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計們,怎么搞的?一個多鐘頭了還沒過一趟車,出什么事了?”值班室的門簾忽地一揚,一句話先沖進來,接著,寒流卷入一個衣冠不整、赤腳趿拉著鞋的男人。
劉弼禎大車已經(jīng)退休好幾個月了,可新生活的節(jié)奏依然一點也不適應(yīng)。日出而起,日落而臥,一日三餐基本定時,生活真太規(guī)律了!他愈來愈懷念起那摻和自己幾十年最火紅年華的日子。他經(jīng)常奇怪地問自己:為什么過去總羨慕今天這樣有規(guī)律的生活,現(xiàn)在倒覺得還是過去那種完全沒規(guī)律的日子才有意思呢?
他17歲學投煤,19歲當副司機,23歲正式開車。年復(fù)一年的酷暑嚴寒、白天黑夜、陰晴雨雪都隨著車輪的旋轉(zhuǎn)。那時節(jié),什么時候叫班就什么時候走,根本就不知道晝夜有什么分別,其實,那本身不就是機車乘務(wù)員最獨特的生活規(guī)律么?
他的生日很巧:農(nóng)歷臘月三十。他的跑車運氣更巧:近二十多年來幾乎年年除夕都出乘。去年春節(jié),按計劃排班無論如何要初一以后才走,因此全家隆重地將團年飯和他的生日宴合在一起操辦,兒女孫輩濟濟一堂。可是,就在他樂不可支地剛剛咬開那瓶“五糧液”蓋子時,叫班的鬼使神差地趕來通知了:一連6個機班的人病倒了,劉大車準備上班!當時他那個氣呀,酒瓶重重地朝桌上一頓,嚇得正在拿著筷子玩的小孫女“哇”地一聲大哭,手上一劃拉,將那瓶瓊漿玉液“啪”地碰到了地上,濺起了一屋子又濃又醇的酒香……
“病病病,一個個遲不病早不病,偏偏大年三十就病了。你回去告訴他們,就說我也病了,剛得的癌癥!”對著叫班員的后腦勺他氣急敗壞地一陣亂嚷,慌得老婆一邊急急地用手堵住他的嘴,一邊點頭作揖不住禱告:“菩薩保佑,菩薩保佑,我們老頭子是氣糊涂了胡說八道的,不能作數(shù)!不能作數(shù)!”然而,待叫班員身影剛剛消失,他立馬就站起了身,一邊拾掇起上班的東西,一邊咕咕嚷嚷罵著說:“他媽的,倒霉透了,機車乘務(wù)員真不是人!明年退了休,老子一定要好好地享受享受,通通的補回來!”
目前,他真退休了,可無論如何也沒興趣去補回那失去的一切了。在他看來,往日那種毫無作息規(guī)律的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洗澡、學習……才是真正有內(nèi)容、有趣味的生活:家里、車上、公寓,不論場合都呼啦啦飯吃得飽;熱也好冷也好,不管什么時候要睡都呼嚕嚕睡得香。尤其是手攥著硬實實的閘把,看著車頭按著自己的意愿乖乖地運作,心里頭真是說不出的充實、熨貼……而現(xiàn)在,菜用碟飯用碗再不是滿滿當當混裝一飯盒了,吃起來根本沒了當年那種胃口。抓慣了閘把的手盯慣了紅綠燈的眼睛除了侍弄花花草草和欣賞別人駕馭鐵龍外,似乎再沒了太大的作用。特別是夜里躺在床上,半宿半宿合不上眼,只能側(cè)耳傾聽站場上來來往往的汽笛鳴叫聲、車輪碾壓聲、撂閘制動聲……還有什么可享受的呢?
今天,午夜劇場結(jié)束剛剛?cè)雺粢粫?,他就被一種異乎尋常的寂靜驚醒了:“怎么回事?線路上怎么沒有了軋軋的車輪聲,沒有了嗚嗚汽笛聲,連音波一樣的振顫也感覺不到了?”老伴發(fā)現(xiàn)他渾身冰冷呆坐著發(fā)傻,一面生氣地罵“神經(jīng)病”,一面把他往熱被子里捂。他卻對老伴的舉動毫無反應(yīng),三下五去二套上衣褲趿拉著鞋就拉開了門……
“什么?北方下大雪填死了道岔要除冰,車全部都晚點?”聽了值班員的回答,他松了一口氣,又重重吸了一口氣,終于一掀門簾又跨出門去。
東方露白的時候,我交班出了門,發(fā)現(xiàn)他一動不動還站在寂然的線路上,頭發(fā)和上衣都落了一些白。在想什么呢?我揣摩不出,也到底沒上前去問他。我尋思:此時此刻任誰去詢問,大抵都不可能了然的!世上的事,難道都是語言說得清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