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我坐在南方夏季的雨聲里,聽著四面噼啪。這是南方長夏里某個雨季的豪雨。由于我即將離開以濕以熱著稱的南方,去到以干以冷聞名的北方,所以,能坐在南方夏季的雨聲里,這樣的經驗將不會多,也是帶了幾分浪漫憂傷與自戀色彩的體驗吧。雨下得有些時日了,常常是夜半悄悄下來,在半夢半醒之間你感覺得到;不然就是侵晨時分,讓你在突如其來的一陣寒意里打個透心涼的冷戰驚醒來,胳臂碰到冰涼的枕席。梳洗罷,我坐在一張綠骨架的乳黃色仿藤椅子上,雨下得模糊了晨昏。我有一扇望得見遠天的寬大窗子,一大片濃煙似的烏云霸占了半邊天空,雷聲隱隱,在烏云深處發號施令,你不知道這個播云弄雨的軍團還要酣戰到幾時。不過這雨并不令人焦灼,我們剛送走一長串酷熱的日子,在那串日子里我們汗流浹背,心煩意亂,夜夜轉側,電扇呼呼直轉,空調嗚嗚低鳴,游泳池全天開放,海邊成百上千的人剝了衣裳把自己扔進大海里“煮餃子”,就差不能剝了身上這張皮了!聽天氣預報成了日課,人們憂心忡忡地聽著一個罕有的高溫徘徊不去,所有的人祈求它別再往上躥了!現在,夢一般地我們跌入雨季里了。毫不含糊,是被老天爺從火的世界扔進了水的世界。夏季就是這樣一副大開大合的手筆。夏季正是這樣一個水火交纏的季節。
雨下得真有長性啊,一場接著一場。我在耐心等待這場雨歇口氣好出門去,可是它喘息未定,跟著又來了。寬闊的玻璃窗被我拉上了,亮晶晶的水珠掛在上面,窗外全是不能吃的“清湯掛面”,我只好畫餅充饑。我在屋子里亮起了一盞有溫暖光芒的落地燈,在一張茶色玻璃幾上寫著字,做著一個被雨困在家中的讀書人常做的事情。在雨聲的包圍里我用筆自言自語。想著雨把大部分人留在了室內,雨天活動取消了許多;想著有些傘這會正在街頭移動,但不會像麗日晴天那樣多姿多彩、興高采烈,在一場豪雨下,傘多半是狼狽的,不會有細雨漫步時的詩情畫意。大雨里,傘在街頭移動著,為公務、為生計、為急事,為計劃、為責任、為承諾,欲罷不能地在雨中移動著。在雨中趕路的人是有使命感的。而在另一些時候,匆匆行走在雨中的多半是些疲憊的身影,朝著一個叫做“家”的方向。這時候,再大的雨也別想阻攔他們,前方就是他要歸去的“風雨廬”。即便天色昏暗人們也不會錯辨晨昏,一次次地變換著行走的方向,循環著一生之中須無數次循環的內容。雨只是添了些行走的跌宕罷了,有了深一腳淺一腳、腳底打滑、一個趔趄、半個“落湯雞”之類的小小險阻,有了煙籠霧罩的凄迷、頂風冒雨的悲壯。
這些日子云一不留神就厚積了一大堆,天空低低的,是云層把它往下拽,要壓到頭頂啦!人們似乎從呼吸中就感覺得到頭上醞釀的雨意,彼此傳遞著情報,用生動的土話說:“天又想落雨了!”像是說給對方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這成了兩個人相遇寒暄最容易找到的話題。彼此說著天,有時指罵它兩句,這云翻雨覆怪脾氣的天,聽起來是個上了年紀的、昏了頭的、叫人罵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隨他去的老糊涂!啊,天又想落雨呢!拿它沒辦法,各人好自為之吧。是沒話找話,是提醒是告誡,也應有些關切和叮嚀在里頭的:可別忘了帶傘啊!可別忘了帶上雨衣啊!走路留點兒神……
什么東西濫起來都是個災。第一場雨那叫“久旱逢甘霖”,花歡草笑呢。龜裂的田地,干渴的莊稼,嗓子眼冒煙的青蛙,以及為這事心急上火了好一陣子的農民,甚至屋頂上差點兒與烈日擦出火花來的瓦片,全在第一場雨里歡呼。雨連下數天,形勢急轉直下,原先摩拳擦掌的抗旱人馬一變而為抗澇大軍,“防汛抗旱指揮部”兩手準備,水火兼戰,眼下呢,自然是把前面那個“汛”字當作頭號大敵嚴陣以待了。雨會把綠野鄉間變成一片汪洋,也會在石頭城里制造一片浩瀚。那天下班時間,朋友在某交通道口拿“小靈通”向我報告:“到膝蓋啦!”是說地面上來不及排走的雨水。喲,還樂呢,趟水吧,你!幾年前一場臺風雨曾經把我上班的幾條路攔腰截斷,我左奔右突,無計中也走了一回“鋼絲”,推著車子,在其中一條道上齊腰深的水中踩著一段矮墻頭摸索著渡過。也許,每天上下班的日子太平凡了,雨故意為我制造些驚心的記憶!
聽雨是一項豐富的經驗:嘩嘩啦啦,噼噼啪啪,淅淅瀝瀝,滴滴答答……雨是樂師。有時候它是鼓手,擊鼓而來,把鄰家陽臺伸出去的鐵皮頂敲得咚咚響;有時候它是琵琶手,“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有時候,恍惚間似聞千百條蠶一齊嚙食起桑葉來,沙沙,沙沙……直咬到耳根,這是雨以最體貼的方式輕輕悄悄地來,毫不聳動。雨聲壯起來,所有的市聲都要沒頂的。你把困倦的身體安妥在這樣的雨聲中,定能得到最甘甜的夢!然后某個時辰,當身體一寸寸醒來,你會感到,雨霽的天空像塊潮水退盡的沙灘,袒露出許多亮晶晶的小貝殼、圓溜溜的小石子,那是樹上鳥兒的歌聲,水洗般清亮。“天籟俱在,讓人放心”。
“風中有朵雨做的云”,所有的云都是要變雨的,所有的雨又都要再次化云的,云情雨意,就像扯不清的前世今生。風來撩撩云的鬢發,擺擺它的尾巴,擾擾它的春心,云就搖搖欲墜,于是云情化為雨意。云是一團團漂浮的海,它們集合在哪座城市上空,哪座城市很快就會濕透。云是可畏的。南方夏季的天空多的是變幻莫測的云,你完全不知道,云什么時候又要策動下一場的雨。
這個夏天,我在為一些雨晨或雨夜的降臨而歡喜,并試圖讓這篇文字在雨中展開,獲得與雨“共時”的效果。在南方幾場驟起驟歇的雨中,這些文字斷了又續。它們有了雨一樣綿長的節奏,和雨一樣綿密的腳步。
夏雨的來去總在不期然間,像一些沒頭沒腦的事情,一些忽濃忽淡的興致、忽明忽暗的心情。我的心情恰常在雨降之時明亮起來。譬如,這場不太喧嘩的夜雨,漸漸模糊了一片市聲,卷走了些人際紛擾,平息了泥沙俱下的心潮,又將一輯說江南舊事的電視片推向眼前,這樣的際遇忽然就是“人間天上”了!恰如鏡頭里的煙雨江南。還有,一部張愛玲小說改編的連續劇《半生緣》,在雨夜里原是可以這樣一直看下去的,誰知它卻像一陣戛然而止未能盡興的雨,留下懸念下回分解;不比那本磚頭厚的唐宋詞,那才是可以把握在手中永遠翻不完的雨天的書。
哦,無星無月時,若不打算出門去,夜與雨結伴而來,不是最好的際會嗎?
而當我在一些雨晨醒來,會在窗前或玻璃門前站一下,養會兒眼。幾次,我看到擺在廚房白瓷磚上的幾只嫩黃艷紅的小油桃,掛著一臉雨珠兒,仿佛此時它們并不在這里,卻是在樹梢頭等著人來采摘呢!在那扇通往陽臺的大玻璃門前,我看雨腳在我的陽臺上跳躍,薄塵早被蕩盡了,雨洗滌過的天地玻璃似的透明。有時晨雨初歇,在低處樓房隔熱瓦面上遺落一小窩一小窩的積水,充滿懷舊色彩;穿過玻璃一樣透明的空間,我清楚地看到許多小飛蟲的羽翼顫動在樹叢的綠冠上,還仿佛聽到那一陣陣羽翼顫動的嗚嗚聲;蜻蜓忙亂的翅膀更確切地預報了雨的未盡之意。
云依然在空中忙來忙去,它們的去向透露風的消息;風一直在把云,這一團團漂浮的水搬來搬去,風的計劃飄忽不定。可喜這些天,雨和陽光參差互映,總算得當。它們或許明白人心,在雨里淋著會想念陽光,走在烈日下便又會念起雨了!
苔長起來了,在墻角,在樹根,在南方濕熱多菌的夏季。雨滋養著人心連同卑微的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