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過箱根（外一篇）

我離開日本的那年，是２０００年的元月。離開那個旅居了六年的島國之前，我特地到東京走了一趟，去和那里的諸多舊友面別。

再別東京回大阪的那天，恰巧天正下著紛紛揚揚的瑞雪。喝完餞行酒的時候，整個東京已是屬于燈紅酒綠的夜生活了。兩個朋友撐著傘將我護送到車站，一個巴士長途夜行的車站。

我從前曾多次往返于大阪與東京之間，坐的都是那條日本人引以為豪的新干線。這回，大概是想到自己可能將要黃鶴一去不復返了，或許是想增加一些旅程的感受吧，或者是想用這種形式在自己的心中留下另一種記憶吧，總之，離開東京時我突發奇想地對朋友說：要坐一回高速公路的長途夜行巴士。

我坐的是東名高速道路，車從東京的澀谷站出發。燈光璀璨的大城市不久便迅速退去，靜悄悄的住宅區和被大雪覆蓋著的樹林，也飛速地從眼前掠過，讓人分辨不出詳細的地址。以往乘坐的新干線電車每經過一個地方，都會有清甜的女聲兩次重復這個地名來提醒乘客；但夜行巴士卻沒有這么做，車上只有昏昏欲睡的乘客，車廂內只有與外面夜幕下的山地一樣的寧靜。若有不想睡的，或覺得無聊的，可以戴起每個座位上配置的耳機，讓你盡情享受音樂。

我乘身邊一個旅客抽煙的時候，問他已到了什么地方。他很認真地看了看窗外，然后搖了搖頭，卻說：“大概是箱根吧。”我只知道箱根在伊豆半島的北端，卻并不知道箱根的詳細地點，更不知道屬于箱根的地域有多大。當巴士再次從一個隧道鉆出來的時候，眼前所看到的還是白茫茫的山地和零星的村舍。我又一次詢問了身邊的那位旅客。這回他可能明白我是個外國人了，還是認真地說：“箱根，伊豆附近的箱根。”便沒有再言語了。

窗外重巒迭峰，寥無聲息。不知怎的，看著這些山地，我突然覺得遠方不斷有隱約的咚咚的鼓聲傳來，眼前還出現幾個身穿和服的巡回演出的女藝人的身影。這幾個身影正越過一個山嶺南行去湯野溫泉，朝著一個隧道口趕去。這個時候，我的腦海里突然迸出一個句子：“山路變得彎彎曲曲，快到天城嶺了。”——這是日本文學大師、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川端康成成名作、小說《伊豆的舞女》里開頭的一個極其平淡的句子。

川端康成雖然以《伊豆的舞女》一舉成名，但卻是以《雪國》《古都》《千羽鶴》三部代表作成為亞洲第二個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我個人第一次接觸到的日本文學，正是川端康成的小說集《雪國》。那本薄薄的小說集只有《雪國》和《伊豆的舞女》兩篇。多年前，年輕的我曾深深地被小說里那種將人物與風物糅合在一起的描寫所陶醉過。

如果說窗外的大雪并沒有喚起我對小說《雪國》的回憶，那么，剛才耳邊響起的鼓聲則再次證明了我心中一直記憶著伊豆半島上所發生的那個單純的故事。這是一個整整影響了日本幾代人的愛情故事。在整個２０世紀，自這篇小說１９２６年問世以來，幾乎平均每隔十年就要重拍這部由它改編的電影。第一次是１９３３年由田中絹代飾伊豆舞女，第二次是１９５４年由吉永小百合飾伊豆舞女，第三次是１９６０年由櫮鄭晴子飾伊豆舞女，第四次是１９６３年再次由吉永小百合飾伊豆舞女，第五次是１９６７年由內藤洋子飾伊豆舞女，第六次是在８０年代由山口百惠飾伊豆舞女……一代又一代日本最耀眼的明星不斷地用自己的才華展現、演繹這個簡單的愛情故事，而且演員陣容一次比一次強大，這是為了什么？對著窗外雪花飄揚的那個純潔的世界，我心中不由自主地問了一句。

或許，伊豆的天城山就在這附近吧？我想起日本新潮社出版的一本文集里，曾刊登過一幅川端康成在昭和三十八年在這個故事起始地的天城山隧道前所留下的肩扛一把大黑傘的照片——這個自小失去家庭溫暖的大作家，大概也像故事里的男主人公一樣，一直迷戀著清純的少女？迷戀著善良女性的溫情？或許直到他的晚年，他對少女的肌膚也依然有著少男般的憧憬？

川端康成于明治三十二年（１８９９）出生于大阪。他對日本文學的貢獻，是在日本傳統的物哀精神與西方現代意識的接合點上，用充滿織柔、風雅、深沉、哀傷的筆觸創造了日本女性所特有的美感。但就是這樣一位文學大師，卻在１９７２年以自殺的形式離開了人世。對此，后世有評論家認為：在川端康成看來，戀愛是一個永遠無法得到圓滿的美的徒勞，只有死亡才能尋得永遠的解脫……

在我如此陷入沉思并漸入昏昏欲睡的時候，我忽然發覺窗外的天空已呈現出一片灰蒙蒙的光色。不遠處，一個尚處于沉睡狀態的城市露出它的輪廓，這就是大阪了。這個時候，在這灰白的底色里，有一張白發凌亂、面容削瘦蒼白、眼瞼低垂的頭像出現在這半空上；透過這個頭像，我又看到一個身體瘦小孱弱、氣質寂寞難遣、孤僻內向的身影。他，正是不朽的日本文學大師——川端康成！

秋刀魚

現今國內的人也時興吃日本料理，不少有檔次的酒家還會有生魚片。生魚片這東西多用深海里的金槍魚切成薄如蟬翼的細片就著芥末吃。我是不吃生魚片的，更沒見過金槍魚，自然也就無從想象金槍魚在月光下的海面上如何翻躍飛翔。但我時常想起秋刀魚——那種足有一根筷子長的形體狹長的、脊背上有淡淡黑綠色的海魚。

當然，我想到的仍然是它的美味。

在日本有一種很地道、很傳統的喝酒的店鋪，這種店即使是在東京或大阪這樣的大城市也普遍存在。這種店門上掛著“炭燒”兩個字的牌號。店面的門楣上常常橫掛著幾塊分割而相連的土藍色的布簾，有趣的是這簾是半長不短的，遮住了張望店內的視線。顧客一進一出的都隨手把簾一挑。不消說，這是很有獨特的東洋情調的。門外通常還懸掛著一溜兒由大到小的形狀長圓的燈籠，上面一律寫著“炭燒”字樣。有的上面還繪有一個金剛怒目式的頭像，漫畫似的寥寥幾筆，卻是十分傳神。而里面的擺設格局通常只有依店設計的柜桌一體、長方形圍成的一圈，吧臺式的椅子就設在圈外，顧客都圍坐在柜臺的外面。

從店長、廚師到上酒的服務生，一身裝束也是很特別的。說白了，像北海道的漁民，頭上一律扎著一條白毛巾。那扎法也不像中國陜北農民把毛巾絞著、扎結朝前在額頭上的，而是日本武士式的扎法。腰間再圍系著一條圍裙。上衣背面還印有大大的白色的字號——日本著名的演歌歌手北島三郎上臺演出時，通常就是這副打扮。

所謂的“廚師”通常也是店長，就站在柜臺圈里。很簡單的一些廚具，最具特色的該是幾個依次擺設的炭爐。在炭爐的上面鋪架著燒烤用的鐵絲網。燒烤的材料通常是新鮮的章魚或秋刀魚。吃燒烤的章魚較費事，燒烤后常用一把排刷刷點糊狀調料。吃秋刀魚則不然。秋刀魚在料理體系中是十分獨立的一味，它特別到不能與任何其他主菜相配。鹽燒秋刀魚是秋刀魚的經典料理方式。抹鹽，烤至全身金黃。配料為剁得極碎的蘿卜泥、醬油、醋栗，以及一款十分特別的生姜根。食用時將生姜根與醋栗的汁擠在魚肉上，生姜根苦中回甘，醋栗與青檸檬類似但更為清香，兩者最大限度地吊起了魚肉的鮮味。它韌性的皮肉隨時邀請著筷子與手同時光顧，但這就是秋刀魚的吃法。

廚師把秋刀魚整條地左右兩側翻燒一遍，上面可以灑幾粒鹽巴，偶然間掉進炭火里的鹽巴在瞬間即發出輕微的爆破聲，帶起些微的炭灰，但這并不妨礙顧客的胃口卻反增一些情趣。這種店的顧客通常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各自喝自己的說自己的。店長在更多的情況下像是個串臺詞的角色，眼觀四面耳聽八方調控著整個店里的局面與氛圍。

烤一串章魚或一條秋刀魚，不過上百元或幾百元的日幣。而酒，即使喝啤酒，通常也是散裝的扎啤。一個汗津津的經過冷凍過的直圍大玻璃杯，裝著啤花芬香四溢的啤酒，讓人胃口大開喉嚨生津。但到這里的人更多的是喝日本清酒，既然是喝日本酒，所有的器皿也一應都是日式傳統的豬口小瓷杯。用調溫器燙好的酒，一盅一盅自個兒倒，絕對不往別人杯里斟，也絕不輪番回敬什么的。

光顧同一個店的次數多了，一進店，店長一面忙著手里的活，一面瞅了你一眼——“秋刀魚吧？！”不待你開口回答，已香氣撲鼻地往你面前一送，還隨口長長地吆喝著：“嗨！請——！”一諾一唱，也是漁民式的，雖然情意綿長口風卻是極其粗獷。在日本所有的料理店里，只有這種店最讓人能從感情上貼近日本民族與日本文化。眼里看著秋刀魚在火炭上翻燒著，心里也暖洋洋的怪踏實的。所以有時候進了店想換換口味，但看著店長的一臉熱情，也只好順著話頭回答：“是的，來條秋刀魚吧！”

這樣的炭燒店是沒有金槍魚的。金槍魚是用來做壽司或生魚片等上等料理的。這樣不登大雅之堂的店鋪，秋刀魚成了當仁不讓的主角兒。隨著炭火的紅旺，店里就彌漫著一股濃得非要讓人以酒解饞的香腥味，滿屋子也是煙霧繚繞的。在這樣的氛圍里吃秋刀魚，很快就能吃出人情味來，也可以吃出日本傳統的民間文化來。

如果魚類也可以劃分階層的話，那么，金槍魚屬貴族，而秋刀魚只能算是平民。秋刀魚原是平民的食物。但是時間久了，日本的貴族階層也愛上了它，終成了日本料理中的代表食物之一。這個歷史，像極了奶酪在歐洲的歷史，或者餃子在中國的地位。上好的秋刀魚形如一把上好的彎刀，弧度美妙。我懷疑典型的日本刀就是來自它的靈感。這魚身上的鱗片泛著青色，帶有月光一樣嫵媚的明亮光澤。進一步說，在秋刀魚的身上，已經隱現著日本文化的雙重特性：菊花與刀。

秋刀魚被認為是秋天特別的食物，又以每年９月初上市的最為鮮美難忘。又有人說秋刀魚的味道里，有種秋天淡淡的感傷，那是屬于一整個美學體系里的憂郁。或許，我早在無意之中，已經體驗到了這種獨特的異國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