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一個村子

村子在路的旁邊。馬路朝天，像張著一個口袋，歡迎人們的進入。

眼前是一個叫南穴的江南村落。有一條河像一把白亮的劍把它劈成兩半。河水渾濁，上面漂浮著枯枝、水草還有塑料袋。河埠不多，零散地分布在河的兩岸。微明的天光下，同樣有不多的鄉(xiāng)村的農(nóng)民在埠頭晃動著他們千篇一律的灰色身影。男人慢條斯理地洗濯他們裸露的褐黃的腳，女人用一把竹筅帚洗刷一只馬桶或者陶瓷痰盂，響亮的聲音一如她們高亢的談吐。有一些孩子從她們身邊跑過，手里拿著木頭槍，向河邊那一溜土黃色的老房子跑去。

順著孩子們奔跑的方向，于是我們就看見了一些老房子。

老房子是留在我記憶中的另一個印像。

南方的老房子，總是出奇得多。但是我很少看到這么凌亂的建筑走向。這些房子，就像一些姿態(tài)迥異的靜默的村人。它們站立、欠身、蹲踞、斜倚，相向而對，背向而對，毗鄰而居，勾肩搭背，給空曠的天空和巷道平添了幾分幽深和寂寥。

遺落。

這是幾年前我對這個地處浙東的普通的南方村子的第一印象。

在我看來，當初的它，就像是被遺落在時間之外的一粒塵埃。

事實上，我不是這個村子的人，這個村子是我妻子的故鄉(xiāng)，因此可以勉強算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我的一些悲歡離合是與這個村子息息相關(guān)的，反過來也一樣，這個村子的一些悲歡離合是與我息息相關(guān)的。

多年前，一個明亮的日子里，我和我的迎親隊伍走在村子狹仄的街道上。我們的車隊停在馬路邊，紅旗招展，鑼鼓喧天。許多原本木訥的臉龐在歡樂的銅鼓的樂聲中喜笑顏開，這個村子的又一個節(jié)日意外而又自然地來到了。有人在數(shù)著婚車的數(shù)量，更多的人向那幾位穿著制服戴著白手套的樂手行注目禮。我看見在拖鼻涕的孩子的身后，村里的老人們的眼神充滿迷惘。忽然有個身材魁梧面皮黝黑的壯漢大喝一聲，一根竹竿莽撞地伸了過來，攔在我們的前方，就像攔在我們的心里。這是這個村子古老的婚慶習俗之一。立刻有人將早就準備好的糖果拋向了天空，糖果飛翔，人群開始騷動起來。雜沓的腳步聲里，有人在歡笑，還有人在罵娘。說：“媽的，怎么亂丟的？”有孩子的哭泣稀落地響起，接著就是一個年輕女人的尖叫：“小心了。”

那個場面看上去多么像一場狂歡！一場遙遠歲月里的狂歡！

這個本該是發(fā)生在十九世紀或者更早一些時候的場面發(fā)生的時間卻是新世紀——2001年。

2001年，有多少變化在這個被時間遺落的村子之外發(fā)生??！

2001年9月11日，紐約世貿(mào)大廈雙塔被恐怖分子劫持的兩架客機撞毀，數(shù)千人被埋在坍塌的瓦礫之下。2001年第50屆環(huán)球小姐選美大賽傳來消息，冠軍被來自波多黎各的基尼奧內(nèi)斯奪得。2001年，劉德華在他的上海深秋演唱會上赤膊上陣，令無數(shù)女歌迷為其健美的身材而傾倒，創(chuàng)下票房記錄……

幾年以后，回想起當時那混亂的一幕，我的心中總是充滿復雜的情感。不可否認，我對鄉(xiāng)村的深刻傳統(tǒng)總是心懷眷戀。這或許是每一個涂鴉者內(nèi)心永遠隱藏的一種懷舊情結(jié)。但是面對日新月異的生活潮流，它的確已經(jīng)顯示出日落黃昏的落寞與無奈。“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我是很少陪妻子回村子的。妻子因此對我時有怨言。我當然知道她的心思。她是很要面子的。這一點和其他女人是差不多的。我們住在縣城，快節(jié)奏，忙碌或者說胡亂忙碌。永遠考慮收支，很少顧及一些細膩的東西。這樣的生活曾使我在一些散文中發(fā)過牢騷，但發(fā)過牢騷后我卻依然樂此不疲。偶爾和妻子回村，我總是當作是一次難得地釋放郁悶心情的機會。

村里的一些人我是認識的。盡管有些我叫不上他們的名字，更不知道怎樣準確地排輩分，我就只好經(jīng)常選擇微笑。妻子又開始嘰嘰呱呱地和村里的年輕女人聊天，聊她們熟識的人，聊她身上的服裝。常常有女人伸出手去摩挲一陣衣服的料子，臉上的羨艷表情使妻子志得意滿。這個時候，我就開始摸口袋里的煙。我平時是不抽煙的，所以發(fā)煙的動作經(jīng)常顯得僵硬。不過對面男人接煙的動作比我還僵硬。臉上的神情幾乎是尷尬的。與饒舌的女人相反，村里的男人大多是寡言的。他們的話題通常圍繞著農(nóng)事。

驚異是突如其來的。

斷斷續(xù)續(xù)地，不知過了幾個年頭。去年端午節(jié)去村里看望岳父。平地起風雷。一進村竟有了新的感覺。村口竟然變成了一個建筑工地，載重車輛來回奔忙，卷揚機隆隆的聲音響徹云霄。龐大的腳手架高高地矗立在眼前，有一些工人在有條不紊地拌沙石。我正惘然四顧，一雙手有力地拍了拍我的肩，扭頭一看，是妻子的表爹。我趕緊敬給他一支煙，笑笑說：“回來了？”他瞇著眼狠狠地抽了一口，嘿嘿地笑，說：“回來了，以后就不出去了，就專心在村里打工算了。”

好說歹說，表爹一定要把我?guī)У郊依锶?。他一臉得意地說：“走，去看看我們家的新房子?！?/p>

我們邊走邊聊。

在表爹說話時，我的眼睛一直在四周逡巡，此時我才吃驚不小。不知什么時候，村里的一些老房子漸漸地倒塌了，就像一個舊時代的倒塌，只不過這樣的倒塌其實是潛移默化的。我看見一些紅瓦白墻的新樓房拔地而起。有的人家還圍起了一個院落。有一兩棵香樟樹的枝條探頭探腦地伸了出來。村里不僅澆筑了寬敞干凈的水泥道，還新建了文體活動中心，有幾個老人正悠閑地下著圍棋……環(huán)視這些樹木掩映、別墅一般的小洋樓，聞著從院落中、陽臺上飄來的花香，傾聽著從不知何處飄來的天籟般的歡歌，我有點微醉了。

表爹在一幢小樓前站住，用手豪邁地指點著：“你看，怎么樣？雖說我的房子蓋得比其他人晚，但畢竟算是蓋起來了。而且，這幢新式三樓，是我親手設(shè)計的，想不到這些年在外面的建筑工地上混，沒白混?！闭f完他就笑瞇瞇地看著我，好像在等著我夸獎他一番。

或許，與一個村子的變化一樣，一個人內(nèi)心的變化也常常會讓人大吃一驚。譬如表爹。

好多年前，表爹還是一個笑柄。他家里窮，人又長得有點猥瑣。也許，就是因為家里窮才使人看上去有點猥瑣。和村里的一些同樣因為窮而無法娶妻的光棍一樣，他沒有固定的職業(yè)，無心伺候家里的薄田，不是像老人一樣歇在墻根曬太陽，就是專門蹭人家的閑飯吃，還經(jīng)常順手牽羊地去別人的自留地里掰玉米挖蘿卜，甚至砍生產(chǎn)隊的林木偷著賣。因此表爹在村里的口碑一直不好。這樣的日子一直延續(xù)到將近四十歲。有一天，表爹突然覺得這不是個事，再不能這樣了。他離開村子去外面打工。又是漫長的好幾年過去了。有一天，他終于回來了?；貋淼某怂?，還有他討的一個貴州女人，女人已經(jīng)懷孕了。我記得那是個春節(jié)，他把已是大腹便便的妻子托付給親戚的時候是一臉的悲壯。他嘆著氣說：“我得走，誰叫咱窮呢，誰叫村里窮呢，我總得出去打工賺錢養(yǎng)活老婆孩子??！”

表爹告訴我，村里新辦了一些企業(yè)，所以他一聽到消息就回村了，在附近的一個軸承廠工作。工資福利不錯，繳養(yǎng)老保險和醫(yī)療保險的。長日班，星期天休息。他說他挺滿足的。說著他指了指停在院子里的一輛嶄新的錢江摩托，他說：“走，我?guī)闳ザ刀碉L。”

我原本是不想兜風的，但看他一臉嵌進皺紋里的難以自禁的笑容，實在不忍拂卻他的好意，就點點頭。

這個熟悉又陌生的村子，很快就以一種簡捷別致的方式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了。

秋天的田野，滿目是累累的稻穗，風一吹，稻穗們就像水波一樣輕微而舒緩地動蕩。糧食的氣息浸潤了人的肺腑，周圍一片空明。鳥在空中掠過，傳來喜悅的回響。一些高大的鐵搭撐成了一把巨大的傘。而幾壟塑料大棚整齊地覆蓋著土地，就像一個農(nóng)民在親吻他熱愛的家園。另一邊，是那條永遠不肯停歇的河流，以寵辱不驚的姿勢一如既往地汩汩地流淌。多么醇厚深沉的景象啊！

摩托車最后停在一個用鐵絲網(wǎng)圍成的空曠的操場上。表爹說這是村委會新開辟的一個場地，以供村人運動娛樂健體之用。來之前我已在表爹家的門楣上看到了一個鐵環(huán)，當時我還在心里猜測鐵環(huán)的用處。如今才恍然大悟。果然，表爹取來一個籃球。開始跑步、運球，然后就是一個勾手。咣當一聲，球落了地，表爹立刻像兔子一樣歡快地奔跑著追球。

你也來一個。表爹興奮地喊了一聲。

他把球投給了我。

我踉蹌著腳步接住球。感覺不可思議。我想我這個接球的動作以前可一直是發(fā)生在縣城的體育場。那邊有我的家，我生活在那里。就像深陷在一口深井里。我想我的第二故鄉(xiāng)竟然也會有籃球場。我開始覺得肯定有什么東西在縣城和村子間有了聯(lián)系，具體而真實，讓人感動。

我想我是不是該用另一種視角來看待眼前的這個江南村落？

我把籃球端起來。仔細凝望籃球后面的背景。村子的入口，是一條白亮的馬路。就像張著一個口袋，歡迎所有的人們的進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