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日一樣,那晚上一過8點,我就到附近唯一的一家酒家“紅太陽”酒家喝酒去了。“紅太陽”,挺誘人的名兒,第一次去喝酒,我曾問老板為什么起這么個名兒,老板邊擦著腳杯邊板著臉悠悠地說,太陽是毛主席,毛主席能保佑我。我一聽怔住,心里挺有共鳴,以后便每天去了。一般我都喝到10點打烊,可那天出了一檔子事。我很晚才回來。
人說本命年是比較倒霉的。對我還真是。今年一開始難事便一個接著一個落到我頭上。先是大年初一我騎自行車莫名其妙地栽了個大跟頭。自行車前架徹底變形,我整個飛出去,頭肩著地,頭摔破,鎖骨摔裂,休養了整整一個月。一千多元的醫藥費至今還沒有報銷。工廠都快停產了,廠長說等生產搞上去了再報。可是廠長們三天兩頭山吃海喝的,明年也不會有指望。我上班沒多久,廠黨總支書記找我談話,說了一大堆讓我理解工廠的困境之類的話后我明白了他們的意圖。我怒不可遏,我才二十四歲怎么讓我下崗?起碼還有一身的力氣吧!我真想一拳砸在他的肥臉上。剛到廠里時,書記見我足球踢得好,讓我參加廠足球隊。當時我明確告訴書記,我不想踢足球,我要下車間學門手藝。我以后要靠這手藝吃飯。我知道,既然中學時參加過多次省市聯賽而且主動找過那么多足球俱樂部的教練,包括徐根寶、左樹生,都沒被他們選入職業球隊,那以后要靠足球吃飯是要喝西北風的。書記腆著個大肚子像豬八戒似的嘿嘿一笑說,小伙子想得夠遠的。放心!有廠子在就有你的飯吃,而且吃得比別人還好。可是踢了六年球,為工廠奪得四次市聯賽冠軍,現在卻要把我當足球一樣踢開了。書記很誠懇地說,一線的工人工資都發不出,沒有錢再搞足球隊了,以后等工廠景氣了,首先把你招回去。看到書記臉上也有些許酸楚,我的火也發不出來。我心里充滿憂傷轉身走了。二十四歲身強體壯的小伙子,下崗了?我想全中國也不會有幾個。我下崗沒幾天,正是我最苦悶的時候。一件更難更讓我傷心的事又落在我頭上:和我談了多年正準備結婚的女朋友很認真地和我拜拜了。她的理由充分得讓邏輯學教授都難以反駁,她說她不能和一個連自己都養不活的人結婚。沒有最基本的金錢保障的婚姻是不會幸福的,她說的話比名人名言還有格言的味道。她說這話時表情平靜得如同一張白紙一樣什么都沒有。我不明白她是不是把極度愉快時的呻吟以及因此而說的山盟海誓全忘了,是不是連做過兩次人流都不當回事。事實就是她很輕松很平靜地走了。我的本命年竟是這樣災難深重啊!
每天晚上,“紅太陽”酒家自然成了我最好的去處。
那晚天氣很冷,廣播里說西北風有五到六級,我看還不止,風刮在臉上如刀割一樣,還夾雜著小雪。一路上我縮著脖子,棉大衣的領子幾乎蓋住了我的頭,就是這樣,我還冷得瑟瑟發抖。
我和老板打過招呼便坐在吧臺上喝起了白酒。我喝的是那種最好喝且價格我能承受的北京二鍋頭。今天老板替我新開了一瓶。
“這瓶酒我請客了,昨兒個那半瓶讓小姐不小心踢翻了。”
“別別,老板,心意我領了,這錢還得照付。”
我在上衣袋里摸錢。老板停下手中的活,壓住我的手。
“兄弟,別客氣了。”
我不再堅持。實際上口袋里只有三十多塊錢。
“老板,那我敬你一杯。”
我為老板倒了一杯。我們碰杯,一干而盡。喝完酒,從口袋里掏出煙,抽出一支點燃,憋住,然后細細地吐,邊吐煙邊說:
“冬天真叫人受不了,簡直要把人凍死。”
老板抹了一把吧臺臺面,悶悶地答:
“到處都比冬天還冷。”
酒店里正播著約翰·施特勞斯的《春之聲》圓舞曲。華麗而敏捷的旋律猶如柔和的春風撲面而來,樂曲洋溢著生機勃勃的青春活力和歌頌生活的富足美好和歡樂。
今天酒店的生意不錯,吧臺上酒桌上有八九成酒客。男士們都穿著高級西服或皮夾克,女士小姐們的衣飾更是雍容華貴、富麗美艷,身上彌漫著法國香水味。他們喝著幾百或幾千元一瓶的XO洋酒,欣賞著迷人的《春之聲》圓舞曲。年輕的戀人在音樂聲中談情說愛,偷情者勾肩搭背行為放縱而猥瑣,商人們談著生意,想著掙錢;社會閑人高杯暢飲,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狀態。整個店蕩涌著生活的幸福、陶然和迷醉。我喝著北京二鍋頭,心里卻慢慢地泛起苦澀和蒼涼。不過二鍋頭的味道真是好極了。已近年底,我想,本命年過去后,會有一個陽光燦爛的春天等待著我。
“老板,今天人挺多,近來生意不錯吧。”
我呷了口酒,沒話找話。
老板給一個小伙子倒好酒放下瓶,收好小伙子的酒錢。慢悠悠地說:
“還行吧,混口飯吃。”
“老板,別哭窮了,我不問你借錢。”
我猛地又喝下一口。心想,他能開這么個酒店居然還說混口飯吃,那我還不上吊去。
老板沒搭理我的話,轉身從酒柜里提出一瓶洋酒,右手拿上一只酒杯,走出吧臺。我看到他走向臨街窗的一個飛機座。那里坐著一對仿佛是在談戀愛的男女,又好像是偷情者。那男的有四十多歲,很有腔調的樣子,女的有二十五六,濃妝艷抹,妖冶富麗,讓我想到電影里的妓女。我忽然發現老板居然還會笑,而且笑得那么真誠燦爛。老板給那兩位倒上酒,嘴里說著什么,那男的向女的做了個請的手勢。老板即認真地轉向那女的,說了幾句話后很恭謹地微微彎下腰碰了一下那女的杯子然后直起脖子一干而盡。那女的端起杯,在嘴邊碰了一下,即放下,給老板一個微笑,那男的笑著對老板說了幾句,老板把酒遞過去,滿臉笑著說了幾句后走開了。老板邊走邊和另幾桌的客人說話應酬。
老板走回吧臺表情恢復了原樣。
“老板,你這酒敬得夠恭敬的,連酒都留那兒了。”
我邊說邊看那對男女,只見那女的很風騷地笑著。那男的顯然說了很風趣或者很調情的話了。我替自己倒了點酒。
“老板,你的生意做得夠精的,那瓶酒留那兒,還不賺個千兒八百的?”
老板從酒柜里又拿下一瓶洋酒,在吧臺下拿出一只一樣的空瓶,然后在吧臺下往空瓶里倒過去二兩酒。老板停下,盯著我慢慢地說:
“那瓶酒連同他們今晚上喝的,跟你這瓶二鍋頭一樣。”
“什么?!這是當場喝的。”
我瞪大驚訝的眼睛,心想這到嘴里的東西能如此作假。
老板苦笑著搖搖頭。
“兄弟,你真笨。那是我們這兒的派出所所長。”
我恍然大悟。心里立即明白了老板的混口飯吃,以及為什么他始終表情板結著。我看著老板走向另一桌時的背影,竟然在自己蒼涼蕭瑟的心里涌起了惻隱之心。這時老板那張一直讓我嫉妒,我一直以為過得很舒心瀟灑的背影我忽然覺得駝了許多。此時這張可憐而有些沉重的背影正走向一個有四個人坐的桌子,他微笑著,又微微低頭彎腰,然后給四位客人斟上酒恭敬地碰過各個杯子,然后說上一大堆話(我想肯定是廢話),然后再仰脖一干而盡。老板走回時把一個挺靚的小姐叫到吧臺。
“安琪,你去敬敬8號桌和3號桌6號桌。熱情點。”
叫安琪的小姐款款地飄動步子。那小腿修長而迷人。我猛地想起離我而去的女朋友。我心里忽然沖起一股無名的焦灼。
“老板,你點頭哈腰地去敬他們,怎么不敬敬我啊!”
老板停下手中的事,盯著我,表情依舊板結。吧臺上方的昏朦的燭光柔和而溫暖,我卻固執地感覺有一種垂死的氣息在慢慢地飄出。
“老板……”
我瞪著他。
老板靠近我,笑笑。
“你也湊熱鬧。他們都是本地的大亨,一不小心‘紅太陽’就封了。”
從6號桌傳來有些放肆的調笑聲,一個穿西裝的男人一手摟著安琪小姐和安琪小姐喝酒,其余兩個大聲地笑著,嘴里高叫喝喝。安琪小姐喝前和每一個碰了杯,臉上溢著迷人的微笑,說了一番話,這自然是為老板說的話,喝完后,安琪小姐笑著,用手臂擋住穿西裝的男人伸向她胸脯的手。我心里一拱一拱地出火,又一次又一次壓住心里的火。我轉過臉看老板,老板一臉認真地干活,一眼都不朝那瞄。這狗娘養的,我心里惡狠狠地罵了一句。我又看安琪小姐,穿西裝的男人摟安琪小姐的手還在動作,安琪小姐掙脫出來,臉上的微笑更加迷人,她對穿西裝的男士說了幾句話,然后走回吧臺。看到安琪小姐臉上永遠涌溢著迷人的微笑,我心里竟塞滿了難以言說的悲哀。我猛喝一口酒,集中精力欣賞著音樂以擺脫我的痛苦和哀傷。這時正播著約瑟夫的《生活充滿愛》圓舞曲。圓號奏出民歌風味的號角性音調使人想到森林和大自然純樸而真摯,充滿了對美好生活的歌頌、熱愛和信心。我想到安琪小姐像春天一樣的美麗,想到剛才的敬酒和穿西裝大亨的手,眼前猛地有鋪天蓋地的牛糞向我涌來。我眼睛搜尋安琪小姐,這時她正在另一桌敬酒。我轉臉看窗外,心里為她難過得泛酸。
酒店外,昏朦的路燈下,雪花飄得更大了,隱隱約約能聽到西北風勁吹的聲音,今天的風雨之夜刺骨而恐懼。這座城市很少能遇上這樣的下雪天。我忽然特別想念已經離我而去的女朋友,心里立刻像這風雪天一樣發冷。下崗后我曾去找過工作,人家問及我的經歷和學歷后都對我搖頭和不屑,只有那些苦力的地方如環衛局、工地、火葬場勉強肯接納我。我去找女朋友,告訴她我能找到工作。女朋友那張漂亮的臉上露出嘲諷的微笑。我不能跟你,她說得冷靜卻斬釘截鐵。我們都好了六年,你怎么說走就走?再說……女朋友平靜的表情像一尊雕塑一樣。你別激動,人首先得生活,六年來,我什么都給你了,也算對得起你了。我會有工作,我一定能養活你,一定能讓你幸福。我有點歇斯底里地說。好了,你別說了,你越說越糊涂,我怎么要你養活呢?你自己能活下去就好了,再說,你那叫什么工作!女朋友說完留給我兩條迷人的小腿。那時剛入秋,酷暑的余威還沒有褪盡,我卻冷得瑟瑟發抖。過去的一切觀念都像墓碑上的誄文一樣。六年的恩恩愛愛山盟海誓竟這么脆弱不堪一擊。
這時門忽然大開,風雪和冷空氣猛地沖進來,我看到一個腆著肚子敞著大衣有五十多歲的男人進來,他身后跟著一個衣著時髦看上去只有二十來歲的小姐。服務小姐把他們引到一張桌旁。男人對服務小姐說了幾句。我忽然發現剛進來的小姐是我過去的女朋友。我使勁眨眨眼睛,一點沒錯。悲哀、憤怒、憂傷瞬間像洪水一樣把我沖垮。也就是說一個才二十二歲的漂亮姑娘深更半夜陪著一個五十多歲可以當她父親的大款或大亨上酒店喝酒,而這種陪的含意顯而易見。我心里猛地又有吞下蒼蠅的感覺,過去那些曾讓我心醉曾讓我發誓要永遠愛她的接吻猶如無數只蒼蠅飛進我嘴里親舔我的舌頭。我惡心得腹內直泛,繼而渾身冷得像置身于外面的風雨之中瑟瑟發抖。這個城市難有的風雨之夜啊,我將記住你,刻骨銘心地記住你。
那個糟老頭一坐下就摟住曾是我的寶貝的女朋友,放縱而垂死般地啃她。
“老板,來,我敬你一杯。你看,有滿堂的美麗小姐陪著先生們喝酒。你一定生意興隆的。你還不去敬敬那些小姐們!”
我大聲地說,仰脖暢飲。我再看我的女朋友,我不知道她發現我沒有,我想她應該聽到我說話發現了我。若她真聽出了我是不是還能安之若素地喝酒呢?我放下酒杯,轉頭看她,她正多情地盯住那男人,然后舉杯。她好像根本沒聽到我的話。我心里陡然生出無聊。
“小姐!拿酒來!沒看到我們喝完了?!”
不遠處,一個小伙子大聲叫著。
“是不是覺得我們這桌無足輕重就不管了?!”
另一個叼著煙的年輕人蹺著腿說。
“老板,你怎么不讓小姐過來敬敬酒,是不是我們像‘二鍋頭’一樣不值錢?老子來情緒了,一把火燒了你!”
一個剃著光頭的壯漢威脅著說。
老板立刻拿上酒杯過去賠不是。剛才老板敬酒的各桌的大亨們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品酒調情。
“不行,讓剛才敬那桌的小姐過來敬酒!”
光頭壯漢粗魯的聲音鉆進我耳朵。我真想過去教訓這個沒禮貌的家伙。安琪小姐立刻安頓好手頭的事走過去。安琪小姐臉上閃著迷人的微笑。嘴上說著話,一定是一些能讓老板下臺又能讓光頭壯漢滿意的話。安琪小姐替桌上每個人斟上酒然后自己也倒了一點,又說了一番敬酒的話。安琪仰脖把酒喝盡。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但老是這么一杯一杯地喝不是件享受的事情,尤其是對一個小姐。
“不行!得一個敬一杯。”
光頭壯漢想要安琪小姐喝醉。
我從座上站起來過去,準備幫幫安琪小姐。
“小女子酒量十分有限。盼望各位先生、大哥能愛護我的身體。這四杯酒還是別再讓喝了。”
“安琪,我看不出你喝多的樣子嘛。”
“安琪,你喝了酒更加漂亮,再喝點。”
“各位先生……”
“老板,你忙你的去,我們這兒,有安琪小姐照顧就行了。”
“這……”
“快走啊!”
“老板,你去吧,”安琪小姐對老板說,“我沒事的。”
“就是,沒事的。”
“安琪,從‘紅太陽’開張,大爺就在這里喝了,給你們捧場。你倒好,在那里敬了一大圈也不來這里敬一下,是不是他們是大人物,我們平頭百姓就用不著敬了?”光頭壯漢停住,接了一支煙點燃,“今天是不會放過你的,你就喝吧。”
安琪臉上立刻溢出迷人的微笑。
“大哥,正因為我們熟了,我把你們當親哥哥一樣,所以才去敬那些客人,大哥你這肯定能理解。若不把你們當親哥哥,我怎么會不來敬呢?今天我真的不能再喝了,等明天我一定敬大哥。你總不見得非要把我灌倒吧?”
“那行啊,”穿西裝的男人接口說,“酒不喝可以,那親我們一下。”
“對對!”
壯漢狠拍了一下掌。我心里猛地涌起股怒火并有點莫名其妙的酸澀在心底泛起。我想上去。這時,安琪又說話了,臉上是迷人的微笑。
“各位先生大哥,說話算數。”
“那當然!”
我大吃一驚,注意著事態的發展。
安琪端起穿西裝男人的酒杯,輕輕地吮了一口,對他親昵地說:“先生,親過你了。”然后又各吮了其余三個杯子說了同樣的話。
安琪做完這些就離開了酒桌。四個小伙子還沒反應過來,在安琪迷人的回望中他們放走了安琪。
我重重地舒了口氣。我又回到吧臺喝酒。自我下崗女朋友離去后,“二鍋頭”成了我最親近的東西。我像癮君子吸食白粉一樣每晚在這細吮“二鍋頭”。細細品嘗“二鍋頭”的過程成了我人生最精妙的時間。唯有在這時,我才會忘記工作、未來給我帶來的煩惱。在我吮完酒放下杯子時,眼光無意掃過我過去的女朋友。她正笑瞇瞇地舉杯,這是我熟悉的,她的眼神一定還像過去一樣迷人中透出些凄傷。
我端起杯子走過去。女朋友的臉離我越來越近,還是那樣亮堂美麗而有些凄傷。她和那個大腹便便的男人說著話,我心里像爬上了無數毛毛蟲。我走近桌旁停住,那男人轉頭看我,表情有些狐疑。我的女朋友卻視而不見,像沒有我這個人一樣。小姐,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專門來敬你酒的,祝你玩得好玩得愉快。我說。對不起先生,女朋友表情平靜地說,我不認識你。我怒不可遏,怎么連認都不敢認了嗎?大腹便便的男人嚴厲又有點輕視地沖我說:你干什么?小姐不認識你,你還糾纏什么?還不快滾?!我把酒猛地潑向他,接著左手一個直拳砸在他肥臉上。他立刻雙手捂臉疼得嗷嗷亂叫。我心底里毛毛蟲頓時蕩然無存……
我坐在吧臺旁,又細細地吮一口,我腦中演示了剛才的過程,心里平靜輕松起來。
外面的風雪好像更大了。昏黃的路燈下飄舞的雪更密更急了。吧臺上掛鐘已是11點。客人們沒有走的跡象,剛才老板和安琪小姐去敬過的大亨和派出所所長喝得正歡,舉止也比剛來時出格得多。正播出流行歌曲《讓世界充滿愛》。這首曲子歌詞美得讓人心動:每個人都獻出一份愛,這個世界將更加燦爛美好。我喝著酒,默默地跟著音樂唱,心里涌出許多溫情。
這時,酒店的門被猛烈地撞開,冷風夾著雪花隨同一個姑娘沖進來。姑娘跌跌蹌蹌跌向吧臺,安琪立刻扶住姑娘,老板也疾步走過來。
“怎么回事,姑娘?”
姑娘抬起一雙充滿驚恐而明澈的大眼。
“老板,救救我。”
姑娘的眼神充滿絕望,渾身發抖。
“姑娘,你去公安局,我們這里……”
老板面露難色。
“小姑娘,你先喝口水。”
安琪倒了杯水遞給姑娘。
“謝謝大姐。”
酒客們從最初一瞬間的分神中很快回到喝酒調情的優雅氣氛中。小姐們用妖艷的眼神、迷人的微笑撫摸著先生的臉。先生們則品著XO,對小姐們山吹海聊著他們的事業的輝煌、錢財的豐厚,在《讓世界充滿愛》的樂聲中酒客們臉上洋溢著像春天一樣的燦爛。他們全然不顧可憐哀傷渾身發抖的姑娘。
“姑娘,你從哪里來?你來這里干什么?”
姑娘抬起她那張姣好的面上有些灰蒙的臉,盯住老板。現在她已經緩過勁來。
“我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不想回老家,就來這里找工作。今天下午剛下火車就被兩個男人騙了。他們說到他們那里有工作。到了那里我才知道他們是人販子。他們把我關在房里,我是從二樓窗戶跳下逃走的。”
姑娘說的時候坐在近旁的派出所所長朝這里張望了幾下。
“姑娘還沒有吃飯吧,安琪給弄點吃的。姑娘要是實在沒有工作,就先在我這干吧。”
姑娘立刻跪在老板面前,流下淚來。
“快起來!你叫什么?”
“白雪。白天的白,下雪的雪。”
安琪端來幾塊蛋糕一杯牛奶。白雪說謝謝后立刻大口地吃了起來。
“白雪,在這里干很辛苦……”
“我不怕苦,我不怕。”
白雪的眼睛發亮急促地打斷老板的話,唯恐老板變卦。
“我想,你也沒有地方住,晚上就睡在店里,也可以為店里看看門。”
“可以可以。”
“你為什么不愿意在老家呢?”
白雪兩眼變得憂郁起來,她望著窗外的風雪喃喃地說:家鄉太窮了,窮得沒有一點希望。媽媽為我上學累垮了,我要掙了錢給她寄去。
白雪的眼里涌上亮晶的淚花。
“那就好好干吧。”
看到老板誠懇的樣子,我第一次覺得他是那么令我尊敬。他是個富有同情心的人。
“老板,我敬你一杯,我佩服你。”
我和老板重重地碰了一杯。在“紅太陽”酒家這么長時間來,這次碰杯是我和老板最真誠感情最融洽的一次。我的感覺真如空調放出熱氣一樣溫暖如春,盡管外面是風雪之夜。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地上早已是一層雪白。我記事以來,這么大的雪還是第一次。
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乞丐哆嗦地走近玻璃窗,然后頭抵著玻璃往里看,舌頭舔了舔嘴,眼里露出饑餓的目光。坐在窗下的是派出所所長和他的女友。那女的看見乞丐轉頭捂臉彎腰,做出驚嚇的模樣。所長怒不可遏,猛彈起,兇狠地揮手把乞丐趕走。乞丐袖著手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地離去。
這時大亨那桌上的一個打扮得珠光寶氣的小姐拿著話筒唱著《讓世界充滿愛》。歌唱得不錯,充滿激情和愛意,博得滿堂的掌聲。派出所所長和他的情人巴掌拍得尤其響。顯然他們被唱者充滿感情的歌聲打動了。
酒店的門又一次被猛地沖開,狂風夾著雪花卷進溫暖如春的大堂。兩個壯漢站到了店內。酒店中有些騷動。壯漢滿臉橫肉,他們巡視了一圈,然后逼向吧臺邊的白雪。我這才明白白雪有危險了,顯然白雪就是從這兩個壯漢手里跑出來的。
白雪的臉因驚恐而煞白,渾身瑟瑟顫抖起來,她躲到了老板身后,抓住老板的手臂。滿臉胡子的壯漢兇狠地盯住白雪,一把抓住白雪的頭發。
“小丫頭片子看你往哪兒跑?!”
“先生,白雪是我的店員,你放開她,有話慢慢說。”
老板抓住壯漢的手想讓他松手。
另一個穿皮夾克的壯漢推開老板。
“老板,你少管閑事別惹麻煩!”
酒客們都停止了喝酒圍了過來。所長和那些大亨們也走近吧臺。
“兩位先生,白雪是我的店員,你們有話慢慢說,別動粗。”
滿臉胡子的壯漢揪住白雪的頭發往外拉。
“跟我回去,打斷你的腿,我看你還跑。”
老板抓住他沒松手。
“先生,別,有話慢慢說。”
“唉,別這么無禮,這是公共場合。”
一個酒客在人叢中說。
有人附和著。
“她是我老婆!”
壯漢瞪著牛眼惡聲高叫。
“不是。叔叔阿姨救救我。”
“啪!”壯漢給白雪一個耳光。
“你怎么打人?”
老板責問,聲調有些高。
“我打我老婆,我他媽的還干她呢!”
壯漢說罷一把扯開白雪的衣服。白雪的上身露了出來。
“是不是我老婆,我干給你們看看!”
“叔叔阿姨救救我……”
白雪絕望地叫著,雙手使勁拉著褲子。
“畜生!”
那個光頭酒客怒吼。
穿皮夾克壯漢瞬間抽出一把匕首。
“都給我站住!退后!”
鴉雀無聲往后退去的人群,看著壯漢拉掉白雪的褲子,在匕首下沒有一個敢挺身而出。白雪絕望的救命聲淹沒在《讓世界充滿愛》的歌聲中。
我內里怒火燒得心壁焦痛。我飛起一腳踢掉壯漢手上的匕首,然后沖上去,一把卡住壓在白雪身上的壯漢的脖子,高叫:
“我殺了你!!!”
這時,我頭頂被酒瓶猛地一擊,昏死過去……
待我醒來時,大堂里一個酒客也沒有,我看見老板蹲在我邊上,衣服全被撕爛,左眼紅腫。安琪勸著白雪。白雪嚶嚶的哭聲像刀一樣割著我的心。
“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白雪,別這樣,白雪……”
我猛地坐起來,淚流滿面,我抹了一把滿是血淚的臉,抓住白雪的肩發狂地搖著:
“白雪!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只要你愿意,我們明天就去結婚!”
空寂落寞的大堂里白雪凄絕的哭聲被《讓世界充滿愛》的歌聲吸進去,吸進去……
圖/陳志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