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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一場大雨,如今又是一場冬旱,田地歉收。為生計所迫,不少青壯年勞力外出打工。打工要吃大苦賣大力,除開吃喝路費等開銷,一月能夠落下個兩百來塊錢,就是蠻不錯的了。這,陸先生怎么也做不來,況且,婆娘娃子扔在家,無依無靠的,他也放不下心。年關在一天天地迫近。一年上頭,勤扒苦做,總得準備點年貨,過一個安逸快樂之年。可是,手頭實在是太拮據了。他坐在屋門前曬太陽,苦思冥想賺錢的好主意。想來想去,無路可走,覺得跟肖精怪去學藝倒不失為一條路子。于是,花錢買了點煙酒,登門拜訪肖精怪,厚著臉皮求他收下自己為徒。
肖精怪見來者是陸先生,曉得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陸先生是不會來找他的,就說:“收什么徒弟喲陸先生,其實這活挺簡單的,跟我出去干兩天,也就成了。”陸先生一聽,不禁喜上眉梢,千恩萬謝,忙遞過買來的煙酒。肖精怪道:“謝什么喲,還買這些東西呢,不要不要。”陸先生急了:“不要是嫌少嗎?是瞧不起我陸先生嗎?是不肯傳我手藝嗎?”一說一大串,肖精怪只得收了。
于是,陸先生在鐵匠鋪打了一把大魚叉,一個探魚器,一個鉤魚器,總共三十多元。他掏出口袋所有的錢幣,數了數,僅十五元多一點,就說:“先付一半,還有一半記我的賬,過幾天就還。”鐵匠師傅見是陸先生,二話沒說,爽快地答道:“好嘞。”
陸先生回到家便鼓搗開了。他將這打的三樣東西全拿長長的竹竿安了,安得緊緊實實的,又從樓上取下一個腰盆。這腰盆,豬腰子形狀,曰盆,言不大矣,可以容納一人。若載上兩人,就有點危險了。手拿兩片薄棹,攪動水花,可以隨心所欲地在水面優哉游哉。陸先生明白,他這不是游哉去的,須牢靠才行,弄不好翻在水里,那才麻煩呢。于是,又搬出一部梯子,將腰盆放在上面,拿粗棕繩牢牢地綁了。這樣,即使坐上兩人,也大可不必擔心腰盆翻在水中了。
第二天,陸先生從從容容地吃了早飯,就隨肖精怪出發了。
肖精怪原名肖良平,因出奇的黑,又叫肖黑子。肖精怪為其諢名,只因他有一手打魚摸蝦的絕活路,人皆不及,故名。比如說吧,打魚人家網網撲空,可肖精怪一撒網,出水就是一片銀白。拿摸魚來說,人家摸來摸去什么也摸不到的地方,他偏偏就能摸出一條條的黑魚鯉魚來。捉鱔魚也是,在田里,他覷準了一個洞穴,腳往泥里鉆進去,不一會就溜了一條鱔魚出來,肖精怪食指一勾,就把它箍住了不能動彈。捕烏龜腳魚也如此,也更神,哪個堰塘里有烏龜腳魚,有多少,他總能獨具慧眼明察秋毫。他扒衣脫褲,脫得赤條條的下到堰塘,雙手在水面使勁地撲打,“撲嗵”、“撲嗵”,水聲喧嘩,水花四濺,將一口堰塘鬧騰夠了,就爬上岸,披了衣往水里瞄,目光比X光還厲害。一旦瞧準,他便撲水游過去,在那水花鼓冒的地方停住,一個猛子扎下去,不一會兒拎出個王八來,不由得不讓人佩服。
陸先生的腰盆放在肖精怪的漁船上。他坐在船舷上盯著肖精怪,看他那兩只黑手靈巧地舞弄著雙槳,心中暗暗禱告好運降臨。他們這趟,是到淤泥湖捕殺烏龜腳魚去的。一到冬季,腳魚烏龜黑魚花魚之類的,都鉆泥里了。況且這淤泥湖泥多且肥,烏龜王八躺在里頭既溫暖又舒適。這樣的,肖精怪也就變換了方式,用大魚叉殺魚。方法很簡單,大魚叉一提一落地慢慢移動,一有情況便停下,拿探魚器探清楚叉住的到底是個什么魚,然后用大魚鉤將它勾上來。捕殺的主要是烏龜腳魚,這種野生的現在已經漲到三百多元錢一斤了。當然也有其他的收獲,黑魚鯽魚鯉魚花魚之類的,機會好的話,一殺一大堆。于是,陸先生就想,今天開張,要是能殺上兩個腳魚就好了。
肖精怪心里,是很敬重陸先生的。陸先生在村小學當了十多年的教書先生,教的學生也蠻不錯,據說回回都在鄉里排名次得獎。可后來不知怎么回事,民辦教師要減員,就將他給裁下來了。裁下來了又沒別的路子,就種幾畝責任田。責任田種得很吃力很凄惶,可他從不叫苦叫累也不求人。肖精怪雖然肚里沒有墨水,但他敬重有文化的人,特別佩服陸先生的為人。好多人纏著他學藝學藝,他媽的都是滿門心思歪著點子想發財,肖精怪都一一回絕了。他常說:“像老子這樣,圖個什么?想發財啵?笑話,老子圖的就是自由自在!”此話當真,肖精怪無婆娘無兒女光棍一條,也沒有攢錢,撈的幾個全都亂七亂八地花沒了。
肖精怪搖著槳,眼望前方,嘴里嗚嗚呀呀地唱。陸先生使勁聽,硬是沒聽出半點名堂來,只覺得他唱得還蠻有韻味的。天陰陰的,村莊靜靜的,不時飄過來雞鳴狗吠和吆牛聲,很有幾分節日的氛圍了。小船在清亮的河水中疾行,向西邊的淤泥湖駛去。陸先生的心里很快活,也扯開嗓子唱了起來:“太陽出來啰喂,上山崗嘞啰喂……”陸先生一唱,肖精怪馬上閉了嘴低頭看。陸先生見肖精怪沒唱了,也住了嘴。肖精怪說:“陸先生,唱呀,你唱得蠻好聽呢,哪像我的鴨公嗓?”陸先生搖搖頭:“不行噠,好多年沒唱,調都唱走完了。”說著,感到很不好意思似的。
2
淤泥湖的地盤很大,位于兩省交界之處,水域也屬兩省共有。因涉及不同省份,管理條例不一,扯皮拉筋的事經常發生,附近的漁民因此就有空子可鉆。就拿殺烏龜腳魚來說,一下湖,每人每天要交二十元的管理費,不管你殺得到殺不到,這一點兩省皆然。可肖精怪不交,他自有法子,A省的監察船來了,他的小船便箭一般地射向B省水域。B省的監察船來了,則射到A省水域,絕對沒有兩省聯合共同堵截之事。不過,誰要是讓抓住了可沒有好果子吃,要沒收漁具,還要罰款,少則五十,多則幾百,管理人員嘴一張,他說多少就要交多少,沒有半點通融的余地。當然,如肖精怪者,長期以捕魚為生,便不得不給管理人員一點好處,他們也就睜只眼閉只眼算了。
漁船駛出小河,幾劃幾劃就到了湖中心。
陸先生搬下腰盆放入水中,肖精怪放下船槳,拿了叉,比劃著,交待一些要領。陸先生悟性很高的,一字一句地聽了,記在心上,便下了漁船,站在腰盆里。肖精怪將大叉遞過去說:“其他的東西就放我船上,咱們倆并排走,殺著了由我來取。”“好的。”陸先生應著,將叉放入水中。肖精怪又說:“瞧,漁叉往下按,使點勁,也不要太大,然后抽出來,提高點,往前挪動,不要挪得太遠。距離大了會漏掉的,太小了呢,人則又吃虧,要把握分寸,挪動的距離以不大不小為好。如果遇了硬挺的東西,就有希望了,馬上告訴我來取魚。”陸先生就按照肖精怪說的往下刺,挪。刺,挪。他站在腰盆里,下面綁了梯子,很穩的,連晃蕩都沒有。一刺一挪,陸先生覺得蠻有味的。他們使用的叉,有如豬八戒的九齒釘耙,但齒要細些密些,把那耙也弄直了。一下一下地往下刺,凡刺到之處,魚們少有逃掉的。這得靠機遇,更靠眼力。肖精怪夏天捕王八的那種神奇現在使不上了,不過,他還是很懂行情,哪里藏的鱉兒多一些,哪幾塊地方被人殺過,他都弄得一清二楚。因此,其捕獲量常常超出別人幾倍。
但是,最近幾天,烏龜腳魚好像絕了種,殺的主要是一些黑魚花魚之類的。偶爾也有個把烏龜腳魚,都小得可憐。捕殺烏龜腳魚的人很多,放眼望去,滿湖滿湖都是漁船,都在一下一下地使勁往下刺。烏龜腳魚們活動的地盤越來越少了。這些漁船,大多是交了管理費的,有的捕一天連管理費都撈不回來,可他們還是下湖,以企盼好運的到來。人們常在口頭念叨:“運氣來噠是門板都擋不住的。”機帆船在漁船中往來穿梭,搜查那些偷偷下湖的人,沒收漁具,罰款,或是拿幾條魚,以飽口福之欲。
時間一長,陸先生就覺得這動作是太單調太乏味了,且脖子酸酸的,手沉沉的,腿麻麻的,腰疼疼的。有收獲倒好,可刺了半天,每次下去都落空。肖精怪今天好像也不走運,連張都沒有開。
一叉一叉地刺下去,突然,肖精怪停了船,笑著對陸先生說:“有貨了,看我的。”便露出滿臉的希冀,左手攥緊大叉,右手拿探魚器探下去。一探兩探,不禁有點失望了,說:“原來是一條黑魚。”便扔了探魚器,拿過魚鉤,三勾兩勾,就勾上來一條約莫兩斤重的黑魚,活蹦亂跳的。陸先生看了,興趣陡增,不覺渾身來了勁。肖精怪這條黑魚,少說也值十五六元。刺吧,刺著了就跑不掉,就是我陸先生的了。
時間在慢慢地流逝,肖精怪又刺著了兩條黑魚、一條花魚,一共捕到了四條。這四條加起來都快十斤了呢,十斤,賣個七八十元絕對不成問題,投入的本錢也就回來了。可陸先生硬像是撞著了活鬼,晦氣得沒法,卵都沒有碰到一筒,只覺得眼發花、頭發暈、手發軟、心發跳。但他不敢怠慢,仍拼了全力,機械地一叉一叉往下刺。叉叉落空,不由得陸先生心里大叫命苦。
實在支撐不了啦,陸先生放了叉,上氣不接下氣,喘吁吁地坐在腰盆中。肖精怪看了,說:“第一天是有點受不了,日子一長就沒什么了。咱們干脆歇歇,吃點東西吧。”肖精怪也扔了叉,招呼陸先生跳過來在他船上坐下,將帶來的蒸紅薯放在嘴里一口一口往下吞。吃完了,舀過一瓢湖水咕嚕咕嚕地喝,清甜清甜的。抹抹嘴,又掏了煙出來抽。肖精怪抽葉子煙,陸先生受不了那種辛辣味,勁兒太大,而紙煙的味道又太淡了,就抽一種名叫“三游洞”的雪茄煙,價格也便宜,只幾角錢一包。陸先生躺在船艙里,仰首灰蒙蒙的天空,看看碧悠悠的湖水,眺望遠處青黛黛的山頭,抽一口煙緩悠悠地吐,覺得愜意極了。
然而,光這樣愜意是不行的。煙抽完,陸先生覺得自己渾身又來了勁,就跳到腰盆里,又開始刺了起來。一叉下去,他覺得手里“格登”一下,猛可地,心里也“格登”了一下,他的心懸在嗓子眼上了。他又往下使勁,硬挺挺的,真的殺著了!他娘的老子陸先生終于殺著了!他高興得恨不能在腰盆里手舞足蹈。雙手按緊叉往旁邊瞧,只見肖精怪翹著個二郎胯子,半閉著眼還在吞云吐霧呢。他叫:“老肖,我殺著了一個。”肖精怪聽得陸先生這么叫,還以為他在開玩笑。“真的,老肖,快點過來幫我把它撈上來。”肖精怪睜大眼睛一看,瞧陸先生雙手握叉那傻乎乎的呆愣樣子,又見他那激動不已的神態,這才認了真。他將小船往陸先生的腰盆邊靠了靠,拿了探魚器,漫不經心地探下去。探了一會,肖精怪沒探出什么名堂來。又探了兩下,肖精怪隨口說道:“好像是塊大石頭呢。”“什么?老肖你說什么?”陸先生聽肖精怪這么一說,不禁冷了半截腰。“又不像石頭呀,難道……”肖精怪自言自語,“怎么會有這么大呢?這么大……天啊……老子肖精怪這輩子還從來沒有碰到這么大的家伙呢!”慢慢地,肖精怪變了臉色,他將煙頭吐進水里,“嗤”地一聲響,又開始探。“陸先生,”他邊探邊說,“是個烏龜呀。”“啊,烏龜?”陸先生一聽,趕忙捂住嘴唇,生怕那顆懸著的心飛了出去。他忙問:“有多大?”“大得很呢。”“兩斤重?”“遠不止兩斤呢。”“啊——”陸先生一聲驚叫,對眼前突然降臨的好運不知所措,“到底有多大,老肖?”“我慢慢探,估準了再告訴你。”兩人都不作聲了,四只眼睛滴溜溜地轉,恨不得洞穿水面。“恭喜你呀陸先生,”肖精怪突然說,“這肯定是只大烏龜,我探著它的腦袋了,一擺一擺的很厲害。它大得很呢,大得我都不敢相信了。我估計,至少有個一二十斤重,興許還不止呢。”“什么?一二十斤重?我的天哪!”陸先生圓眼大瞪,圓嘴大開,好半天合不攏來。一二十斤?他娘的就算兩百塊錢一斤,也是三四千塊呢。以前當民辦教師,一年的工資不到三千元,現在勤扒苦做種幾畝責任田,收入之低就更不用說了。一時間,陸先生硬是被這意外的喜悅給驚呆了。
“陸先生,”肖精怪說,“這大的家伙我以前也沒遇到過,用這魚鉤,就是咱們的兩把都用上,也難擔保勾得上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只有撈上來了才算數。”“是的,是的。”陸先生雞啄米似的直點頭。“這樣吧,”肖精怪指著湖水說,“看來只有我下去才有把握把這家伙撈上來。”“這么冷的天!”陸先生說著,想象著,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噤。“不要緊的,有兩瓶燒酒就行了。”肖精怪淡淡地說,“你就在這兒把住叉,要把緊,不能讓這家伙跑了,我劃船去岸邊買兩瓶酒來。”“好的,好的。”肖精怪望了一眼陸先生,就掉轉船頭,飛也似地向岸邊劃去。
3
天空越來越陰沉。不一會,就起風了,是北風,一陣陣地刮過來,湖面翻起白色的波濤,腰盆與小船開始一上一下地顛簸。冷風透過陸先生的棉衣,他感到很冷,但仍雙手握叉在使勁,半點也不敢大意。
不一會,肖精怪就回來了。他停穩船,緩一口氣,從艙里拿過一瓶燒酒。陸先生說:“老肖,這么冷的天,我看還是想點別的法子吧?”肖精怪說:“陸先生,你放心好啦,這點寒,打不倒我的,不然的話,也算不得什么肖精怪了。”說著,擰開瓶蓋,仰起脖子就要往嘴里倒。突然,他垂下手,又將瓶蓋蓋上,塞進船艙。他手往前一指,說:“狗日的們,找麻煩的來了。”陸先生順著肖精怪指的方向看去,開過來了一艘機帆船,他不禁慌了神,道:“這如何是好,老陸?”“他娘的,正撞在這個節骨眼上,溜又不能溜,罷罷罷,只得舍點血本了。陸先生,你把叉穩緊,他們由我來對付。”機帆船乘風破浪地駛近,靠在肖精怪的漁船旁。“肖精怪,他娘的這幾天連你的人毛也抓不著一根呀!”船頭上站著的馬鳊魚在大喊大叫。肖精怪回道:“是呀,這幾日太不景氣了,還望馬大人高抬貴手呀。”“他娘的老子們也要吃飯呢肖精怪,這你又不是不曉得。”肖精怪連連拱手說:“知道知道,看好,接著。”他從船艙里抓過一條黑魚一條花魚扔了過去,摔在船板上,沉沉地響。“哈哈,馬大人,小意思,不要見怪,哪天轉了手氣,再加補,再加補吧。”“肖精怪,你他娘的不要說鬼話呀。”馬鳊魚對肖精怪嚷了這么一句,就轉過身去。不一會,機帆船掉轉船頭,“突突突”地開走了。
肖精怪復取出酒瓶開了蓋,一仰脖,咕嚕咕嚕往下灌。灌了一氣,就從身上掏出兩條油炸鯽魚嚼。嚼了一陣,又是一仰脖,三下五除二,一瓶燒酒就給喝得一干二凈。
抹抹嘴,肖精怪摸出一支自卷的葉子煙抽。他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等待酒力發作。一支煙很快就吧完了,肖精怪開始脫衣服。脫掉上衣,扒掉褲子,最后連短褲也脫了,全身黑油油的。風勢漸大,漁船腰盆搖晃得很厲害。一個接一個的浪頭打來,在船舷邊濺起白白的水花,不時灑落身上。湖面的船只越來越少,皆搖著槳向湖邊散去了。肖精怪向陸先生交待兩句,一躍身,“撲嗵”一聲跳入水中。陸先生見肖精怪叉開四肢,像只黑色青蛙在游動。那全身的黑,似幽靈,倒真像個精怪。肖精怪越沉越深,后來就看不見他的影子了。
過了一會,陸先生感到魚叉底下的烏龜在往旁邊移動。他知道是肖精怪沉到湖底在撈烏龜了,便將叉慢慢往上提。那烏龜也隨著漁叉的上提而上升,速度很快。不一會,陸先生就將叉提出了水面,放在腰盆中。又拉過小船,攀了過去,撲在船舷邊,全神貫注地等待著。只等肖精怪一露頭,他就準備迅速接應。
又過了好一會,肖精怪才露出水面,呼呼呼地直喘粗氣。他的胸前抱著那個烏龜,的確很大,好像一面黑色的大鼓。陸先生張開手,正要去接,突然又一個浪頭打來,將小船推開。肖精怪趕忙泅過來向小船靠攏。陸先生伸出手,終于抓住了肖精怪滑溜的肩頭,夠著了那只碩大的烏龜。他們都在使勁。船舷在傾斜,巨浪一個接一個地打過來。陸先生的衣服濕了,但他仍緊緊地抱住烏龜往上拖。肖精怪咬緊牙關往上抬。終于擱在船頭上了,一推一扳,烏龜就滾進了船艙。陸先生奔上前,一屁股坐在烏龜上,生怕它飛了似的。肖精怪雙手攀舷,腿一撩,也滾進了船艙,牙齒在打顫,格格地響,全身縮成一團,像個刺猬在蠕動。陸先生幫著肖精怪慌手慌腳地穿上衣褲,又急煎煎地拿出另一瓶燒酒給他喝。烏龜的勁很大,四肢掙扎著拼命地爬,陸先生坐在它的背上很吃力。肖精怪見了,就說:“把它翻過來,就沒事了。”于是,兩人將手伸進烏龜底板,一同使勁,將它弄了個底朝天。烏龜翻身朝上,四肢雖然還在亂動彈,卻怎么也使不上勁了。
這一翻不打緊,陸先生卻突然驚呆了,肖精怪也愣住了。
龜板上刻著字,已經模糊看不真切,只隱隱約約見得“乾隆”二字。從那漂亮字跡上,陸先生看出是一個書法行家的手筆。他娘的,清朝的一個活文物呢,可真沒想到,太出人意料了,這消息要是披露出來,肯定會引起轟動。是的,肯定會的!肖精怪不知道這龜板上刻的一些什么,但一見著這些令他崇拜的稀奇古怪的文字,也驚訝得好半天合不攏嘴唇。
這時,頭頂的天空,陰霾密布,北風呼嘯,一陣緊似一陣。大浪打過來,砸在船舷上,白沫飛濺,小船開始進水了。肖精怪見狀,馬上對陸先生道:“快,你快過到那邊的腰盆上去!”腰盆舷高,還綁有木梯,那上面要安全多了。陸先生沒聽見,肖精怪只得又大聲喊道:“快點過去呀,你!”陸先生這才驚醒過來,他明白了眼前的危難處境,嚇得不知如何是好。肖精怪要他過去,他什么也不想,就糊里糊涂地攀了過去。腰盆里的確安全一些,至少不必擔心它翻過來將人扣在湖里,那木梯可長著呢。小船在一傾一斜,一傾一斜,大有傾覆之勢,陸先生忙招手:“老肖,你也過來,快過來吧。”他拼了嗓子使勁地喊。肖精怪沒聽見似的,蹲在船艙里,將自己的前胸貼在龜板上,雙手抱住烏龜的脊背。當又一個浪頭打來時,小船右舷猛地一傾,“哐嗵”一聲響,漁船頓時翻了個底朝天……
陸先生看著眼前的一幕,“啊呀”一聲大叫,只覺得天在旋,地在轉。湖水劈頭蓋腦地漫涌過來,他身子一歪,就伏在了腰盆邊……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陸先生醒了。風息浪止,藍悠悠的水面騰起微微波瀾。他抬頭望天,灰蒙蒙中透出幾塊藍色;朝遠處一看,青黛的山邊纏著幾抹血紅的晚霞;又近眼瞧瞧自身,不知怎地就躺在了湖中的一個腰盆里,盆中積了一指深的水,身體浸在里面,冷冰冰的。再一望,就看見了不遠處肖精怪的漁船,小船又翻過來,正了。可上面沒有肖精怪,也沒有那個烏龜。漁船空空如也,在往陸先生的腰盆邊慢慢地飄移。這時,陸先生記起來了,什么都記起來了,已逝的一幕又生動而可怕地浮現在他的眼前。他想到了肖精怪的生命,想到了那只碩大的烏龜,想到了屋里的婆娘兒女,于是,陸先生站起身,扯開嗓子,大聲地呼喚道:“肖精怪,回家去喲——老肖,回家啰——”
“肖精怪……老肖……回家……”遙遠的天邊在回響,聲音悠悠的,顫顫的,一如湖水的蕩漾。
小說責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