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麥時,揚場是個技術活,較割麥的活計也輕松得多。但社員們都不愿干這個活。每到這關口,隊長就犯愁,就時常賠著笑臉巴結人:大爺今年你揚場吧。你是老把式,揚得干凈。我放心。二哥你揚場吧,年底補你一百工分。等等。
只有一個人例外,就是呂老好。
老好不挑活、不拈輕怕重是一貫的,大伙有目共睹。自五年前到了隊里,揚場的活就落到他的頭上。頭兩年,分派揚場活計時,隊長點的第一個人就是老好。其實,那時老好還不怎么會揚場。從第三個年頭起,每到夏收時,第一個報名揚場的總是他。隊長很滿意,夸獎他積極,社員們卻說他是莆包。莆包是什么?就是肉頭、傻蛋。
大伙為何不愿揚場呢?
按理說揚場就在家門口的生產隊隊場上,不用跑七八里路到麥地里遭日曬蚊叮,工分也不比割麥的少,而且還可時常歇息,甚至瞅空溜回家干點家務,多美的活計喲!
可老少爺們就是不愿干這美差。
這里面的彎彎腸子全因了兩個字——肚皮。
原來,揚場是回自家吃飯,而割麥的人午飯是在麥地里吃的。且吃的是雪花似的白面餅,喝的是香噴噴的綠豆湯,碰上隊長高興,還能燉上一鍋豬肉匯粉條,放開肚皮吃,管夠。那個年月,一年里難得吃上幾回白面餅。至于豬肉燉粉條更是難得的,只有過年時才有這道大菜。有句俗話說小孩盼過年,老漢怕花錢。說的就是小孩子家不知日子的艱辛,只想到過年了能吃上豬肉燉粉條,卻不知父母為了那二斤豬肉錢愁白了多少頭發。因而盡管割麥遭罪,大伙卻趨之若鶩,對揚場避之如惡了。
對大伙的譏笑,呂老好總是不好意思地訕笑,說也不能把麥子撂在場上,這活總得要有人干呀。大伙就說你真是好人,老實人。就叫他老好或呂老好。原本,感情這呂老好原來不叫這個善良的名字。
麥子被石磙碾下來了。烈日下,揚場的人一字排開,揮動著碩大的木掀,麥粒在半空綻放著一朵朵扇形的金黃色的雨花。在風的作用下,灰塵、雜草、麥屑飄到了一旁。麥粒飛揚著,跳躍著,翻著筋斗,又沙沙地撲了下來,—會兒工夫,麥場上便出現了一堆堆渾圓的散發著柔柔光暈的麥堆。
呂老好干得特賣力,負責任。揚場也有臟活,幾乎他—個人包了。每當麥粒堆上出現未被風吹走的麥屑雜草土坷垃時,他就會及時鉆進那一片片“麥粒雨”中,將雜物——清理干凈,出來時滿頭滿身都是滾動的灰塵、麥粒。老好顧不上將它們抖落掉,就又操起木掀干了起來。
收工了,此時的老好,早已累得精疲力竭,腰都彎不下來了,他蹺起腳,慢慢脫下那雙破膠鞋,夾在腋下,木訥著臉,挪動著向家走去。
進了家門,老好臉上有了笑容,身子也煥發出了生氣,動作也利落起來,先是極響亮地將那雙破膠鞋朝地上一拍,拿起,地上就有一片金黃色的麥粒。又脫下那件綴滿補丁的背心,一抖,又落下—層麥子。老好看看麥粒,沖著背心狡黠地一笑。
老好的背心其實是一件褂子,拆了兩只袖子,就成了馬夾子,因是夏天,人們就把它視做背心。
清理了背心后,老好便解開褲帶,反復把褲子提了抖,抖了提,腳四周就又落下一些麥粒。做完了這些程序后,接下來老好就把麥粒小心地掃到一起,堆成一堆。怕有好幾兩吧?老好估摸著。那個得意勁兒,便從眼角的魚尾紋里跑了出來,把滿身的疲憊都帶走了。
這時,老好就拿出煙袋,靠在屋門上,裝上一鍋煙絲,點上火,望著那堆金色的麥粒,極舒坦地吸了個心滿意足。此時,老好往往會感到屁股下有點硌磣,就邊吐著悠然,邊伸手去掏摸,竟又能掏摸出幾個麥粒來。老好伸手欲放到麥粒堆里,半路,卻又縮回了手,露出黑黃色的門牙曖昧地笑了,抬手將麥子扔到嘴里,慢慢地品嚼幾口,喉頭一動,咽了下去。舔了幾下嘴唇,如同品嘗了肥肉那么過癮、帶勁。老好想:這也不比白面餅的味道差呢。
老好家窮,老婆身板差,四口人就他一個勞力。
老好是1960年鬧災荒那陣子逃荒來的,來時夫妻兩個。當時還健在的老隊長收留了他倆,還讓他倆住在生產隊遺棄的那三間牛棚里。那年,老好也就三十出頭,脾氣綿綿的,老實,憨厚,連十幾歲的小后生都敢指鼻子罵他,這時的老好便低著頭,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
有人說:這姓呂的怎這么軟?莫不是地富反壞出來躲專政了?
有人說:他一個外來戶,無依無靠的,能在隊里落戶就是大福分了,他是聰明人呢。
后來,常有人私下里說老好是外地的地主后人,架不住批斗,躲事來了。
三年前,老好的老婆三姐肚子開始發鼓,到這時鼓了二回,又癟了二回,老好由原先的愁三姐不生,變成如今愁兩個小兒的嘴喂不飽。于是,老好便生出許多孬點子來。這不一個麥季下來,能弄不少細糧呢,還落了個積極的好名聲。老好為此常偷著樂。
1966年的麥收和“運動”一樣很順利,很熱烈,很激動人心。麥收結束后,老好被評為收麥積極分子,到大隊去開表彰會。散會后,給大隊做飯的老張頭說:老好,我看這天要下雨,你幫我把曬的麥草堆起來。老好一向熱心好助,就爽快地幫老張垛起麥草來。
老好散會后沒見回家,急壞了三姐,家里還有一些麥草沒垛呢,三姐就找到了大隊部。迎頭碰上了大隊長呂二。呂二見了三姐就覺眼睛一亮,這個小媳婦白臉大眼細腰好俊。他得知是呂老好的媳婦后,心里就罵狗日的呂老好好福氣!
“老好,一筆難寫兩個呂字,今后家里有事就來找老哥?!眳未箨犻L親熱地拍著老好的肩膀,眼望著三姐說。
老好受寵若驚,感激地說:“大隊長,有空到家去坐?!?/p>
“好,一定去,一定去?!?/p>
呂大隊長就常去老好家坐坐,僅此而已。
秋收后,社員們都閑下來,掙不上工分,死守在家里吃老本,看著一天少一天的口糧,臉上的愁容就一天多似一天。而運動的熱浪卻一浪高過一浪,大隊書記也被揪了走資派。呂二腰桿硬,他哥呂大是烈士,呂二本人1949年不滿十八歲就參加了基干民兵。二十歲入了黨。呂二是大隊黨的化身,威信高得很呢!
這天呂二到了表叔家。
表叔雖說是遠房,前些年走得親,呂二就安排表叔去看河堆。那河堆十幾里路長,由鎮上幾個大隊分別看守一段,河堆上滿是油菜、樹木,在糧不夠瓜菜代且又缺柴燒的年代,河堆可是個衣食父母。表叔雙手抱著呂二的一只手,眼流濁淚,哽噎著說表侄啥都不說了,啥都不說了。表叔為你死的心都有了。呂二也受了感動,說表叔這是大隊黨支部對你這位老貧農的關心,要感謝你就感謝黨吧,表叔后來在憶苦思甜會上,多少次熱淚盈眶地盛贊共產黨好,私下里卻也給表侄家送了不少河堆上的土特產。
呂二到了表叔家,吃過表嬸做的兩個荷包蛋后,壓著嗓子說:“表叔你出事了,有人告你在河堆發了,僅每年偷賣油菜的錢就有二三百塊,上面要來調查呢。”
表叔嚇壞了,這幾年河堆上的東西自己是沒少往家里扒拉,真要來人調查,就壞事了。年前,鄰村的李老三偷了隊里一條麻繩,被定成了四類分子,那條繩子才值幾個錢?趕不上一筐油菜。自己到底弄了多少筐油菜,也記不清了,這事要給查出來,掉腦袋都夠了。
表叔的臉色油菜花般黃了起來。說:“表侄呀我在河堆上這幾年,沒瞞你的事,你要救我呢?!?/p>
呂二聽了,眉頭皺成了肉蛋蛋,臉上能擰出苦水來。在屋里轉了兩圈說:“我看只有這個辦法了,你裝病不看河堆了。俗話說公家不罰病人。你有病又提出不看河堆了,告狀的人也就不會再告了,我再給上面說說,估計這事也就算了?!?/p>
表叔、表嬸聽了,對呂二千恩萬謝,連聲說行、行,就聽表侄的。那河堆我明天就不看了。
呂二離了表叔家,又串到了老好家,很隨意地告訴老好,他在大隊會議上提議并通過,把他表叔從河堆上換下來,讓生活困難的積極分子呂老好去看大隊那段河堆。
天上真的掉下了餡餅。這是讓老好夫妻做夢也不敢想的好事啊。
呂大隊長如此大公無私,老好夫妻感動得只差跪倒給呂二磕頭了。
老好走馬上任后,倒也盡心盡責,沒敢在河堆上打主意,可時間一長,架不住鄰大隊兩位看堆的勸說,也就時常偷些油菜回去給老婆孩子下飯,看他們吃得那歡暢勁兒,老好心里樂得屁顛屁顛的。
到了冬天,萬物蕭條,河堆上的油菜越發顯得綠油油、水汪汪的,看得叫人眼饞,聽那兩個看堆的說,集上的油菜都賣到三毛錢一斤了。老好聽了想:他們怎知集上的菜價,莫非又……老好也決定行動了,在一個集日到來的頭天晚上,老好偷了兩筐油菜,連夜挑到十幾里外的龍集賣了個早市,得了十幾元錢,望著厚厚的一沓票子,老好說不上是歡喜還是恐懼,心都快躥到嗓眼了。
又一個逢集的日子快到了,老好半夜里挑了兩筐油菜摸到家門口,他是要給三姐交待一下,萬一有人找他,替他扯個謊。老好家沒有院子,三間牛屋,一間做飯,另兩間大人孩子各住了一間。三姐開了門,老好的挑子卻被掛住了怎也進不了屋。出鬼了?老好回頭一看。媽喲叫一聲,挑子一撂,就癱在地上。三姐更是嚇得渾身都抖了起來。
門外,站著—個人,手抓著后面的油菜筐。
這個人一聲不發地把筐子提進屋,反身關上門,擰亮手電。找到煤油燈,掏出火柴,點亮油燈,老好夫妻這才看清,原來是呂大隊長。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偷隊里的油菜?!眳味苾瓷駩荷贰?/p>
“你這是在挖社會主義墻角,破壞集體經濟?!?/p>
“明天開大會批斗,定你個四類分子反革命?!?/p>
“斗完了把你押回原籍,說不定你是外逃的地富反壞,大隊沒你這種人立足之地。”
呂大隊長的話句句如驚雷,震得老好夫妻膽魄皆碎。老好抱住呂二的腿,連聲哀求:“大隊長,是我一時糊涂,你就饒了我一次吧。”
“大隊長,你不能讓我們走啊,離開鎮子我家就沒活路了啊。”
“大隊長,你行行好,我給你磕頭了?!崩虾每念^如搗蒜。
呂大隊長見狀,心中似有不忍,坐到一旁板凳上,點了一根煙,長長地吸了一口,嘆了口粗氣,說:“老好兄弟,你好糊涂啊,你是積極分子啊,積極分子才能看河堆呀,那活既輕松更重要啊,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上啊。而且,你這活是我極力做主的,我說你思想好,放到河堆那么個重要地方大隊放心,因而讓你換了我表叔,為此表叔把我罵得狗血噴頭,孩他媽也和我鬧得昏天暗地??晌胰f萬沒想到啊,你呂老好的積極是偽裝的,你是個假積極呀。你辜負了我的期望啊!這事要是傳出去,上級就會定我個包庇重用壞人罪,我這革命了半輩子的名聲,就毀在你身上了,我現在吃了你的心都有了?!?/p>
老好羞愧地說:“大隊長我不是人,我對不起你。”
“對不起我不要緊,你不想想,現在運動這么緊,整天都在抓壞人,你這事要是讓人知道,輕了要蹲十年大牢,重了那就得吃槍子。真要那樣,弟妹和侄子靠誰?孤兒寡母的,你就害死他們了?!?/p>
“大隊長,兄弟糊涂,你就放我一馬吧,兄弟今后當牛當馬也要報答你的恩德吶。”老好聲淚俱下。
呂大隊長默默地抽了幾口煙,嘆了口氣說:“好吧,誰讓你我都姓呂呢?這事我不說不管就是了,不過你們今后可得聽我的,不然,你明天就給我搬出這三間隊房,滾得遠遠的。”
老好、三姐一聽呂大隊長松了口,感激的淚就流了出來,齊聲說:“大隊長,我們都聽你的,什么都聽你的?!?/p>
呂大隊長說:“那好,這兩筐菜就留給弟妹和侄子吃吧。兄弟你快回河堆去,明天逢集,偷菜的人多,要是菜再丟了,大隊一查,你這事怕就保不住了?!?/p>
老好一聽,更是感激,應了聲道:“我這就走,我這就走?!毙募被琶Φ鼐统隽碎T。
老好一離開,呂二就對三姐說:“老好這事犯大了,不聲張把他撤了,又怕別人追究為什么撤他;再說這菜你也吃了,你也要挨斗游街呢。弟妹你說這事怎辦呢?我想紙是包不住火的,你們干脆走吧,躲得遠遠的,也就沒事了。”三姐聽了,帶著哭聲說:“大隊長、孩他叔,走哪里呢?哪里是個去處呢?只求你救救我們了。”說著,就跪在地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呂大隊長的心徹底軟了。
他掐掉煙頭,伸手將只穿著汗衫、褲頭的三姐抱了起來,替她抹干了淚,卻不放手。三姐先是對呂大隊長的舉動沒往別處想,這時感到有個硬硬的東西在屁股下一動一動的,三姐意識到了危險,就往外掙,身子卻軟軟的沒勁。呂大隊長則干脆嘴貼到三姐臉上,說:“三姐,老好好福分?!比銍槈牧?,哀聲說:“大隊長,不,他叔,你讓我起來?!眳未箨犻L嘿嘿地笑著說:“三姐,你是明白人,積極分子多著呢,我呂二不為你能讓老好看河堆?上次老好去龍集賣菜我就知道,不為你我能饒了他?早把他捆起來送公社了,他十年大牢怕已坐上了。”三姐聽了,嚇得不敢掙扎了,呂大隊長乘機把一只手就探到三姐的奶子上。三姐的奶子是上硬下軟的那種,綿綿的,濕濕的,舒服到呂大隊長的骨頭里了。呂大隊長想這才叫奶子呢,我家那個,她姐的蛋,簡直就是個老面瓜。把玩了一會,這才把手探向三姐的腹下。三姐本能地用雙手緊緊地按住小腹,但呂大隊長知難而進,加大了探索的力度,終于穿過三姐柔軟的腹部,準確地將那久矣的念想捂在手里。三姐驚恐地掙扎,哀求:“大隊長,不能啊,不能啊?!眳未箨犻L徹底不悅了,抽出手,將三姐從懷里推開,冷冷地說:“三姐,你真不懂事,老好犯了坐牢殺頭的事,我呂二都給瞞下來了,你怎就不知知恩圖報呢!再說你一個逃荒要飯的娘們,又不是黃花大閨女,跟了我,也不辱沒你。好,你既然不愿意,我也不強求你,你就等著吧!”說著起身便向門外走。
三姐一看嚇壞了,她知道呂大隊長要是一走出這屋,那天就要塌下來了,驚恐地哀哀喊了聲:“他叔,他叔叔呀……”就軟在了地上。
呂二聽了,嘴角露出一絲淫笑,抬手插上屋門,返身將三姐抱到床上,急不可耐地邊扒著三姐的褲子邊喘著粗氣說:“三姐你跟了我就好,就什么事都沒了,老好還是積極分子,還照樣看他的河堆。”
兩行清淚從三姐的眼里涌了出來。
呂老好的河堆看到1982年。那年,清理三種人,支部書記呂二下臺了。
大伙說:“呂老好貌似老實、膽小怕事,其實是個奸賊,河堆上的集體經濟可把他家養肥了?!?/p>
看河堆的好活計,呂老好便干不成了。
小五號行距0.6字
老五號行距0.59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