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或許是一塊漢磚呢,雖然殘了,也比現在的整塊磚要大。這樣的磚塊在我啟蒙的閆村小學還有許多,零零星星散在操場上。平時這些磚塊是我們在操場草習生字的小“凳”,開個大會什么的,搬來一塊墊在屁股下也蠻受用。可那個下午,有一塊這樣的磚成了我手中的兇器,我紅了眼睛(事后姐姐這么說我),追著我們小學的校長,大喊大叫,儼然一頭發瘋的小牛犢,一次次地把磚拋向東躲西躲的小學校長……當我又一次撿起磚塊時,一雙有力的手把我抱住了。
“把磚放下!”一聲嚴厲的喝斥,我知道是班主任李樹風老師抱住了我。我把磚塊扔在地上,同時“哇”地大哭起來。伴著哭聲,我依然憤怒地申訴著:“我沒偷。我不是賊娃子。”因為家教的嚴格,在我幼小的心里,對那個“賊”字萬分痛恨,可一校之長僅憑他和我同桌兒子的一句謊言(說我偷了他一支鋼筆。事后證實那支他爸爸心愛的鋼筆,是他自己不小心踩折,不敢實話告訴他當校長的老爸),便當著學校那么多老師同學,誣我是“賊娃子”。這個名說啥我也不能背,有了一個“賊”名,我今后還怎么活人?
李老師抱著我,半擁半推地把我帶進了他兼做辦公室的住房。這時候我的憤怒沒有了,剩下的只是一個十歲孩子的恐懼,我知道這一回把禍闖大了,不僅校長饒不了我,家教在鄉左嚴厲得出了名的父親更饒不了我。有一陣子,我懼怕得渾身痙攣,篩糠般顫抖不止。我眼望還抱著我的李老師,他鐵青的面皮上,留著的山羊胡如我身體上的一部分,也抖抖地顫動著。他聽著我傷傷悲悲的訴說,臉上的顏色雖然還陰黑著,但我感到他的心已軟了。他把我輕輕地放在他的炕沿上坐好,取了毛巾在盛著水的臉盆里擰了把,幫我擦著臉上的淚水。
要知道李樹風老師解放前曾在扶風縣北大地主馮華堂辦的私立學校任過多年教,在當地以教風嚴酷出名,學生多有出人頭地者,解放后留在教師隊伍中,在我們閆村小學教書已有些年頭了。從二年級起,李老師就當了我們的班主任,他對我的學習比別人抓得更緊,課堂作業做完后,還找來一些課外作業,他先講,然后讓我去做。李老師國文底子很厚,他給我開小灶,多是古詩詞一類。記得他給我講曹植的《七步詩》,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他自己講著講著,竟然隱忍不住滿眼的淚光。他是投入、忘我的,我也懂得了他的一片心,是要我像他一樣投入、一樣忘我地翱游知識的海洋。當年縣上搞小學生作文速寫競賽,題目是《一顆小樹苗》,我積極參加,想不到拿了全縣第一,把獎頒到學校,李老師比我還高興,把作文向全班同學講解,說我把小樹苗擬人化成自己,小樹苗需要光照,需要澆水,就像小同學需要知識一樣;小樹苗會長出枝枝杈杈,就像小同學也會犯這樣那樣的小錯誤……李老師說,小學生作文能有這樣的立意,實乃難能可貴。因為李老師的表揚,我學習語文寫作文的積極性別提有多大了,雖然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我輟學只讀了六年書,但文革結束后,自己拿起筆來,也能寫一些小說、散文、隨筆,其基礎就是李老師為我打下的。
當天晚上李老師沒讓我回家,布置了作業讓我在他的住房做,而他自己去了我的家,與我暴跳如雷的父親說了半夜話,等他回來時,我已困倦得伏在他的教案桌上睡去了。李老師把我抱上他燒得暖暖的土炕,幫我脫了衣服,與他一床被子里睡下來。也許是白天受了驚嚇,睡著了老做噩夢,口干舌燥,一陣冷一陣熱,直到一泡尿不管不顧地澆在李老師炕上時,我猛地醒來,同時驚醒了入睡不久的李老師,他捉了我的手,剛捉住又扔下,手又搭在額頭上,吃驚地說:“你發燒了。”當晚,李老師就背著我去了五里開外的公社醫院。
因為病,更因為李老師上門做工作,嚴厲的父親這一次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第二天把我接回家,打針吃藥;到了第三天,李老師又到家來看我,他告訴我的父親,校長的鋼筆(已經折斷了)在他住房的炕席下找到了。我笑了,父親笑了,李老師也笑了,他笑著打開提著的一個小手帕,亮出了一個紅得晃眼的蘋果。說實在話,不是李老師說那是蘋果我真不知道是什么果子,因為在那之前,我只在描寫前蘇聯蘋果專家米丘林的小人書上看到過蘋果,現在一個真實的蘋果出現在我的眼前,我能不被震驚?當下鼻子一酸,兩股眼淚像沖出山間的小河,噴涌而下。
紅紅的蘋果在李老師來前,已切成了兩半。他拿了一半,給了我的父親,說你也嘗個新鮮吧,另一半給了我,讓我吃了提個神,燒一退趕緊到學校上課。父親和我左推右推,怎么也不接受李老師的饋贈,直到李老師生了大氣,我們父子才惶恐地留下了那個切成兩半的蘋果。我們父子也想嘗那個新鮮,就召集全家人,只把半個蘋果切成小月牙兒,每人嘗了一口,另一半包了,由我拿著,在去李老師住房上“小灶”時,又偷偷地還了回去。直到有一天,李老師在他的住房給我講了一首古詩詞后,拿書在我臉上拍了拍,又把那半個蘋果拿出來讓我看,結果干縮得已不能食用了。
這件事發生在1964年。過去了四十余年,現在想起來,仍歷歷在目。又過了兩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我剛好考上當地的一所中學。書發到手,聞了聞墨香,就停課鬧革命了。因為家庭問題,紅衛兵不要我,我就回家勞動去了。一天晚上,大隊部與村學校的老師聯合開批斗會,村上的人都去了,在滋滋燃燒著的大汽燈下,列隊彎腰站著一排人,有村上戴帽地富分子,有學校的老師。我吃驚地看見,校長被押著站在其中,李樹風老師也被押著站在其中,一個用牛車擋板做的大木牌掛在李老師的脖子上,歪歪倒倒地寫著幾個字:歷史反革命!望著那打了紅叉的黑字,我頓時驚得呆若木雞。
輟學的日子又過了幾年,生產隊派我和一位年歲稍長的人轉村賣菜(那個年頭小生意都染上了資本主義的色彩,唯買賣蔬菜可合法進行)。一輛架子車上裝著蔥蒜黃瓜西紅柿,淋了水,鮮鮮嫩嫩煞是好看。我架車,年長者操秤,轉了一村又一村,轉到十五里開外一個叫巨良的大村,車上的菜也賣得所剩不多。正要離村時,我聽到一聲輕喚,回過頭來,那份震驚像我看到李樹風老師被批斗的一幕。從那次批斗會以后,只聽說李老師被押送回原籍,接受貧下中農的監督改造,但不知道他的原籍在哪里,想不到在這里遇到了他。而這時的他明顯老了許多,身子佝僂著,伴著一陣陣干咳,一身肥肥大大的藍卡其中山裝,沾滿了土塵,破了的地方補了幾塊雜色的補丁。整個人已完全是個老農民了。他笑了一下,那笑容像陰天的一片云翳,令人不忍面對。只有目光,還像在學校時一樣,慈祥、自信、堅毅。
我的戴著“歷史反革命”帽子的李老師,走近菜車,撿了幾樣菜稱了,在給我錢時,夾進了一張紙條。對那個紙條我極為驚恐,攥在手中,逃似的離開這個村子,直到回家,關起門才展開紙條,而手汗已把紙條浸得濕成了一團,展開時已缺了幾塊,水印得幾近模糊的幾個字,讓我一腔熱淚滾滾而流:學無止境,學必有用。
李老師,知道你已讀不到我這篇小文了,可我還要寫出來。一來是對您的紀念;二來想要告訴我的子女,父母親情之上,還有更高尚、更純粹的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