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城南秦望山,傳說因秦始皇東巡登臨觀海而得名。秦望山的鐘靈毓秀,也使它成為佛教弘法修行的道場勝地。千百年來,這里曾有大小寺院上百,僧人眾多,其中不乏在佛教史上留下光輝篇章的名寺和高僧。至今依然能尋訪到許多寺廟遺址,青山空谷間留有許多高僧大德的足跡和靈骨舍利。
年前,從同道好友中獲悉,秦望山法華峰上荒廢已久的法華庵來了一位老和尚,不畏苦寒在那禪觀修行,神秘和敬慕讓我有了前去尋訪的勝緣。
據高僧傳記載,晉義熙十三年高僧曇翼游會稽,履訪山水,至秦望山西北,見五岫駢峰,有耆之狀,乃結草成庵,稱曰法華精舍。上法華庵有南北兩條道路,北從天衣寺遺址上山,但此道荒蕪多年,路僻人稀,有諸多不便。從南邊走,路程雖遠很多,但乘車可直達平水兵康村,感覺上山的路反而近了一些。
春末的一天,我孤身一人去秦望山訪禪。找到兵康村,受熱心村民的指點,穿越這個滄桑古老的村落,依山上行,前面是一大片望不到頭的毛竹林。一條石砌古道沉睡在枯萎的竹葉之下,古道并不顯眼,已經被歲月磨去了生氣,但依然能看出昔日的輝煌和熱鬧。踏著這樣的古道青石仿佛走進了先人曾經的世界,隱沒在無邊的竹海,風起處,似乎聽到了七賢瀟灑放歌,擊節吟唱的歡笑,這是一種身臨其境的心靈對話。
天色有些陰沉,被竹稍切成細碎的點點天光透過茂密的枝葉,靜靜地灑在地上。這種自然而然的幽靜,勾勒出一幅朦朧如畫的景致,心里不由得潛滋暗長起一種沉沉的愉悅。
此時雖然聽不到鐘鼓梵唱,可是有一種畏怖寂滅,皈依出世的感覺神秘而真切地襲上心頭。驀然抬頭,看到古道之上站著一老僧,他雙目炯炯臉帶微笑,透出一身神秘面對著我,這就是法華庵的那位禪師嗎?我試探著叫了一聲“師傅”,老僧答應一聲,隨即用一口濃重的中原普通話說:“我知道你要來,在這里等候多時了。”難道這個老和尚真有先知先覺的神通?我的心里既有敬意又有疑惑了。
老僧帶我轉過山嘴,幾間矮小的舊屋出現在視線中,斑駁的墻壁像一張飽經風霜的老臉,袒露著一種經風歷雨的歲月積淀而成的力量和滄桑。老僧住在這樣的荒山僻野的舊屋中,其生活無疑是艱苦和寂寞的。
庵前原是一間路亭,里面的墻上嵌著兩塊石碑,依稀可以辨認出這是清末年間重修法華庵的捐碑。歷史離不開文字,經歷了歷史的文字慢慢也變成了歷史,沒有生命的東西通過文字生存至今,成了歲月的證明。老僧說,這條古道在很久以前,還是一條聯系山里山外的官道。官道畢竟是官道,至今看起來確實讓人感覺到它別樣的寬闊和暢通。
一路上山,早已汗透衣衫,老僧拿出臉盆水桶和一只水瓢帶我到屋后洗臉。屋后山坎下有一眼泉水,這淺淺的幾乎不能叫井的水洼就是老僧的飲用水源。我用瓢小心翼翼地舀起幾勺水,在臉盆里洗完臉,老僧叫我把水倒入桶中,他淡淡地說,這水留著還可以澆一些地上種著的土豆和南瓜等蔬菜。我突然有一種頓悟,水是生命之源,這眼小泉之水不僅是老僧的生活用水,它也是老僧身邊一些植物的生命之源。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生命都是平等的。
老僧在出世的修行中做著世間最平常的事情。老僧說:出家人不應該只是念經拜佛。“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一個連最平常的生活中的事都做不了的出家人,怎么能夠修行得道呢?
屋后的墻壁底部有幾個新用磚封堵起來的方形小洞,老僧看到我奇怪的神色介紹說,這個庵在“文化大革命”時期,曾被改成了山村的牧場,佛堂禪房做了豬圈,那些小洞是用來排豬糞豬尿的。這真是一個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年代,那些愚昧的人和這些豬至今還在這個世界嗎?
“文化大革命”終于結束了,這個“輝煌”一時的養豬場也倒閉了,人走豬散,留下了逐漸荒廢的幾間破屋。老僧尋訪到此,居然有緣這幾間破屋。他慢慢地修整,逐漸恢復了原有的清凈整潔。如果不是他點破,怎么也想不到這里曾經做過養豬場。
老僧的禪房里簡陋得讓我難以想象,幾塊長短不一的舊木板架在兩張長凳上,既是禪床又是安放日用品的臺子。朝南的窗口下有一張原木色的破條桌,上面放著幾本佛典。這里不通電,里面有些陰暗和霉濕。由于沒有柜子,為了防潮防鼠,老僧把冬衣被褥包起來吊掛在屋子的橫梁上,成了一道寂寞孤獨的風景!
在禪房坐定,言談中得悉,老僧法名凈明,原籍河南,今年已經60多歲了。他出家幾十年來,因參修佛學到過很多名山寺院,為了修行曾經在江西的大山里獨居八年。其間農禪相濟,守淡泊,耐饑寒,逆順不退。八年中只見到三個闖山的人,身心之靜真是難以言表。
這里雖然也很清靜,卻常有心術不正的村民前來攪擾,他們破門砸墻,無財可盜就順手取走老僧的生活用具乃至口糧米面。老僧對此總是一笑了之,修行之心坦蕩包容。感佩老僧的精神言行,好奇心讓我詢問起他的身體和生活起居。老僧平靜而歡悅地說,這都是很平常的,沒有什么可擔心怨苦。年紀大了,有些病痛,有時候食物也不濟。但所有這一切,卻使他覺得時間緊迫更需要精勤修行,用無上佛法度己度人。
所謂“終日凡夫,終日道法”,病了自己去采一些草藥,自己種地勞動,供養不濟時就可以吃自己種的土豆南瓜。老僧說,他從來不把當天要做的事拖到第二天去做,也許是日久功至,塵習自忘,怨親苦樂于他已一切無礙。
這時,外面忽然響起沉悶的雷聲,回音在山間繚繞地震動了許多時,猶如經堂的鼓聲,喚醒塵世迷人。接著密集的雨點一心敲打在樹葉上,似乎成了經久不息的木魚聲。老僧閉目無語,靜聽雨聲,他一定是聽到了與我截然不同的聲音。此時此刻,我是無法也無力揣摩得到的。
從窗外望出去,山間漂渺凌空的雨霧好似騰空而上的梵香煙氣。老僧的禪房里沒有佛像佛座和幡對供物,卻讓我有一種奇異神秘的肅穆莊嚴感。恍惚置身在一個寬大無比的殿堂,聆聽梵音妙法。窗外的光線投射在面南而坐的老僧身上,從他平和慈祥的表情中,我看到安詳與妙樂充滿在我們看來艱苦平淡的生活中。
又是一聲雷聲響過,此時已是午后時分,饑餓襲上我這個凡夫的心頭。老僧睜開眼睛說:你餓了吧?老僧似乎可以洞悉我的心事,他說:你盡可自便,想吃東西就吃。老僧自己平時很少誦經拜懺,也不燒香禮佛,卻恪守著“過午不食”的戒律,我吃了早上帶來的面包干糧,絲毫沒有平時那種苦淡簡單的感覺。
華嚴經中說“佛法無人說,雖慧不能解”,也許悉知悉見的佛陀要讓我今天的因緣更成熟些。外面的雨一直沒有停的意思,我也就安然地繼續接受佛法的熏習。我問老僧:師傅你坐禪嗎?老僧呵呵笑著說:你以為禪是坐出來的嗎?老僧隨即講了南岳懷讓禪師“磨磚作鏡”喻破馬祖道一禪師坐禪的故事。老僧說:學佛之人不應執著,禪就是一切生命的自我體,了知自我的一舉一動,吃飯穿衣乃至睡覺拉撒都是禪的表現。
青青翠竹盡是真如,郁郁黃花無非般若。是啊,當我們一面向往著浩渺的天空,一面又回首眷顧著腳下的大地,念念不息地執著于紅塵綠事,我們又怎么能超脫一切呢。
傍晚,雨終于停了,我告別了老僧。雨后清澈的空氣中流通著另一個慈祥妙樂的空氣,不由人不衷心的向往和敬佩。以包容為仁的山間,永遠沒有世俗氣息的樹木翠綠得格外興致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