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汪,那只叫黑貝的黑狗叫了兩聲。它這一叫,像是石頭砸在水里,把死一樣的冬天給叫活了。
“爺,爺哎,”小寶叫著,“吃飯,起來吃飯?!?/p>
“寶娃子,我娃來了。過來,快過來,叫爺摸摸?!?/p>
“吃飯,我媽說叫你把飯吃了?!?/p>
“來來,過來,叫爺摸摸,快來?!?/p>
“我不。我媽說你手臟,不叫我挨你?!?/p>
那只狗汪汪叫了兩聲。小寶拍拍它的頭,“你真沒用,一凍就愛叫喚。看把你給凍死了?”狗還是叫,好像根本沒聽見他的話。
“叫它叫吧,它冷哩。冷了咋能不叫它叫喚?你聽它叫得多好聽,狗是好東西,它長大了能看門,咬賊娃子。狗能把狼嚇跑,狼一聽狗叫喚屁股一擰就跑得沒影兒了。”
“爺,我走呀,這兒太冷,我屋里有炭火?!?/p>
“寶娃子,你看這是啥?”
“咦,這是啥東西?”小寶一看見曹德手里的東西就叫,“給我,我要哩!”
“想要哩吧?”
“嗯,想哩。給我,我要哩!”
“那你就在這兒,等一會兒再走,行不?”
“行行,一會兒你把這東西給我。你不給了我就給我媽說?!?/p>
“你大哩?”
“我大吃了飯到五牛家打麻將去啦。”
“你給他說爺叫他來了沒有?”
“說啦,昨天我一回去就說了?!?/p>
“那他咋不來?是不是他說不來?”
“我媽說來干啥?叫他去打麻將贏錢哩?!?/p>
咳咳咳。曹德猛地咳嗽起來,震得腸子肚子都要流出來了。入冬以來,他就開始咳嗽。一咳嗽起來就沒完沒了。像是一只狗餓急了,見了一大堆肉,吃了一口又一口,越吃越想吃,最后吃得見了血。他老是做一個夢:河堤讓洪水鉆了一個眼,那眼越鉆越大,最后洪水一下子涌進來,沖走了村里的老老少少。他覺得他的病就是洪水,早晚要把他的身子沖垮了,把他沖進陰曹地府。唉,由著它吧,誰能把它咋樣呢?
“爺,你咋啦?”
“我不咋,寶娃子。”咳咳,“你回去給你大說爺想他哩,叫他趕緊來一下?!?/p>
“哦。你咋不吃飯哩,你肚子是不是不餓?昨天的飯咋還沒吃完?”
“你吃吧,爺不餓,爺吃不下去。”
“我不吃。你這飯是早上剩的,里頭還沒有好菜,一點都不好吃?!?/p>
“你大的腳好了沒有?”
“好了好了,早就好了。他現在跑得歡,今早上我媽在后頭一攆他就撒腿跑得沒影了?!?/p>
“這就好。你大從小就毛草,干啥事都不細想。上小學的時候,成天把帽子拿在手里甩,甩著甩著就丟了,回來把耳朵凍得通紅。大了到地里挖地,好幾回都把腳挖爛了,一回是左腳,兩回是右腳。還有一回……”
“爺,我要那個東西哩!”
“等一會,再等一會就給你。”曹德老漢覺得自己就像一只青蛙,在土里呆了將近一冬,不吃不喝,也不叫喚不動彈,真是美美睡了一大覺。地底下的洞里靜得跟死了一樣,沒一個人影,沒一個人和他說話,連找一個人跟他吵一吵都不行?,F在,他突然醒了,肚子里空蕩蕩的。他不想吃飯,他只想大叫,扯著脖子嚷嚷。但是他喊不成叫不成,他覺得渾身沒勁,像是散了架,沒有骨頭全是肉,軟得一塌糊涂,連身子都直不起來。他還是想說,不說就再也沒有時日了。
“你媽這幾天腰還疼不疼?”
“不太疼了。我大給他買了一大堆藥,成天熬著喝呢。”
“這幾天到你伯家去了沒有?”
“沒有。我媽不叫我去,她說要是我去了把我腿打斷,小豆他媽也是這樣說的?!?/p>
“那你就甭去了,小心你媽打你?!?/p>
“哦。明日小豆就來了,明日輪到他家送飯了?!?/p>
“明日?唉,明日就初一了。”
“小寶,院子里那棵柳樹發芽了沒有?”
“沒有,還早哩。”
“柳樹一發芽又綠又嫩,好看哩?!?/p>
“有啥好看的?現在光光的,連個綠星星子都沒有呢,難看得像一個鬼?!?/p>
“它跟你大一般大。你大出生的那一年,我把它從河邊挖回來種在院子里。你大小時候,老愛上樹掏鳥窩,把你奶奶嚇得直喊,怕他摔下來。有一回,你大從樹上摔下來把屁股都摔爛了,把人嚇得要死。老天爺保佑,多虧沒事?!?/p>
“咦?樹上落了一個喜鵲,還叫喚哩?!?/p>
“柳樹一發芽,綠得像個仙女。”
“你咋還說柳樹,有啥好說的?”
“柳樹跟你大一般大,活了三十六年兩個月零五天,對,三十六年兩個月零五天。它老了,風一吹還能發芽。柳樹發了芽很好看?!?/p>
“爺,你甭說啦,我要那個東西?!?/p>
“你給爺看看那棵柳樹發芽了沒有?”
“我不?!?/p>
“你是不是不想要這東西了?我娃乖,聽話?!?/p>
“哼,我不要了。”小寶一扭頭跑了。黑貝跟在后頭邊跑邊叫。叫聲漸漸遠去,聽不見了。
前幾年,柳樹發芽的時候很好看。
那年柳樹發芽的時候,老婆生下了第二個兒子。那時候,老婆很好看,讓他咋看都看不夠。老婆有本事,給他生了兩個兒子。有了兩個兒子,他在人前走時,腰挺得很直。那時他想:我有兩個兒子,再娶兩個媳婦,生四個孫子,再娶四個孫子媳婦,再生八個重孫子。哎呀,曹德我可要享福了。
院子里,那棵柳樹孤零零地杵著。樹干黑得不能再黑了,就像被一把火燒過一樣。
后來,初春的風吹了半天,終于吹出零星的幾個綠點點,曹德還是沒有看上。冬天還沒有完全結束的時候,他就安安靜靜地睡在了土底下的棺材里。他的眼窩又沒有穿地的本領,再想看也看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