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圖書館的日子里,我常常從書本上抬起頭來,望向對面的書架。
那是一整排書架,上面有一道明亮的陽光,從它傾斜的角度上看來,馬上就要到4點半了。對這一點我十分有把握,因為我天天都坐在這里看書架上陽光的移動。
這種觀察可以從好些方面進行,比如從形狀上看,如果陽光是方頭方腦的樣子,說明才12點多鐘,我剛上班不到一個小時;如果陽光越拉越長,最后成為一道窄窄的光條,就表示快要下班了。這時的陽光如同一個正在努力減肥的少女,越來越苗條,最后把自己減沒了。
從移動的位置上看,陽光剛剛掃到文學類,就是午后2點;要是走到快到社會科學類了,就要到5點了;如果陽光越過工具書類直往墻角墜去,就快到下班時間——6點了。這時的陽光是一只有著許多小腳的蟲子,邁著碎步從墻頭往墻角爬,由左至右,越爬越快。
每天我都坐在這里,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看書。再喜歡做的事天天做也會疲憊,當我看得疲憊不堪時就只有抬起頭來看陽光在書架上移動。每天看著光陰的腳步一點點走過,生命又不可挽回地流逝了一天,我知道我的青春就快這么流掉了。
有一個朋友對我說,青春就是用來揮霍的。可是,像我這樣每天呆呆地對著書本,無可奈何地看著時光從面前走過,算是揮霍了青春嗎?對于揮霍一詞我是這樣理解的,就是要把自己擁有的東西痛痛快快地用掉。要么夜夜歡歌,淋漓盡致地愛和恨;要么投身某種熱愛的事業(yè),為它衣帶漸寬終不悔。這樣呆坐著,無論如何也不能叫揮霍了青春,只能叫又混了一天日子。
在我混日子的時候,手里總是拿著不同的書,這里除了書沒別的。但這天我拿的書不是館里的,是我自己買的,它是王小波的《黃金時代》。
陽光是從玻璃窗照進來的,這些窗戶本來很大,這間屋本來是一個很大的閱覽室,由于來看書的人不太多,館長認為浪費了面積,就隔了一大半去做電腦培訓室,給我剩了這一小間。不僅如此,他還認為我這個人也純屬浪費,但除非取消閱覽室,就必須要有一個人坐在這里。一個沒有閱覽室的圖書館恐怕就不能叫圖書館了,如果不是考慮到這點,我想他很可能會把它取消掉。而且,如果我能劈做兩半,他一定會讓我的另一半去做別的事。
我站起來伸個懶腰,走到窗戶旁,手里仍握著那本書。它有著金黃色的封面,給人以銅的感覺,有一種厚重感。我把書伸到陽光里,它頓時亮了起來,變得更加符合它的書名。
在這本書里,王小波寫道:天色微微向晚,天上飄著懶洋洋的云。下半截沉在黑暗里,上半截仍浮在陽光中。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我很喜歡這一段,如果換了我來寫,我就說:我一生的黃金時代,都是在圖書館對著書本度過的。我的世界除了書,就只有一扇小窗戶,陽光從那里照進來,照著我蒼白的青春。我也想愛,想自由地活,還想得到快樂。我有吃有穿,不會被人揪去開批斗會。但相比之下,我認為陳清揚的破鞋生涯更配得上叫黃金時代。
隔壁電腦室嘩地涌進來一群孩子,馬上傳來尖叫聲、音樂聲、電腦游戲聲,我這里也開始有讀者來看書了。我看看表,是4點半,學校放學了。
需要說明的是,這里是一個少年兒童圖書館,簡稱少兒館,只對十八歲以下的人開放。館里常年充滿了喧嘩歡騰的聲音,讓人以為是一個游樂場。少兒館這個稱呼也往往讓人以為它是少年宮之類的地方,忽略它其實是一個圖書館。事實上從它的布置來看也更像一個幼兒園,到處畫著卡通人物,用吹塑紙剪的花朵與青草,大門漆得花花綠綠,周日還要用大喇叭放兒童歌曲。所有的書架都是淡綠色的,我們的桌子也是淡綠的,并且是半圓形的。外借處和閱覽室的墻上,都掛著色彩鮮艷的兒童畫。
由于讀者都是孩子,所以非常的吵,這一點在低幼連環(huán)畫外借處體現(xiàn)得最充分,在我這里要好一點。我這里是中學生閱覽室,接待大一點的孩子。不知道為什么人越小就越吵,也許是他們還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充滿激情,隨時隨地都要制造出一些聲音來表現(xiàn)自己的存在。而且此時他們說什么都不犯法,童言無忌嘛!等到長大了,就會發(fā)現(xiàn)很多話不值得說,真正想說的話又沒人聽。某些場合說話之前還得三思,以免禍從口出,所以自然就越來越沉默,有話也悶在肚子里。慢慢地有些人就會變得真的沒有話說了,有的人呢,就只會說東家長西家短了。
我把頭又埋進了書本里,像一只鴕鳥把頭埋進沙子里,這是我對付這個喧囂嘈雜世界的辦法。我不想在書中找到顏如玉、黃金屋,我只想找到安靜。
書里說:像篩子篩麥粉,星星的眼淚在灑落。在沒有月亮的靜夜,星星的眼淚灑在鈴子身上,就像熒光粉。我想到,用不著寫詩給別人看,如果一個人來享受靜夜,我的詩對他毫無用處。別人念了它,只會妨礙他享受自己的靜夜詩。如果一個人不會唱,那么全世界的歌對他毫無用處;如果他會唱,那他一定要唱自己的歌。這就是說,詩人這個行當應當取消,每個人都要做自己的詩人。
滿天都是星星,好像一場凍結的大雨……我一步步走進星星的萬花筒……
看到這些句子,我非常激動,也想要唱起來。我沒有自己的歌,也沒有自己的詩,但心里從來沒有這樣充滿了詩意。我仿佛置身于王小波所描繪的靜夜里,鉆進高粱地,頭頂著滿天星星,坐在麻布片上。葉子在輕輕響著,蛐蛐一聲聲地叫,露水將我染得濡濕……
等我再一次把頭抬起來,陽光已溜到墻角,該下班了。我起身收拾好被翻得一塌糊涂的雜志架書架,然后鎖上門回家了。
這一天是1997年6月27日,這一天和平常沒有任何不同,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它是一個紀念日。就在這一天,我和王小波初遇,我對他的文字一見鐘情。
說來慚愧,我也寫小說,出了幾本書,這些書都是我在上班時寫的,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嘛。
同事們閑著時除了聊天,還偷偷溜出去買菜,買回來理好洗好,回家下鍋就能炒。或是去逛街,把買的衣服試來試去。和我寫小說一樣,這些行為都是在干私活,但館長獨獨對我不滿,因為那些私活是在花錢,而我是在掙錢,這就讓人不能容忍。
館長常常冷不丁走到我背后,大喝一聲:好啊,又掙了多少稿費哇!
這時候我往往在靈魂出竅,被他聲震屋宇的大喝嚇得要死,就像正在偷情的人被當場拿住般面紅耳赤。之所以這么比喻,是因為寫小說在館里的人看來是一件不務正業(yè)的事,我是在發(fā)神經。所以它就成為我的隱私,非正當?shù)膼酆茫槐蝗丝吹皆谧鲞@件事,我就無地自容。
事實上寫書并不掙錢,有時候還要倒貼一點。這就像一個農夫,辛辛苦苦種出的菜,還要拿錢請人來吃。從這個角度來說,我承認自己是在發(fā)神經。
但我不能這么對館長說,說了他也不信。所有的人都親眼看見過我的稿費單,那是我寫小散文掙來的。那點錢可憐得不值一提,但它們分散在許多單子里,顯得很多。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寫起小說來了,大概還是因為無聊罷。在這個世上最喧囂的圖書館里,我常常整天整天不說話。
當然,無聊時可以去找同事聊天,但我覺得沒什么可聊的,飛短流長的事我一點也不關心。如果我去告訴人們我所想的,人們就會瞪著眼看我,仿佛我說的是火星語。每當我看到人們圍成一圈聊大天時,我就感到那個圈子密不透風,根本沒有我插足之地。所幸的是,我也并沒有這個愿望。
人和人是非常不同的,讓有的人知道什么是真正好的東西、真正有意義的事是很困難的,更別說讓他們自己創(chuàng)造出這些東西來,或是去做這些有意義的事了。
其實,我有很多話想說,有層出不窮的古怪想法,極其強烈的表達欲望,于是就寫起小說來。
這使我想起王小波的話:當你百無聊賴時,就會坐在桌前,拿起一支筆往紙上寫。也可能是寫日記,也可能是寫詩,但是不管你起初是寫什么,最后一定會寫小說。不管你有沒有才能,最后一定能寫好——只要你足夠無聊、足夠無奈。
這話真是深得我心,而且使我感到鼓舞。按他這種說法,沒才華也能寫好,前提是只要足夠無聊。實際上他是說,只要內心足夠痛苦、足夠絕望,就能寫出好小說。這一點我倒是具備。我沒有下過鄉(xiāng)、失過學,沒有挨過餓、進過集中營,甚至連親人都沒有失去過,他們全都好好地活著。但是我內心仍然無比痛苦,無比孤獨,無比絕望。不要問我為什么會這樣,如果我能夠明確地說出來,那么就可以把它們消除掉了。我只能這么解釋:它們與生俱來,是我只能承受的命運。
我剛到少兒館的時候,分在低幼連環(huán)畫外借處,每天大約有二百個小孩子來借書還書。我的工作就是在他們的借書證上蓋一個日期,或是在他們還回來的書上寫一個“還”字。在寫過無數(shù)個“還”字之后,我驚恐地想:難道我所學的字中,只有這一個用得著?難道我的一輩子,就是要靠寫這個字度過嗎?
我真的很驚恐,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會這樣度過我的一生:昨天和今天一模一樣,今天和明天一模一樣。不同的只是每天來借書的人可能是二百個,也可能是一百九十個。每一年都由這樣相同的日子構成,今年如此,明年也如此,年年都如此。這樣的日子過一天就夠了,不必用一生來過。如果非要用一生來過,就叫人不想活著了。
其實想想世上大部分的職業(yè)都是這樣的,打字員每天坐在那里打足八小時,售貨員站一輩子柜臺,推銷員每天把同樣的話說無數(shù)遍,公共汽車司機一次次走在相同的路線上……
我那時候非常年輕,所以心有不甘。我總覺得,生活不該是這個樣子的。但應該是什么樣子,我又說不出來。
所幸一年之后我就調到閱覽部了,每天不再有許多麻雀一樣嘰嘰喳喳的小孩子圍著我。雖然也有讀者來看書,但他們看他們的,我看我的,我還可以寫點“還”字以外的字了。
這種狀況對我來說當然好得多,所以我就很擔心,生怕館長哪天看不慣又把我調回外借處。所以當他一問我稿費,我就很緊張,生怕刺激了他。進而任何人看到我在寫小說,我都很緊張,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態(tài),就叫做卑微吧!
作為同是寫小說的人,王小波使我受到極大的震撼。看過他的書后,我頓時覺得自己以前寫過的文字都成了垃圾。這個結論是在看完了他的《青銅時代》后得出的。雖然外界對《黃金時代》評價較高,但我認為這本書才是他對小說創(chuàng)作真正的貢獻。
我躺在床上,對著這本青綠色有點猙獰的書發(fā)愣。此時的心情有點沮喪又有點豁然開朗——原來小說還可以這樣寫!原來小說應當這樣寫呀!
以前我也看過不少被稱為名著的東西,都是些大部頭,看過之后情節(jié)內容充斥心中,心里被塞得滿滿的。但王小波的小說看過之后卻留下了巨大的空間,心靈好像在飛翔。他的小說情節(jié)是不可復述的,一個讀者不可能像講故事一樣把他的小說講給另一個沒有看過的人聽。那是一個靠語言、意境及高超的敘述技巧撐起的龐大的虛構世界,使人感受到極大的閱讀樂趣。
我一個人住,但一點也不覺得孤單,有王小波營造的奇異美麗世界在陪我。就像他寫過的,我也不是一個人在,我是和李靖、紅拂、薜嵩、紅線、王仙客、無雙等一大群人在一起。
但有個伴還是好的吧,比如薜嵩搶紅線為妻的理由是:這樣他就不會被寂寞穿透,也不會被寂寞粉碎。如果感到寂寞,就把紅線抱在懷里,就如胃疼的人需要一個暖水袋。
胖頭跳上床來,它是一只黃色的貓,有著一個胖胖的大頭。它用一只腳試探地往我身上放,見我沒反應,才放心地爬上來,蜷在我的胸口呼嚕呼嚕地睡了。在這個世界上依戀我的,也只有這只貓吧!我一手拿書,一手放在它溫軟的身體上,聽著它香甜的鼾聲,覺得十分滿足。
在我看來,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孤獨,兩個人有兩個人的孤獨,一群人有一群人的孤獨。只有書是好東西,有了它就不孤獨了。當然,要看是什么書。一個人在孤獨中寫下的文字,最能夠撫慰另一個人的孤獨。王小波的文字就是這樣的。
孤獨有時候很美好,是一種享受;有時候不堪忍受,是一種痛苦。不言而喻,此時我的孤獨屬于前者。
就在我享受這種孤獨的時候,電話鈴突然刺耳地響起來。電話是書商打來的,他對我說,由于我寫的內容有些灰暗,他們感到出版后可能會影響發(fā)行量,所以要把稿費從千字五十降到四十五。
對于這件事我是這么看的,既然認為內容不積極向上,可以不出版嘛;既然要出版,又何必來這一招?
書商又說,其實如果把前面寫得太灰暗的部分刪掉一些,把后面部分寫得更光明一點就好了。
我想也不想就答:稿費要降就降,可是我不會刪一個字。
這個書商最初看到我的小說時很激動,認為非常不錯,這說明他其實并不是那么喜歡寫得很光明的東西的。可是后來我們意見不統(tǒng)一時,他就改了口氣打擊我,把這個作品說得一無是處,說我毫無才氣,把自己說成我的恩人。但我認為,是他要出的,不是我求他出的,我已經把這本書放了十來年,不怕再放十年。
關于正要出版的這本書是這樣的,它是我十五歲時寫的,內容是一個九歲孩子的絕望。那也是真實的絕望,所以值得記下來。
王小波也有過這樣的絕望:我六歲的時候,天空是紫紅色的,人們在操場上煉鋼,我摔破了手臂。然后我餓得要死。然后我的老師說我是一只豬。然后我爸爸又無端地揍我。這些事情我都忍受過來,活到了十四歲。
雖然絕望的事不一樣,但心情是一樣的。我也這樣忍了下來,活到了二十多歲。當時我不知道能忍著活到這么大,我覺得一生太長了,二十歲簡直是一個遙遠得不能到來的數(shù)字。所以我的這本書名字就叫《一生有多長》。
王小波還說,一輩子這樣忍下去不是辦法,所以我決定自尋出路。這個出路就是想入非非。想入非非就是尋找神奇。這一點上我和他不謀而合,我也自尋了出路,我找到出路就是寫小說。
我還記得在十五歲的那個夏天,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在一個大本子里一點點地寫下歪歪扭扭的字,寫下我經歷過的人生,以及對未來人生的茫然。
在有些人眼里,小孩子如果不是一只蠢頭蠢腦的豬,就是一張什么也沒有的白紙。其實不是這樣的,王小波就寫過自己小時候站在陽臺上,仰起頭看太陽,當時什么也不知道,但心里也不是空空蕩蕩。愛、恨、厭倦、執(zhí)著等等,像一把把張開的小傘,一樣都沒失去,都附著在身上。他看著太陽,覺得自己是一團蒲公英。
電話又響,還是那個書商。說書名還是改成《少女日記》比較好,希望我能同意。關于這個我們已經打了無數(shù)次電話了,他們認為《一生有多長》這個名字沒有賣點,要我改,但改來改去都不能達成共識。
我嘆了一口氣,同意了。既然王小波的《黃金時代》在臺灣出版時都能叫《王二風流史》,我的《一生有多長》為什么就不能叫《少女日記》?至少我寫這本書時的確是個少女,又的確是用日記體寫的。這本書二十來萬字,如果自己出,沒兩三萬塊錢出不了,而且還賣不出去,家里也堆不了,只好放在書庫里喂老鼠。唉,人窮志短啊!畢竟菜種好了還是想有人吃的嘛,不然就只好爛在地里了。
我呆呆地想著這些事,愣了很久。本來我正沉浸在王小波營造的神秘詭異的世界中,這些破事不由分說地把我拉了出來,拉回紛雜世俗的現(xiàn)實世界,使我有些不知所措。
很晚了,不會再有人打電話來了,我可以專心地鉆入書中,做一條書蟲,一點點地啃著書頁。夜很黑,燈光感人肺腑。我喜歡黑夜,夜才是真正屬于我,只有到了夜里,我才是為自己活著的。
于是我痛痛快快地看起書來。自由的夜是多么美好,又是多么短暫,等我恍恍惚惚地從王仙客和無雙的故事里拔出頭來時,才發(fā)現(xiàn)天已快亮了。不過不要緊,還能睡一會兒,12點鐘才上班。
買下王小波的“時代三部曲”時,我看了看封面的作者照片,只見一個大個子男人叉著腰,歪著頭,咧著嘴,耷拉著眼睛,再加上一副愁容滿面、萬念俱灰的樣子,真是丑得像猩猩一樣。可是看完了這本書之后,再看他就順眼多了,不僅不覺得他丑,還覺得他很可愛。
是的,就在那天夜里,不,那天黎明,在看完那本名叫《青銅時代》的書后,我愛上了王小波。
上午10點半,我準時地醒來。我感到很累,那些書中的人物充斥在腦中,使我昏頭脹腦,對現(xiàn)實的一切感到恍如隔世。
此時是一天中的黃金時間,天氣晴朗,太陽高照,我剛睡醒,應該想:新的一天已經過了一小半了,要趕緊起來努力工作……但我心里卻充滿了厭倦。這厭倦不僅在心里,還擴散在四肢百骸里,使我連抬一抬小手指頭都感到沒力氣。
10點45分了,再不起床就要遲到了,我只得勉勉強強爬起來。我必須要在11點出門,到單位至少要一個小時,這還是在不堵車的情況下。
我們單位的作息時間很復雜,因為接待的是正在念書的小讀者,所以上班時間要跟著他們的時間變化。
我走到車站,等車的人不多,車上還有座位,這使我感到很幸福。冬天的時候,寒風中站著黑壓壓的等車的人,這些沉默的人們像一些待運的貨物。到了夏天,車被曬得像鐵皮爐子,走進去已烤得半熟,摸到的任何一樣東西都燙手。每天即使什么也不做,就這樣往返兩次就足以使我對人生感到不耐煩。
有一次等車的時候,我看到早已煩躁不安的人們一擁而上,把一個女人擠倒在地上。車開了,從她的雙腳上碾過,女人看到自己的腳和身體分離,尖叫一聲哭起來:我的腳!我的腳啊!她驚恐絕望的聲音一直響在我的耳邊……
為了怕遲到扣工資而失去一雙腳,這代價也太大了。當然你也可以說她自己不小心,可是我不這么想。難道她可以不拼命擠車上班嗎?要是天天遲到,她的工資就所剩無幾,也許她要靠這點錢來養(yǎng)家糊口。推倒她的都是些壯漢,在這些疲于奔命的人眼里,所有的禮儀道德都很遙遠。
我就這樣胡思亂想地坐在車上。車要開過一個轉盤才能到站,正好遇到紅燈,我一看要遲到了,請求司機開門讓我下車,但他不理。這說明今天他的心情不好。也許他像我一樣,厭煩每天一趟趟走在這條路上……于是當我走到單位打卡機前時,咔嚓一聲正好跳過一分鐘,我遲到了。旁邊的人齊聲幸災樂禍地哦了一聲。
一會兒部室主任走進來,拿了一疊紙說是館里新制定的規(guī)定,要我們討論。這些紙足足有幾十頁之多,里面很詳盡地規(guī)定了我們的一舉一動,比如上班要掛牌,要說普通話,意見簿要掛在醒目的地方,新設了投訴箱,方便讀者投訴。還有上廁所不能超過幾分鐘,不許會客,不許竄崗,上班時間不能做與工作無關的事,電話不能像以前那樣隨便打,要憑發(fā)的票打……這些規(guī)定使我感到,我們好像是一些隨時需要暴露在某些人雪亮的眼光下,接受他們監(jiān)督的罪人……
所有的規(guī)定都有與之相配的懲罰辦法,說穿了也就是兩個字“扣錢”。除此之外,還有作息時間的更改,提出中午不休息,永久取消星期天,連輪班都不可以,理由是要保證開放時間。
我拿著這疊紙到部室主任辦公室去,那里已經圍了好些人了,正在激烈地討論。按理這就叫上班時間竄崗,不過現(xiàn)在還沒人理會。大家意見最大的是中午上連班和取消星期天。
大家七嘴八舌,群情激憤。可說了一陣子之后,就有人嘆了口氣說:算了,別人活得出來,我也活得出來。我聽了想,那又何必發(fā)牢騷?
王小波說,真實就是無法醒來。我很希望這一切只是個夢,好讓我可以醒來,但不幸的是它不是夢,它是正在發(fā)生的現(xiàn)實。
這個充滿瑣碎煩惱的現(xiàn)實世界使我厭惡,我回到閱覽室,逃進書里,逃進王小波的世界。這個睿智的人,早就洞察這一切,因而說:對于無法逃避的事,喜歡總比不喜歡要好一些。于是在《未來世界》里,那些接受鞭打的人會和行刑的小姑娘調情。我想以此來寬慰自己,但是效果不大,因為我不是受虐狂。
這份工作清閑穩(wěn)定,不需要特別的專長,又沒什么工作壓力,我應該滿意才是,可是我感到壓抑。我看到一篇文章說,壓力和壓抑是兩回事,它舉例說,余純順徒步走沙漠時不會感到壓抑,如果讓他坐在公司的寫字臺前填業(yè)務報表,他就會感到壓抑。我日復一日地坐在這里,氣悶得要死,有時候很想瘋狂地大叫幾聲。
下午2點半到4點半之間,小讀者們正在上課,是館里最安靜的時候。陽光一如既往地從玻璃窗照進來,照在淡綠色的書架上。馬路上的車聲遠遠的,灰塵在不動聲色地落著,空氣懶洋洋地流動著。在令人感動的靜謐里,我一本本地閱讀著王小波。
然而《黑鐵時代》令我感到更加壓抑。在這本書里,所有優(yōu)秀的人——藝術家、作家、數(shù)學家等都要住進黑鐵公寓,受一些小混混管理。他們像犯人一樣失去行動的自由,上下班要銬著手由人接送,出差不能坐正常的交通工具,要到郵局像物品一樣打包郵寄……
也許聰明的人在這個社會就該得到如此禮遇——不然他們就要作亂。而大家都知道,想法不多的人是安全的,因為他們認為存在的一切都是合理的,世界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如果對現(xiàn)實有所不滿,他們也歸之為自己的命不好。所以王小波在他虛構的長安城里,帝王下的命令之一就是“禁止想入非非”。黑鐵公寓自然也是虛構的,它荒誕的背后卻真實而沉重,使我感同身受般地憋悶難受。
我是被下班的鈴聲驚醒的,發(fā)現(xiàn)丟了本雜志,被來看書的學生偷了。我收拾著書架,心情很是沮喪,因為丟的書要我來賠償。我有時候覺得,掙錢的目的就是要讓人用種種理由來扣,并附上一堆羞辱。無可否認我沒有盡到職責,可是我沒本事抓著偷書的人,我不能隨便搜讀者的身,也不能每分鐘都專心地盯著每一個來看書的人。當然這也不是不可以做到,如果我能把這個飯碗視為高于一切,就可能敬業(yè)到這種程度,不過代價是變作一個斗雞眼。
這樣敬業(yè)的人王小波描寫過,他寫吹火的人因為太努力而使嘴唇拉長了,并且變成了喇叭型,吹起火來很方便,不用時就軟塌塌地垂在胸前。這類人在生活中我也見過,比如做拉面的揉面師傅,擁有兩條肌肉巨大的胳膊,像動畫片里那些夸張的大力士。他一生所做的事就是用這兩條胳膊揉永遠揉不完的面團,好讓別人有飯吃他自己也有飯吃。他吃了飯就是為了有力氣來揉面,這使我痛感人生之無趣。
因為看太多書,我的眼睛已經壞掉了,不大能看清那些讀者在做什么小動作。我也沒有激情要看清這個墨守成規(guī)的世界,而另外的世界在我的視野之外,想看也看不見。
走出單位的大門,車水馬龍的街道在我的眼前一片流動的朦朧。每當下班走出門去,我都有一種從墳墓里爬出的感覺。我呼吸了一口大街上渾濁的空氣,覺得它和單位里有所不同。單位里的空氣沉悶壓抑,仿佛有重量似的,因著混雜太多的充滿個人隱私的竊竊私語又顯得有點曖昧。如果要用顏色來形容的話,那就是鉛灰色的,好像含滿水汽的雨云。大街上的空氣成分復雜,新鮮熱辣,裹著各種味道和含混不清的聲音,是暖色調的,像剛出鍋的熱騰騰的饅頭。對我來說,嗅到這種空氣,也就代表著自由了。
車站上堆滿了急著回家的人,伸長脖子望著來路。這路車是本市唯一一輛燒柴油的車,開起來像頭喝醉了酒的蠻牛,顫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弄出的響動兩里地外都能聽見,所以不用看也知道它來了。
它就這樣呼嘯著沖進站里,人們歡呼一聲蜂擁而上,我看到那場面只覺得兩腿發(fā)軟,于是退回到車站。回家又不打卡,急什么急,我可以不慌不忙地慢慢回去。
又來了兩輛車,還是有很多人,我還是悠閑地坐在那里。這樣坐著,好像坐在生活之外,遠遠地看著紅塵俗世。匆匆奔走的人群讓我想起王小波的比喻:從宏觀上看這也像一個受精場所。細細一想真是很形象,只是那種情況下?lián)岊^名是為了從一個細胞長成一個人,使生命得到延續(xù),這時候搶是為了什么呢?有一個智者說,世人都是為名為利,名利真是爭能爭來的嗎?我倒覺得對于卑微如我的人來說,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活著。
想到這些的時候,有一種莫名的憂傷就不知不覺襲來。我感到心里空著一個大洞,渾身發(fā)軟,充滿了無力感——好半天我才想到,我已經整整一天沒有吃東西了,我餓了。
我在旁邊小攤買了一個燒餅又坐回車站。賣燒餅的是一個老頭,每天風雨無阻地在這里擺攤,爐子上打著一把大雨傘,晴天遮陽,雨天遮雨。他總是穿著一件土黃的布衣服,圍著一條布滿各種漬印的白圍裙,當然那早就不是白色了。這身衣服總是讓人感到在夏天穿太熱,在冬天穿又太冷,但他好像也無知無覺。他有著一頭亂蓬蓬的花白的頭發(fā),白的白,黑的黑,好像六月里飄了雪。他的燒餅有甜的和咸的兩種,甜的上面灑著黑芝麻,咸的混著蔥花,都賣五毛一個。
他的餅遠遠聞著很香,吃起來也還將就,如果很餓的話。我討厭吃這種硬邦邦的餅,但常常去買。因為順路,因為我常常來不及吃飯,因為他的沉默寡言,從不招攬生意,還因為他雪花點點的頭發(fā)。
今天他的生意不好,烤好的餅很多都沒賣出去,堆在那里像一堆石頭,這么熱的天誰耐煩吃這種干餅子?我咬了一口,好像咬在巖石上,那是干透的地方,又好像咬在牛皮上,那是有點受潮的地方。才吃幾口,我滿口的牙都隱隱作痛,并且有搖搖欲墜之感。
對面的街道上搭起了許多小攤,賣一些小商品,攤主都是夫妻雙雙下崗的人家。這條街叫再就業(yè)一條街,政策上稍有優(yōu)惠,家里只有一方下崗的還申請不到呢。這么多人一窩蜂的來賣這些廉價商品,能掙到錢嗎?
我坐在那里一邊艱難地吃著餅,一邊看著周圍的一切。從寫作的角度來看,這就叫觀察生活吧。現(xiàn)在開個筆會什么的,也有人稱我為青年女作家,但這個稱呼只是讓我別扭得慌。其實我對怎樣才配得上稱為作家很迷惑,以前我以為加入了作協(xié)就可以叫作家了,可是進去一看,竟然有那么多勤奮地制造文字垃圾的人,更有一些利用文學來爭名奪利的人,和這樣的人一起被稱為作家,我就更難受了。
在《綠毛水怪》里,王小波借主人公的口說:我要是站在閻王爺面前,他要我在做狗和做楊朔之流作家中選一樣,我一定毫不猶豫地選做狗,哪怕做一只癩皮狗!所以他至死都沒有得到國內文壇的認可,但被稱為“文壇外高手”。在我心目中,他是真正配得上叫作家的人。我想要像他那樣做人,那樣寫作。
有一個朋友,是寫劇本小品的,走的是市井幽默路子,很受歡迎。但他說,我們算什么,我們不過是寫東西來娛樂別人的人罷了。他還對我說,別把自己當人,當一條狗,對我好呢就搖搖尾,不好呢就咬他一口。我聽了懶洋洋地說:我咬不動,我的牙不好……是的,我的牙連燒餅咬起來都困難,更別說咬人了,所以別人對我不好,我也只得受著。
車又來了,很空,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慢吞吞站起來上了車,坐到最后一排靠窗邊上。車哐當哐當開起來,由清晰駛入朦朧,從白晝駛入黑夜。燈火一點點亮起來,城市仿佛由一個墨守成規(guī)的婦女脫去灰色的外衣,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妖艷的舞女,含情脈脈,風情萬種。
我喜歡夜,我所懼怕的只是白日與人群。對我來說,夜代表著自由、安全、溫暖。所有的精靈都在夜里出現(xiàn),所有的故事都在夜里發(fā)生,所有的思念都在夜里滋長,所有的時光都在夜里重現(xiàn)。何況,夜里還有夢,夢里有著我所有向往的人生。
夜的來臨也昭示著一天的結束,用王小波的話說,我比往常老了一點,天比往常更黃了一點,自來水比往常更臭了一點,一切比往常更糟糕了一點。
帶著滿眼的燈火與星光,我回到空空蕩蕩的屋里。我是為了養(yǎng)貓才搬出來一個人住的。以前和父母一起住,我媽是一個痛恨喂養(yǎng)一切活東西的人,她威脅我說,如果我膽敢?guī)б恢回埢貋恚蜁阉鼜年柵_上丟出去。當時我們住在五樓,這個高度對一只貓來說有點難以估量,說落下去平安無事吧,顯得不太可靠;說一定會一命嗚呼吧,也不是很有把握。那么最有可能的是,它會摔成半身不遂。這種人間慘相,當然不能在我手里出現(xiàn)。也就是說,我媽的威脅有效。
當時家里喂著兩只小鸚鵡,是爸爸要喂的。爸爸是一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人,他只知道逗著鳥玩而不管別的事,換水喂食清洗鳥籠都是媽媽來做。所以當她惡狠狠地威脅我時,我就痛感她愛爸爸勝過愛我——雖然愛情和親情是兩種不能類比的感情。于是我一邊痛哭流涕,一邊直奔陽臺,打開鳥籠把鳥兒放走了。然后跑去報告這件事,并總結說:既然如此,就讓我們家連只螞蟻都不要爬進來吧!我就是這樣一個性格暴烈的孩子,很難討人喜歡。
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喜歡貓,哪怕在路邊看到一只臟兮兮的小土貓,我也會眼睛一亮奔過去摸摸它。在我看來,貓是迷人而優(yōu)雅的動物,平時懶洋洋,關鍵時刻身手敏捷。我也喜歡它們對人那種愛搭不理的神態(tài),不像狗見人不是狂叫就是猛搖尾巴。貓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使人相信它是有內心的,并無時無刻不沉浸在這個我們所不了解的世界中。
我看了王小波的書,覺得自己和他是同類,同一種人,內心生出強烈的親切感,所以想要去愛他。迄今為止我發(fā)現(xiàn)我們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不喜歡貓。我看到他在一篇文章里說:至于貓啊狗啊,我覺得是食物一類。我吃掉過一只貓、五只狗……
不過這種不同屬于生活細節(jié),而我又不可能和他一起生活,所以可以忽略不計。至于把它們當食物,在如今食物并不缺乏的年代,我相信他決不會為了獵奇而吃掉我的胖頭。我盯著胖頭看了半天,覺得它的安全很有保障……直到神思恍惚的我終于想起,王小波已經死掉了,他不可能來吃我的貓。
這么一個重要的前提都忘了,是因為我心里拒絕接受他已不在了的事實。而我在這里絮絮叨叨,也需要這么一個前提,那就是忘掉或忽略他已不存在了。
想起他已經不在人世,我有點悲從中來。我認為人有三種:一種是內心骯臟的人,像垃圾場;一種是空屋子,里面什么也沒有;還有一種人內心繁華,如同寶藏。不用說,王小波是第三種人,嫁給這種人,生活永遠不會無趣。可惜無論他活著還是死去,我都不可能嫁給他了。因為如果他活著,他已經娶妻了,而且很不湊巧,我剛看到他的書,他就心肌梗塞死掉了。
有一次我在網上起了個名字叫“我愛王小波”進聊天室,有人來問我王小波是誰,我說是個作家,已經死掉了。那人就問:他死的時候你在場嗎?我說不在啊,如果我在肯定會救他的,他就不會死掉了。那人說:咦,你不是愛他嗎?為什么不在他身邊?聽到這樣的問題,我只能無言以對。
我愛王小波愛得這么理直氣壯不僅僅是因為他死掉了,還因為他死后成了名人,在我的世界之外,我想愛也愛不上,所以不怕說出來給別人知道。就像學生們追星一樣,也不怕說出來給人知道。不過,我不認為王小波和那些歌星影星有可比性。
在王小波的書里,最出色的賊一定會愛最出色的公差,就如美麗的死囚會愛英俊的劊子手。這說明他的觀點和我一樣:愛是絕望的。我對他的愛也是這樣的,只有他才知道,絕望的愛是世上最好的愛。
其實,我也喜歡他的妻子李銀河,她寫的書我都去買來看,什么《同性戀亞文化》《虐戀亞文化》等等。并非愛屋及烏,她這些書改變了我原本的一些觀點。我喜歡他們兩個,只是因為我不是同性戀,所以只能說我喜歡李銀河,而不能說我愛李銀河。王小波說,每個人都是一本書,你要挑一本好看的書來看。他是好看的書,他挑的書也是好看的書……
日子就這樣乏善可陳地一天天過下去,唯一的區(qū)別是我知道了這世上曾經有過一個叫王小波的人,并且愛上了他。王小波說,人活在世上,假如你想要什么,就沒有什么。這就叫辯證法。所以假如你真想要什么的話,就別去想它。按他這種理論,因為我愛上了他,所以他就沒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還有,我終于買了鋼琴,這些沒有用的東西,就像王小波的書對現(xiàn)實也沒有用一樣。但就像一個朋友說的,假如沒有月亮,我們就無法悲傷。假如沒有王小波,我去愛誰好呢?
有時候我充滿惆悵地想,如果他還在,我就可以去對他說:如果你愿意,我就永遠愛你;如果你不愿意,我就永遠相思。這是他對妻子李銀河說的話。但我很想有一個人讓我也可以這樣去對他說……
想當初我剛上班時,對一生都要坐在那里寫“還”字感到很絕望,就很能說明我是一個悲觀的人。要換了別的人,就會想:僅僅只寫這么一個字,就可以一生衣食無憂,是多么大的幸福呀!這樣想的話,不僅不會感到絕望,還會認為自己占了很大的便宜。
不過,王小波一定能理解我,因為他也認為假如沒有區(qū)別,生活就沒意思。
不管愿不愿意,日子都流水般地逝去,我仿佛已經很老了,又好像還很年輕。我對王小波的愛好像才剛剛開始,又好像已經一生一世,刻骨銘心……你不能從人群里認出我來,我只是一個灰頭土臉無精打采活著的小圖書管理員,并且在飛快地一天天衰老下去。沒有人能看出我心里在想入非非,想要去愛一個不屬于我的,并且已經在世上消失的人。所以,我也只能強忍絕望活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