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征衣情難忘

按理說步入了知天命之年，年少時的那份沖動早已從內心深處漸漸淡出。但一結束對呼和浩特市國資監管工作的考察，我還是撇開考察組的同行，只身一人馬不停蹄趕往呼市西郊的原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化纖廠。

這是一個夏秋之交的中午，天上飄著縷縷淡淡的云彩，和煦的陽光灑在我肩上，一如三十六年前一樣的明媚。此時的我，心中那份久違的沖動恰又奔涌起來。是為了尋找年少時的血氣方剛抑或是尋覓人生軌跡的起點？

兵團化纖廠高大的排氣塔，依然聳立在這塞北的黃土地上，宛如忠于職守的哨兵，三十六年來寸步不離地堅守在自己的哨位上，又似一位蒼老的長者，靜靜告訴人們它當年的雄風與輝煌。我踏著熟悉的廠區小徑，尋找著當年往事的遺蹤，但入眼而來的卻是滿目的蒼涼，這里再也聽不到過去熟悉的隆隆機聲。傳達室的門衛告訴我，1975年兵團化纖廠移交給了地方，以后由于經營不善，早已停產歇業了。斷墻默默無語，小徑芳草萋萋，只有塵封的車間在秋風的穿行中才會偶爾發出幾聲口哨似的嘶鳴聲。我的心沮喪極了，一絲悵然掠過心頭：這就是令我們當年心潮澎湃熱血沸騰的地方？是我們放棄了這崢嶸歲月，還是歷史與我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退出廠門口，我遇到了一位蹲在路邊默默抽煙的老頭?！袄喜?，這里還有化纖廠二連的人嗎？”“二連？”聽到我的詢問，老頭原先渾濁的目光中驀然有了閃電般的光澤，宛如一匹蹲臥中的駿馬，抖擻精神一躍而起。我從他剎那間的眼神中讀出了他以前的影子：這不就是我們從前的趙慶漢副連長嗎？我差點撲向老連長的懷里。年過七旬的老連長也樂得像孩子似的緊緊拉著我的手。他告訴我，化纖廠的生命之火不久將再次燃起，一個依托老廠開發新產品的方案目前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劃之中。聊著聊著，我們情不自禁地說起了三十六年前的往事——

1971年9月16日傍晚，紹興的1000多名知識青年告別了家鄉，經過二天三夜的行程終于來到了內蒙古呼和浩特。我和300多名同鄉在呼市下了車，剩下的700來名同鄉去了更遠的烏拉特前旗的農墾師。

9月的內蒙陽光很明媚也很刺眼，也就在這燦爛的陽光下，我們開始了新兵連的訓練。那時，我們的生活是不知艱辛的，嘴里啃著窩窩頭，肩上扛著木制長槍，整齊劃一地操練，似乎使我們一下子跨越了從學生到戰士的門檻。直至今天，當年那種豪邁的激情還時時在我們的心底泛起難以平靜的浪花。當時我還未滿17歲，身子骨還處于發育生長階段，人也長得比較瘦小，因此連里的老兵常在暗地叫我“瘦猴”。新兵連軍訓結束后，我被分配到了化纖廠二連，趙慶漢就是當時我們二連的副連長。他是一個典型的北方漢子，熊腰虎背，帶兵十分嚴格。他常說他之所以對我們特別嚴格，是為了把我們這些來自南方的學生娃訓練成為草原上的雄鷹。

真正開始認識趙慶漢副連長是在那次挖掘涵管污泥的工作中開始的。

化纖廠門口有一條寬約數米的排洪溝，為方便廠內外車輛進出，廠門口的排洪溝做成了隧道式樣，然而經過一春一夏的雨水沖刷后，污泥已將隧洞內的涵管完全堵塞了。那天連里接到上級的命令，要求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涵管疏通，以保障即將到來的雨季防汛暢通。而帶隊清挖污泥的就是趙慶漢副連長。如平時軍訓一樣，趙副連長第一個跳下排洪溝，先是用鏟子清挖隧洞口子周邊的泥土，戰友們則交叉向外運土。但隨著挖泥的向前推進，難度就越來越大了。隧洞內的涵管直徑僅到人的腰部，人高馬大的趙副連長在這狹小的空間很難施展手腳，不一會功夫他汗流浹背地成了一個活泥人。這時，我不知哪來了一股勇氣，自告奮勇地向他請戰：我人瘦小，讓我來吧！他疑惑地看看我，又無奈地看看狹小的涵洞，閃身讓我鉆了進去。洞里的泥土塞得嚴嚴實實，堅硬如鐵，用鏟子刨土進展很慢，我讓外面的戰友遞進一把剪刀，用鋒利的剪刀頭一點一點地啃過去，想不到歪打正著這效果還挺管用。這下趙副連長也來了勁，他先召集了所有身子瘦小的戰士，輪流到涵洞里掏泥，再來到了地面指揮在廠門口來來往往的車輛，盡量不讓重噸位的車子從我們頭上駛過?？斓桨恚斘覀兺高^涵洞看到對面天空中飄忽著的那縷晚霞時，就如在漫漫黑夜里見到了黎明時的旭日東升一般的歡呼雀躍。趙副連長卻板下臉說：“天氣快涼了，洗澡去，別凍著身子?！?/p>

令趙副連長意想不到的是，我們這群來自南方的“瘦猴們”在這年的冬天又一次有了大顯身手的機會。

化纖廠的供熱鍋爐用上一段時間后，因內襯的耐火泥脫落，而二三個月便需要檢修一次，如果等到爐膛完全冷卻后再檢修就得耽誤全廠二三天的生產。當時有一句流行的口號：“有條件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于是在狹小的鍋爐內修補爐壁的任務，就自然地落到我們這些身材瘦小的戰士肩上了。每到這時，趙副連長就會在爐膛里墊上一塊厚厚的木板，然后親自替我們在棉衣、口罩、手套上澆上水，以防止我們在鍋爐內燙傷。這種火線急療式的檢修，現在想來其實是一種頭痛醫頭的短期修補。但在當時卻是很神圣的，如戰士上前線一樣，是天職所在。那天，我鉆進鍋爐的時候，爐膛內有的地方還是火紅的，灼熱的空氣烘烤著我們身上的濕棉衣，頃刻便冒出白茫茫的水霧，人快到了窒息的地步。為了不使自己倒下，我下意識地用手扶了一下爐壁，只覺一陣鉆心的疼痛從右手腕上傳來。等我恢復意識時，才發現自己已在趙副連長的懷中，他正抱著我趕往廠部衛生院。

在我養傷的日子里，趙副連長經常來看我。他了解我早晨醒來時經常流鼻血，就告訴我那是塞北干燥的氣候引起的，要我睡覺時在床下放上一盆清水，以濕潤室內的空氣。他還怕我白天一人在寢室里寂寞，就從家里拿來兵團《戰友報》和一本翻閱得十分破舊的《岳飛》。讀著這些報刊，我才知道趙副連長原來早已是兵團的知名人物了，他帶兵嚴待人親，臟活險活搶著干，幾次險境化險為夷，因而被稱為兵團的“鐵人”、草原上的雄鷹。讀著讀著，一種由衷的敬佩從我心底深處升起：雄鷹搏擊長空是因為有鋼鐵般的翅膀，鐵人奮發圖強是因為有雄鷹般的理想。我疾筆寫下了這篇題為《鐵人的風采》的小詩，投寄給了兵團《戰友報》。沒想到，這首談不上有文學色彩的小詩，居然改變了我的生活軌跡。

《鐵人的風采》很快在兵團《戰友報》上發表了，兵團政治部領導對小詩給予了好評，我也因此被選調到連部當了文書。

在兵團當文書是一個人人羨慕的差使?？晌耶斏衔臅鴽]幾天，就出了一件令人難以忘懷的“岔子”。那天，我和連隊的幾個戰士修理完機械后，正在用汽油洗滌手上的油垢，一個天津兵用火柴點煙，不慎將火星落在了一位戰友的手上，頓時，一片火光，雖用濕麻袋很快把火熄滅了，但還是疼得他大吼一聲。大家一路狂奔，陪著他到廠部衛生院作了緊急處理?？傻搅税胍?，這位戰友突然高燒發熱說起“糊話”來了。我們陪著他的幾個人都面面相覷，不知他在說些什么。似乎是近似“花”的聲音?！盎ā?？我們相互詢問又在四周尋找著與這聲相同的東西。此時，我看到在他干燥的嘴唇中又發出了同樣的聲音。噢，我明白了，原來是瓜！他在夢中渴望著吃瓜呢。于是，我想到了工廠周邊老鄉種的大片香瓜地。便向旁邊的紹興戰友使了一個眼色，我們悄悄地溜出了寢室。

離廠區不遠就是老鄉的瓜地，我倆摸黑潛行。在點點繁星映照下，瓜地變得逐漸清晰起來，我甚至已經嗅到了淡淡的瓜香。但就在這時，只聽得幾聲子彈上膛的槍栓聲，數束手電光照射了過來，原先漆黑的瓜地變得如白晝一般。我們這才知道遇上村里值夜的基干民兵，于是我倆分頭撒腿就逃。

當我慶幸地逃回廠區時，才發覺那位紹興戰友還沒回來，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此刻，我十分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不但犯了紀律，而且把戰友也搭進去了。無奈之下，我想到了趙副連長，他與村里的老鄉關系最鐵，對戰士也很仗義。趙副連長知情后也急得直撓腦門，認為這件事情不但事關部隊的紀律，還影響到軍民關系，必須通過組織才能妥然解決。他當機立斷向連長、指導員作了匯報，帶著我們連夜去找當地老鄉。由于連隊的領導出面，經過一個多小時的協商，老鄉們總算答應當夜放人。當我們三人來到關押那位戰友的土坯房前時，兩個持槍的民兵還站著守在那里。他的雙手被反捆著，縮在最陰暗的墻跟一角。我們上去替他松了繩子，意料不到的是他卻笑嘻嘻地對我們說，你們晚來個把小時的話我也能歸隊了。他居然把逃脫說成了歸隊，把指導員氣得直唬上了臉。原來這位戰友用背捆著的雙手，已在土坯墻上挖出了一個小洞口，而他的雙手這時已是鮮血淋淋。呵，我的好戰友！一雙是被火燙的傷手，一雙是挖墻頭的血手。我永遠敬佩你們的意志和情誼。

戰友雖然放回來了，但風波并沒有就此平息。

第二天清晨，我就清楚地覺察到氣氛與以往有所不同，戰友們見了我就遠遠地避開了，我的情緒一下子掉入了冰點。我剛當上文書，又是在入團的考察期內，卻鬼使神差地“偷”起瓜來了，一種懊惱而又復雜的心情油然而生。中午，我獨自一人躺在了床上，翻閱著放在床頭的那本《岳飛》，打發著心頭的憂郁。我在閱讀中反思，書中的忠、義兩字逐漸在我的眼前放大起來，而且越放越大。我們究竟有沒有做錯？我不斷地質問自己。就在我陷入沉思難以自拔的時候，趙副連長心急火燎地闖進門來，一把將我從床上拽起來說道：“傻小子，算你走運，快走！”

趙副連長拉著我來到了連部，這才發現老鄉們已將滿滿的一車香瓜放在了連部門前。原來是那位燙傷的戰友知道我們的遭遇后，他找到了村里的老鄉，攤開那雙燙傷的手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作了一遍敘述。純樸的村民被感動了，于是就有了他們送瓜到營房這感人一幕。趙副連長笑哈哈地在我胸前擂上一拳說：“傻小子，還不向老鄉們賠個不是？”說完，他把老鄉們一個個拉入了營房。

這場“風波”雖然只是我生活道路上的一段插曲，連隊也沒有對我進行任何紀律處分，我與戰友們的關系又恢復如初。但有了此番磨礪，不僅讓我真正懂得了戰友之間的手足情，軍民之間的魚水情，而且更懂得了除忠、義之外，還有更高意義上的紀律與原則。從此，我白天勤奮工作，晚上挑燈自學，工作與為人得到兵團化纖廠上下的普遍認可。三年后，被兵團選送到杭州大學學習，使我有幸成為浙江省首屆城市規劃專業的學生。

與趙副連長的邂逅是我內蒙之行的意外收獲。盡情的敘說中，我們仿佛又回到了“激情燃燒的歲月”。望著老連長那張飽經滄桑卻又充滿堅毅的臉，我的心潮激蕩起伏，就像接受了一次新的洗禮。我告訴老連長，1977年，我從杭大畢業后回到了故鄉紹興，成為了新紹興城市建設大軍的一員。三十年來，在紹興的城市建設和國資監管工作中我歷經艱辛，有過煩惱，更有過快樂。但無論是工作崗位的變化，還是職位的變動，只要一想起內蒙兵團的崢嶸歲月，戰友情義，想起部隊首長的殷切期望，我的心中就充滿了信心與力量。塞北征衣情難忘，因為在那里，我找到了人生的坐標，是非的經緯和理想的源泉！

臨別的時候，老連長匆匆從家里拿出一頂舊軍帽，把它贈送我。緊緊的握別中，我感覺得出他的那雙手特別的有力，他的眼里閃出了淚光。啊！那是真摯深情的一泄呵！

如今，那頂舊軍帽一直掛在我的書房里，它似乎經常在對我說：歲月可以流逝，軍帽也會褪色，但為人處事的本色卻不可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