叫老三。小山子正在念大學,是請了假趕來的。小山子到娘跟前,娘握了小山子的手,雖然是最后一絲力氣了,握得卻很緊。娘對小山子說:“小山子,你是娘的心頭肉,從小娘最疼你,你也最聽娘的話,你一定要答應娘……”等小山子把嘴湊到娘嘴邊的時候,就聽到娘說:“把我、和、你、三、叔、葬在一起!”小山子一下子就愣住了,這下他才明白,兩個哥哥為什么不順著娘。
關于娘和爹還有三叔的事,小山子都是陸陸續續從鄉人的議論中知道的。
爹兄弟仨,爹是老大,爹長得很丑,不好找媳婦,都快三十了還沒結婚。有人給爹物色了娘,相親的時候是三叔去的,等迎親那天卻換了爹,娘死活不愿意,但還是坐上了爹的花轎。三叔在爹結婚后不久就去了關東,幾年后回來的卻是一個骨灰盒。娘抱著那個骨灰盒哭得死去活來。三叔死了僅兩年,爹也死了。小山子是娘的遺腹子,沒見過爹,更沒見過三叔。
娘說那句話的時候已經咽了氣,但那只手卻還是死死地攥著小山子。
大山子、二山子趴在娘床前哭了起來,小山子卻愣著不動。等族人和街坊都趕來的時候小山子還愣著。大山子就給小山子一巴掌,小山子這才跪下來哭了一聲。
這邊娘的靈堂已扎好,那邊墳場上爹的墳也挖開了。送葬的隊伍來到墳場,在爹的墳上燒了很多紙,大山子把娘的骨灰和爹的并在一起,跪下來說:“娘,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嗎?”只見平地起了一陣旋風,把那些紙灰卷到空中,又落到一個長滿了草的荒墳上。
兄弟仨全愣了,那座荒墳就是三叔的。
名字
上大四的的王翔和同班同學洪玲熱戀上了。王翔來自農村,洪玲是個城里姑娘,并且父母還都是干部。別看這兩個人有著城鄉差別,說起這兩個人的戀愛過程來,還是洪玲主動追的王翔。
今年放寒假,洪玲提出要到王翔家,體驗一下鄉間的生活。王翔卻面露難色。
洪玲對王翔說:“怎么了,難道你不想讓我見到你家的人嗎?”
王翔被問得沒辦法了,就道出了實情:“玲,你知道剛開始的時候我為什么處處躲著你嗎?其實我心里是喜歡你的。”
“為什么?”
“因為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是的。你的名字跟我奶奶的相同。我奶奶娘家姓洪,也叫洪玲,小名叫玲子。”
洪玲感到很新奇:“那又有什么?中國人那么多,有同名的并不奇怪。”
“可那是我奶奶。在農村,小輩跟長輩是不能同名的,就是同一個字同一個音也不行。”
“你們農村怎么這么多陋習呀。”
王翔說:“并且我們那里很重視那個名字。說別人的名字就是侮辱別人的尊嚴,我小時候跟同伴打架就是相互說對方大人的名字。我記得小時候無意中說出奶奶的名字,就被爹打了一頓。”
洪玲說:“那我一輩子就注定不能到你家里去,見你家里人了。”
王翔說:“行是行,得改名。我是說至少在我奶奶面前,在我全家人面前,你不能叫洪玲。”
洪玲說:“那你叫我什么?”
王翔說:“就叫洪秀吧,紅袖添香夜讀書嘛!”
“美得你呀。”
洪玲真的就改名叫洪秀,跟著王翔到鄉下。家里人見了洪玲都很熱情,還有那個跟她同名的奶奶,八十歲了耳不聾眼不花,還能為洪玲端瓜子拿棗。
來鄉下前王翔已叫“洪秀”叫慣了,所以一直沒出錯,可就在那一天卻出了錯,并且幾乎要把家里鬧翻了。
那一天是大年三十的傍晚,王翔和洪玲做著王翔小時候玩的扔炮仗的游戲。王翔把點著的鞭炮向洪玲扔,洪玲就四處躲著跑,有時候還能發出一兩聲尖叫,那鞭炮就是打不到她身上。玩到高興處,兩個人臉上都通紅,把名字的事都拋到九霄云外了。王翔就喊了一聲:“洪玲,我就不信打不著你,洪玲!”
就這么一聲把過年的喜慶味全打碎了。爹正在砸著炭泥的長杵撒了手,娘正在包餃子的搟面杖落了地,只聽到正屋里奶奶哇的一聲。
王翔和洪玲也都愣在了原地。
爹眼睛通紅地來到王翔和洪玲面前,指著洪玲說:“你們,她叫什么?”
王翔只好實說。
爹上去就是一巴掌,罵了句:“混蛋,你不知道你奶奶的名字嗎?”
王翔捂著臉,想起了小時候的那頓毒打,對爹說:“爹,名字不就是個符號嗎?”
爹又要打,娘出來抱住爹,王翔和洪玲手拉著手跑了。
王翔找到了六爺。六爺比奶奶小幾歲,是家族里最有名望的老人了。王翔想讓六爺勸勸奶奶。
六爺聽到后,磕了磕煙袋卻說:“翔子,你真糊涂呀。你能在城里念書,也算是咱村里最有出息的孩了,像你這樣的孩什么樣的女娃找不到,非要找個和你奶奶同名的。你今后的日子還長,總不能叫著你奶奶的名字過一輩子吧!你的心里能安生?”
王翔又找到村里小學的校長,他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了,他的話也是最有說服力的。
沒想到,王翔在說出名字是個符號的道理后,校長卻說:“既然名字是符號,那么社會上有千千萬萬個符號,你為什么非要選擇相同的兩個符號呢。就像我在物理上教你的磁石的性質一樣。正極和負極是兩個符號,只有不同的兩個符號放在一起才吸引,相同的兩個符號放在一起就排斥。這點道理你怎么不懂呢?”
王翔被校長說糊涂了。
王翔和洪玲在外面轉了半宿,他們決定要離開這里。王翔和洪玲又回到家,爹的氣消了許多,奶奶卻病了,躺在床上。王翔和洪玲叫了幾聲奶奶,奶奶扭過頭去沒吭聲。
王翔和洪玲是騎著一輛單車走的,走的時候天色灰蒙蒙的,已經算是大年初一的早晨了。村里已經響起了鞭炮聲,王翔和洪玲就是在鞭炮聲中離開村子的。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