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朵麗手抱著爹的頭,騎在爹的脖子上。朵朵喊,駕——駕——爹抓住朵朵的手,頭往后仰,像匹被拉了韁繩的馬。
爹駕著朵朵一顛兒一顛兒地往家跑。
蔓蔓家的院墻上面竟擺著牛糞坨,一坨一坨的,干的像塊莜面鍋餅子。在低處,朵朵只能望到石頭縫兒里塞著的花花綠綠的布條,現(xiàn)在,朵朵不僅看到了牛糞坨,她還看到牛糞坨也跑,倒著跑。到了四虎家門口,朵朵又看見四虎家園子里的杏樹一閃一閃地跑,好像要跑到蔓蔓家似的。爹剛停下來,朵朵就舉起小手擂爹,嘴里喊:駕——駕——,爹又跑,還揚起腿蹦跶,邊蹦邊喊,老馬驚了——老馬驚了——
爹喘著粗氣進了屋,把朵朵拎起來,翻到炕上,朵朵的手凍得像紅蘿卜,爹摸了摸,咬了一口。朵朵的手麻生生的疼。
爹的胡茬上掛了一層白霜,朵朵喊,娘,娘,瞅爹,爹偷吃面了。
娘沒理爹,瞥了爹一眼說:你個愣樣兒。朵朵不知道,娘是罵爹呢,還是罵她呢。
娘拉過朵朵,抬了抬屁股,把朵朵的手插到了下面。然后,又低下頭做起了針線。朵朵爬在炕頭上,抬頭看娘。
朵朵有些生娘的氣,娘對爹老是待搭理不待搭理的,爹呢?還總愛瞅娘,和朵朵耍得好好的,朵朵笑,他就瞅娘。可娘呢,就跟年畫似的,該啥表情還是啥表情。
朵朵看著爹胡茬上掛上了水珠,她從娘屁股下抽出手,跪著挪到炕沿,把手放在爹胡子上,左摸一把,右摸一把。
爹沖朵朵擠擠眼,頭點了一下說,你娘手暖,去,讓你娘給爹暖暖。 朵朵瞅瞅娘,見娘不言語。她拉起爹的手,讓爹像自己一樣爬在炕上,然后把爹的手也插在娘屁股下,娘屁股下那一塊炕煨得很熱。
爹,熱不?朵朵和爹爬在炕上,頭挨著頭。
不熱,不如你娘身上熱。爹的手動了動,嬉皮笑臉的看著娘。
娘還是那個樣,耷拉著臉。
爹的手一個勁兒地往里伸,娘的屁股一欠一欠,身子一弓一弓的,臉上有了紅暈,嘴嘟噥著,死伙,一邊去。娘就是這樣,每次得爹逗,爹不逗,她就拉著臉。朵朵覺得娘這樣對爹,不對,不像四虎娘,四虎娘見了他爹總是喜滋滋的。
那回四虎跟朵朵耍,四虎問朵朵待見他不?
朵朵說,待見。
四虎說,待見你吃我一口。
朵朵問,咋待見還得吃你一口?
四虎說,我娘就吃我爹呢,夜黑兒,我看見我娘吃我爹胸口的肉呢。
朵朵說,不對,是男的吃女的呢,女的不能吃男的。我爹才吃我娘呢。
四虎說,你娘不吃你爹?要不你娘生不出男孩呢。
四虎這樣一說,朵朵就生氣了,朵朵最怕村里人說她娘生不出男孩,娘要是聽見這話,回家非得哭半天,娘一哭,就不給她和爹做飯了,好像說錯的是爹和她似的。爹一邊做飯,一邊哄娘,給娘擦臉,給娘端飯,還一個勁兒地跟娘說好話:生不出男孩,那是男人爹,你甭倔,再生個試試?要生不出男孩,我把自己閹了。娘聽了,哭得更兇了。爹抬起手,用大粗指頭掐娘臉上的淚蛋蛋,掐住一抹,像哄朵朵似的說,不哭啊,不哭了,聽話!讓人說去,不生就不生,我不嫌女孩賴,瞅咱朵朵,多好,誰能生出這親圪蛋呢,爹邊說,邊湊近朵朵,在她臉上“蹦兒”地親一下。
想起四虎說的話,朵朵覺得生不出男孩就是娘的過。眼下,爹的手撓她,她不親爹不說,還甩著頭躲。
娘長得俊旦旦的。朵朵看看娘,再看看爹。上次舅媽領(lǐng)來她村的鄰居,吃飯時,飯端上了炕,那鄰居卻問娘,朵朵爺爺回來了,他爹咋還不回來?娘愣愣地不說話,爹呢,邊脫鞋上炕邊哈哈大笑,黑臉膛笑得還返光呢。原來,鄰居把爹當(dāng)成爺爺了。
這不怨鄰居,瞅爹長得,臉黑不說,還有坑兒,有疙瘩。朵朵想,幸虧我長得不跟爹,要跟爹的話,四虎肯定不會夸我俊蛋蛋了。
娘躲,爹就追,從炕頭追到了后炕。朵朵翻身坐起來,看著爹和娘。娘跪起身,爹的手露出來了,手心向上,二拇指上翹還在撓著。娘“啪”地打了下爹的手,又使勁兒擰。朵朵氣不過,她走過去推娘,非得讓娘坐在爹的手上。爹看了,就哈哈哈地大笑,娘呢,臉也不拉了,笑著指著朵朵罵,都5歲了,啥也不懂。
朵朵覺得是娘不懂,女人不跟男人好好說話就生不出男孩,可娘老不懂得跟爹好好說話,爹一說話,她就拿眼摳爹,現(xiàn)在,又?jǐn)Q爹,爹呢,是越擰越笑。
朵朵看著爹,覺得四虎家院里的杏樹跟爹一樣,冬日里皺巴巴的,樹皮能撕下來,一開花,就像爹現(xiàn)在笑得模樣。想起了四虎家的杏樹,朵朵就想去看看,看看那些杏樹跑到蔓蔓家沒?
朵朵站在杏樹下愣神。一排溜的杏樹靠在四虎家的院墻邊,枝枝杈杈干梆梆的,一動不動。樹枝上搭著葵花秧子,玉米桿子。葵花秧子和玉米桿子上還蓋著一層薄雪。咋還沒結(jié)毛個嘟嘟?有了毛個嘟嘟才開花,花落了才能看到綠蛋蛋。去年,她站在樹下,讓爹瞅著了。傍黑,爹鉆到柴房,給四虎掏雀兒。第二天,用雀兒跟四虎換了幾顆杏兒,看著她歪著嘴吸溜,爹就哈哈笑,邊笑邊說,小饞貓,澀牙了吧,不能吃呢,甭介再站在樹下愣神了。杏發(fā)紅后,爹讓娘炒了碗大豆,他給四虎家送去后,就給朵朵換回一碗杏來。看著朵朵吃,他又哈哈哈地笑。爹笑,娘還罵,說他笑得跟個爛梨兒似的。爹去年說要在院里栽杏樹,咋就沒動靜了呢?朵朵扭頭向自家院子望,院子里只有一根電線桿,是村里等著通電用的,朵朵有些失落。
四虎爬在窗口喊朵朵:朵朵,朵朵,發(fā)啥愣?進屋來。
四虎一人在家,朵朵進來時,他坐在炕上,正用彈弓向門口瞄。朵朵沒理會,說,你家的樹剛才跑咧。
四虎說,胡謅,人會跑,樹才不會跑呢。邊說,邊又用彈弓瞄朵朵。
朵朵說,人跑,樹才會跑。
人會跑,樹不會跑。
我看著咧。我爹跑,你家的樹也跑。往蔓蔓家跑咧。
不對,我家的樹沒跑,你才跑了。你跟你娘跑了。你娘跑,把你帶著跑咧。我娘沒跑。跑了。
沒跑。
跑了,讓你爹打跑了,把你也帶跑了。
你胡謅,我爹才不打我娘呢。
我聽蔓蔓娘跟我娘說了,你是——,是啥帶了?是胎帶來的,你娘不生男孩,你爹就打,老打老打,你娘才跑了,才嫁給光棍劉旺了。
你爹是光棍張志,我爹是劉旺,不是光棍劉旺。
四虎說的那個胎帶啥的,朵朵不懂,但說爹打娘,還有爹是光棍劉旺,朵朵聽懂了。四虎竟然說爹是光棍劉旺,爹才不是呢。光棍不是爹那樣的!光棍是瞎子,瞅三瞎子,每天討飯,四虎和朵朵碰到他,還用石頭蛋溜他呢,他東撞撞西撞撞地追著打他們。爹又不是三瞎子,爹才不那樣呢。爹省下好吃的,還讓她給四虎送,四虎真不知好賴,竟然罵爹是光棍劉旺。朵朵委屈極了,站在炕沿下,淚流了滿臉。
四虎拉她上炕,朵朵不上,四虎再拉,朵朵就扭著身子躲。朵朵抽抽搭搭地說,四虎,你不知好賴,蔓蔓娘也不知好賴,我娘還給你家和她家送油炸糕呢,你還我家的糕,叫蔓蔓娘也還。還有鞋,我娘給蔓蔓做的鞋,都還。你們瞎胡謅,我爹沒打我娘,你們咋說打了?咋還說我爹是光棍咧?
四虎看朵朵哭,就哄順說,不哭,不哭啊,聽哥話,不哭。他邊用手給她抹眼淚,邊說,不是哥說的,是蔓蔓娘,蔓蔓娘說你娘生了三個閨女,你是第四個,說你爹讓醫(yī)生給你娘號脈了,說你也是閨女,你爹才打你娘咧。后來說,說你娘不在川里呆了,就嫁到山里了,說——說你——說你不是劉旺的親閨女。
不是親閨女?爹是后爹?可爹不像豆豆他爹,豆豆是后爹,瞅他爹,張嘴就罵他野種。他爹還不讓豆豆娘出山,一出山回來就打,邊打邊罵,說她去山外懷野種去了。打完她娘,就打豆豆,說豆豆吃他的喝他的,卻不是他的骨血。爹才不呢!后爹能是這樣的?朵朵瞪著四虎,眼睛亮晶晶地瞪著,她像娘掐爹一樣,在四虎的臉上使勁兒掐了一把。
朵朵出了四虎家,站在馬路上心里還在想,爹比娘還親呢,咋說爹不是親爹?要不是,還回去干啥?朵朵想去問個人,問誰呢?問娘?可娘說她是爹的親圪蛋。問村里人?才不呢!村里人都不懂好賴。朵朵想起了舅媽,舅媽很喜歡她。一見面就跟她說,朵朵,你爹要不待見你,跟舅媽說,舅媽給你做主,讓你舅收拾他。這樣想著,朵朵就想去山里的舅媽家,她知道,從南山洼穿過去,再翻個山頭就到了,上次爹套著驢車搬著她去過。
朵朵跑到山梁上,她回頭瞅了瞅,一家家的房子順坡坡向下出溜,最底下的是學(xué)校。朵朵想看看家,看看爹,她找了找四虎家的杏樹,可是,平日里高大的杏樹混在別人家的樹里,咋地也分不出。望不著家,朵朵的心咯噔咯噔地跳,她又動了回家的念頭。太陽落山了,朵朵的小身子罩在一片陰影里,就像山道上的一棵孤樹。轉(zhuǎn)過山圪瘩就看不著家了,朵朵用腳踢著石頭蛋子,石頭蛋子嘣噔嘣噔地掉到了崖下,朵朵心里慌慌的。朵朵思謀,要不甭問了?爹一準(zhǔn)是親爹。可是,把后爹當(dāng)親爹看,就像跟電影里的壞蛋好上一樣,有點像叛徒。
轉(zhuǎn)過山圪瘩,前面的路黑憷憷的,路一邊是山,一邊是崖。朵朵傍著山畔走,她怕自個兒像石子一樣掉到崖底。要掉到崖底,嘣噔一聲,就啥也沒了。現(xiàn)在,朵朵啥心思也沒了,只有好好地走這一截兒路。天越來越黑,頭頂處老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山林里傳出來,路上的石頭蛋子往崖下滾,山上的石頭蛋子嘣噔嘣噔地往頭頂上滾。朵朵再也走不下去了。她面向崖,背靠著山蹭著往回返,嘣噔——嘣噔——,聽到這聲音,朵朵不停地發(fā)抖,她壓著聲音嗚嗚地哭起來。
過了山圪瘩,朵朵看到了一片光亮,那是從村里照過來的,每戶人家都罩著一個光圈,光圈里還有霧。朵朵好像聽到爹喊朵朵的聲音,急巴巴的。哇——地一聲,朵朵敞開嗓子大哭了起來,她邊哭邊跑,眼睛望著村子找爹的影子。她跑在山路上,就像在自家門口的馬路上一樣,雙腿歡歡地倒騰著。腳下的石子唿唿啦啦地往崖下掉,她沒聽著。她摔倒爬起來,爬起來又摔倒,像石子一樣滾動著。快出了山路了,出了就進村了,她的哭聲越來越大,而爹喊她的聲音也越來越大,這聲音里還夾著娘的哭聲。朵朵忘記了路,她跑著喊著,向著村落,向著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