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月末,天氣干燥而又悶熱。空中沒有一絲云彩,太陽像一個噴火的圓球,烤炙得大地也冒起了白煙。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的樹木上,枝葉兒披一層白沙蔫伏著,紋絲不動;只有那知了單調的叫聲,一陣追著一陣地在空曠的田野、沉寂的村口和荒涼的墳地里聒噪,那聲音叫得人更加心煩。偶而,從南邊吹過來一陣風,那風也是熱的,卷起官道村路上一股股沙柱,沒一絲兒涼意。即使到了傍晚,那逼人的暑氣也沒有絲毫消退的跡象,依然烘蒸著從彭城、臨淮、宿州三郡直到江都的千里平原和大小丘陵。
一個火燎火燒的夏天呵!
水稻已經揚花抽穗,黃熟的春小麥間或被熱風吹動,掀起金色的浪濤,蕩漾向那無邊的天際。往年該已是開鐮收割的日子了!——郊野隴畝間散落著勞作的人群,村口大路上奔忙著高輪的四棍車、獨輪的羊角車和“咿呀”聲聲的犢車等等;婦女和孩子們高興了,還要坐在堆著高高麥捆的牛車上,唱起那古老的民歌《擊壤》和《扣角》,那淳樸的歌聲在蒸釀黃粱的香氣里飄散、回蕩……
是啊!每年七月,總是辛苦而又歡樂的,農務雖則繁忙,但充滿了生氣——
自打開皇十二年以來文皇帝勸課農桑,輕徭薄賦,下詔河北、河東“田租三分減一,兵役減半,土貢上調全免”,百姓們總算盼得了近二十年太平日子。朝廷里府藏皆滿,百姓家衣食豐足。雖說這期間,征討南寧交桂等地羌俚族叛亂,高麗侵擾,突厥犯邊,朝廷也時時用兵;再加上皇上用法峻刻,也著實屈死了不少好人,可比起早先南北分割、連年混戰的世道來,光景到底強多啦!這十來年,又靠老天保佑,風調雨順,沒啥大的天災,都說朝廷新修起的洛口倉和黎陽倉里積貯的五谷,夠吃十幾年的。誰不承想多過些個好日子呵!大伙兒年年春耕夏耘,忙活得苦,心里卻是痛快的,沒有哪一個愿誤農時、遭窮罪啊!
可是,今年是怎么的啦?年成不比往年壞,莊稼長得齊嶄嶄、黃澄澄的,怪惹人喜。天氣是熱一點,可“夏熱籽飽”——穗頭兒更沉啊!只要圖個好收成,莊戶人哪怕是蒸籠里抓熱餑餑,也不怕燙手呵!然而,今年的七月,確乎有點異樣。方圓幾千里的徐淮平原上,西起碭山,東到海州,北自臨清,南迄江都,麥子早就熟透,席草也揚起了白花,卻少見有人下地落塘割麥刈草。
原來,近幾個月里,從弘農郡東南廣大地區的大莊小村里,所有丁壯健男全被官府征集去應付御駕東幸的忙碌公役去了!
當今皇上遠不像他父皇那般安靜,肯在仁壽宮里避暑消夏,坐享清福。他不是駕遼東,就是巡漠北,那年西出河右,直抵浩門川,這年又北發榆林,宣威樓煩關,東跑西顛,南來北往,不避風雨,也不怕勞神,沒完沒了地變著法兒找樂子游玩。大業九年楊玄感起兵反叛被平定以后,皇上益發覺得圣威浩蕩,江山穩固,隨心所欲,無所忌憚啦!這不,離大業元年游江南才過去十一年,今年他又要東幸江都了!
入春以來,通濟渠和邗溝兩岸就彌漫著一片騷亂、不安的氣氛,四里八鄉謠言一日數起。先是說皇上聽從了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的意見,快從東都出發再幸江都了;接著又傳來右侯衛大將軍趙才因勸諫東行被罷官,建節尉任宗、奉信郎崔民象也由于上表苦諫,先后被杖殺與斬首在朝堂和建國門的可怕消息。近幾天,縣城、集鎮更是到處傳抄著皇上留別東都宮人的詩句:“我夢江都好,征遼亦偶然。”特別是江都郡丞王世充下令挑選江淮美女、歷陽郡丞趙元楷催納和州異味,更是騷擾得人心惶惶,雞犬不寧。尤其讓人覺得驚恐和煩躁的是,私下都傳言著四方興兵作亂的警報,什么馬邑梁武周、南陽朱粲、河間竇建德、淮南杜伏威、曹州孟海公、鞏縣李密等等,都已揭竿落草,占山為王,公然反叛朝廷了!——看來,天下又要大亂了呵!
其實,謠言還真有點影兒哩!前天,里正已經正式傳下話來:通濟渠、邗溝沿河百里轄區,無論大集荒村,十戶三馬,五戶兩丁,輪番上縣城運送供奉御物,到運河清淤挖沙、培土固堤,準備迎送皇上御駕東幸。哪里還有閑工夫去顧得收打莊稼,又哪里有什么多余人力下地割黃?
瞧!徐淮大地的千百條官道驛路上,哪里不是人喧馬嘶,煙塵滾滾?那蕭、豐、沛、滕盛產的土貢——雙絲、錦綢、刀錯、紫石和汝南運來的珉玉棋子,四窠、云花、龜甲、雙距等各色花綾,以及潁州有名的糟白魚,正在府兵的押運下,車拉、馬馱、牛載、人背,不分晝夜,源源不斷地向郡、道、州、縣所在地運送,車輪轆轆,馬蹄噠噠,人流匆匆,一路向南,向南……
大業十二年(公元六一六年)七月——一個干燥而悶熱的夏季。空氣里只要落下一粒火星,立刻就會火燒火燎地騰起漫天的烈焰……
第一章
(一)
天還沒有大亮。
東方天際剛泛起了一抹魚肚白,西北地角的上空卻還閃爍著星光點點。有兩個人影從熹微的晨光中走來。近了,近了!他們登上了運河大堤,佇立在高高的堤岸上,遙望南天。那暗藍色的天穹,蒼茫千里的無邊原野,構成了空曠、遼闊的背景,把這兩個早行人的身影,襯托得分外的高大而又莊嚴——那身材頎長、須眉全白、神清氣朗的,是泰山道士徐洪客。只見他頭挽高髻,一支青玉長簪橫綰住頭頂上的似銀盤發,身披八卦褐氅,肩挎杏黃游方布囊,手執塵拂,腳著齊膝布襪,足蹬細席精編的登山蒲鞋。那俊爽風姿,出俗超凡,給人以飄然欲仙的印象。
站在他身邊的,是一個中年人。他中等身材,臉頰瘦長,前額寬闊,眉骨棱突,粗黑的雙眉微微向額角挑起,眉毛下一雙明亮但卻深沉的眼睛,閃動著倔強、堅毅而又果斷的逼人光芒。他頭戴玄色幞頭,穿一襲螺青棠衫,衫上綴飾有閃著銀光的钅俞石,腳著一雙葛麻軟底皂靴,腰際佩一柄紋飾長劍,儀容嚴整,風度凜然,氣概從容。他就是鉅鹿士人魏徵。
“玄成賢弟,你我起居一月,結伴千里,且在這里分手吧!”徐洪客用手輕輕拍打魏徵的肩頭,滿懷深情地說著。“我已老邁,你正壯年,你比不得我,——這道士生涯該是結束的時候了!釋、道教義,不外超度、濟眾二義。洗凈俗念,還我本性,這正是我所追求的;而你,正需以自己的才略,濟世救民,來完成多年來的夙愿才是。”
“師兄的希望,玄成定將永銘肺腑,只是……”魏徵打量了一眼徐洪客那在晨風吹拂下的縷縷白發和單薄身骨,不覺鼻間酸楚,語氣真摯而動情,“只是你這次只身遠游江南,叫人大不放心。江南地卑風濕,瘴厲為虐,你久居北方,又已這把年紀,這身體……”
“哈哈!”徐洪客輕舉塵拂,往當空一揮,放聲朗笑,那笑聲高昂清亮。“賢弟盡管放心。打我出家入道以來,齊雨魯云,餐風宿露,這身子骨倒也練得硬朗,多年來還少有疾病。煉丹服散,我本不信,可舉鼎舒體,面壁運氣,確是我一天也不間斷的功課。”他俯身撿起一塊石頭,放入掌心,輕輕揉搓,不一會兒就把那石子捏得粉碎;他揚手把那細石子投向運河河心,激濺起簇簇浪花。“瞧!這手勁還不服老哪!——至于江南的卑濕和食性,更無妨我的生活。我身為野鶴,隨遇而安,心無掛礙,率性而行,平日里枕石漱流,樵果為炊,原也不大講究珍饈五味的;這就少有煩惱,自然也便祛病除災……”他稍頓片刻后,又接著說:“我這次去江南,為時也不會太久,少則兩月,多則半年,只不過去看看那獨夫在江都是何行徑?再就是云游普陀、天臺……”說到這里,徐洪客戛然停住,久久地注視著魏徵,說:“玄成,我倒覺得你需要十分注意自己的身體才好。方今隋失其鹿,中原板蕩,群雄并起,戰亂已無可避免;戎馬之間,最要緊的還是體力要頂得住。這次你回返相州,路途比來時艱險得多,雖然你操管文翰,這衛身之道卻也疏忽不得,你可要千萬當心呵!”
“我一定小心在意。”魏徵感激地點了點頭。“好在河北、山東,家鄉故地,孟、魏、相、邢一帶,又是我多年來奔波游學求道的地方,熟山熟水,諒無妨礙;何況那里多的是故知世交,師兄盡可放心。”
他凝望著那河流南去,傾聽著浪濤擊岸的“啪啪”聲響,不覺心潮起伏。“原先,我也頗愿效赤松子之游,云月作友,山水為家,終此一生,不亦快哉!因此到了這三十七歲年紀,我玄成依然是白衣一身,清風兩袖。這次聽從師兄你的敦勸,我才決心棄道出山,側身亂世,以圖有成。我已閱世多多,固無求利祿之心,也習慣于淡泊的清貧。這次北上,如能展我懷抱,解民倒懸,當然值得慶幸;不然,或門前五柳,東籬采菊,或忘形江湖,浪跡天涯,也不失作羲皇上人。那時我再來陪同師兄云游四方吧!”魏徵又若有所思地輕輕擺了擺手,“只是玄成秉性愚鹵,唯求直道,不善機變,這次出山,恐難容于俗世呵!……”
“你的素志和為人,我是深知的。”徐洪客緊緊攜住魏徵的手,沿著河堤緩緩向前走去,“我總是想,與其空懷治世韜略與草木同腐,何不獻刀一割,或許能給黎民百姓以溫飽的好日子過?你這多年來的靜心修學,足具濟世經綸,我已用不著多說了!只是因為生非其時,難逢明主,你也才沒有得到脫穎的機會。現在,這樣的機會終于來到了——”他興奮地提高了嗓音:“當今世道陵夷,主昏臣喑,眼看著時局就要有新的大變。亂世出英雄,亂而后治……百路烽煙,總有一支會光照山河,振興華夏的。玄成,我祝愿你才為世用,澤被元元……”
“但愿如此!”魏徵微微一笑,“我不堪馳騁于亂世,然而致天下以太平,確是我平生的志向。”他昂首仰望長天,只見那殘星已經隱沒,暗灰的薄云漸漸散去,空中一片瓦藍,四野彌漫著黎明清新的氣息。“雷鳴電閃,非我所能;洗云化霧,固我所愿……巨響震空,看來我是無力辦到的;和風清天,我將試著去做:
……
英雄有,
由來自古昔,
何世無奇才,
遺之在草澤!
在徐洪客贊許目光的注視下,他不禁無限感慨,竟大聲吟誦起左思《詠史》中的詩句來。
慷慨、清朗的聲音,在早晨濕漉漉的空氣里震蕩,打破了四野的寂靜,驚起了河岸草叢間夜棲的宿鳥;那鳥兒撲打著翅膀,掠過運河水面,腳沾幾滴浪花,“噗喇喇”地一舉直向霄漢飛去……
他們來到了堤岸上的一棵大槐樹下。
“好吧,不必再送了!”徐洪客看了一下天色,“你也要趁早趕路,后會有期!”他從布囊里掏出一封信來,交給魏徵。“這是我寫給蒲山公李密的。當年楊玄感兵敗,他亡命梁、宋間,曾與我有布衣之交;他現正在瓦崗舉事,你如去那里,不妨面交給他,或許有助于你的事業。”他拱一拱手告別:“善自保重!”
“珍重!”魏徵也抱拳還禮。
他目送著徐洪客漸漸遠去,直到他南行的背影慢慢消溶在長堤盡頭一片乳白色的朝靄中……
(二)
河水滔滔,云煙茫茫。
遙望徐洪客遠去的背影,魏徵的思緒被牽回了眼前這岸柳夾堤的運河河邊……。
那是前天,——大業十二年七月廿八。
楊廣御駕東幸抵臨淮陰境內,南發揚子。
為了觀瞻這“百世不遇”的盛事,早在半個多月前,魏徵和道兄徐洪客下得泰山,賃車換馬,船行步走,倍道兼程,日夜趕路。他們先是折路北上,來到通濟、永濟兩渠交會的臨清,希望能迎頭遇上發自洛口的東幸御船;誰知卻撲了個空,皇上已先期過境,沿通濟渠南下。跟隨隋帝的行蹤,他們又歷貝州,過徐海,直達楚州,終于在山陽趕上了御駕游幸的龐大船隊。
這確是一次空前的典儀。他們看到了一個火上潑油、紅光燭天的繁華奇麗場景,也終于看到了一個興盛王朝的頃刻崩塌……
這天,天剛蒙蒙亮,四鄉百里的男女老少都被里正們從睡夢里喚醒,陸陸續續地被趕到邗溝兩岸來。家里沒吃的,卻人人托盤里都得有當地的土貢上獻;邗溝左右擺滿了半臂錦、獨窠綾、殿額莞席、蕃客袍錦、水兕甲、青銅鏡、黃塍米、烏節米、魚臍、蛇粟乃至蜜姜、白芒等當地特產,恰如東都御市開盤交易般熱鬧、繁盛。平時沒穿的,今天卻個個白、皂衣上均需綴金點翠;御道東西兩側,幾案、供桌、薰爐、香鼎、花燈、燭籠、古帳、大帳、五錦幄、施躡席乃至蒲團、跪墊,鋪陳不絕,賽過上元燈節慶神迎會時的眼花繚亂。路路搭彩樓,村村置鼓吹。旗、幡、纛、引,飄飄搖搖;鐃、鈸、琴、笛,吹吹打打,把個淮揚平原鬧了個兜底兒朝天。
魏徵和徐洪客也起了個大早。他倆草草梳洗完畢,照例進了點素食,就急匆匆地來到了離河堤兩里地光景的一處高坡上,選準了桑蔭下一塊大方石上站定。
寅時三刻,轟轟隆隆的禮炮響過。遠處,北邊天際,影影綽綽地有一支兵馬飛來。頭前的清游隊、朱雀隊和虞侯、鐵甲飛騎,帶弓箭橫刀,持矛暴矛肖,擁龍旗,舉黃麾仗,漸漸地逼近河岸。“噠噠”馬蹄聲,“隆隆”車輦聲,伴著莊嚴、厚重的鉦鼓聲,震天動地地滾過了淮揚大地。
馬隊卷起的煙塵,像一條長長的黃龍,騰起在安宜州境,那漫天的黃沙遮掩得常豐堰幾百頃水面也看不見一絲銀光了。
馬隊過后,接著而來的是綿延二十多里的御駕車輦。那彩色繽紛的羽儀衛儀,那寒光颯颯的刀戟矛肖弩,那莊嚴威武的钅及鉦鼓吹,似乎煞住了酷熱的暑氣,山川被鎮懾得悄然無聲,鳥停飛,獸絕跡,四野被驚嚇得不敢動彈,兩岸萬民屏息靜氣地遠遠望著這前不見頭、后不見尾的森嚴儀仗隊伍向運河走去——
指南車、記里鼓車、白鷺車、鸞旗車、辟惡車、皮軒車在每車四馬、十二駕士的駕引下緩緩移動;
鼓吹、持前隊的后面,閃出了左右青龍白虎旗,班劍,儀刀,左右親衛,以十多行縱隊夾騎簇擁,浩浩蕩蕩地蓋滿了江淮御道;
衙門旗導引下,是數不清的大傘、花蓋、雉尾幛扇、朱畫團扇、玄武幢、絳麾、黃麾和各種腰輿、小輦和主輦;
隨著六馬承駕、三十二名駕士駕引的玉、金、象、革、木路車的行進,引執著從辟邪、應龍、玉馬直到白狼、龍馬、金牛等二十四種各色彩旗、身著戎服大袍的玄武隊出現了,斧、鉞、扇、幛,刀、箭、戟、仗,傘、蓋、幢、麾,真是照云耀日,鋪天蓋地……
“唉!”魏徵長長地嘆了口氣。“詩云:‘何草不黃?何日不行?’‘小東大東,杼軸其空。’此之謂也!我玄成生也有幸,躬逢其盛,真想不到宣、幽復出于今天!獨夫逞侈,萬姓疲命,天下其能久乎?”
“較之周幽王,有過之無不及。”徐洪客憤然答話,“不思止足,志在奢靡,雖富敵四海,也難免敗亡。我看隋氏傾覆,已在旦夕。玄成,我們這次去江南,或許正是泰山一月計議的繼續,將有助于你下定棄道從政的決心。”
“嗯,出世從政,已是時勢使然。”魏徵手指遠處轔轔車隊,又看了一眼近邊烈日下汗土滿面的山陽百姓,說:“身處荒朝,蟄居避世,不惟自身難得清凈,更愧對神州父老,我心何安?我之所以期期艾艾,延宕至今,只是覺得徒以文墨侍朝,無補于世,當更圖其他……”他沉吟良久,忽地心中一亮,拉住徐洪客的手說:“從這番山陽之行里,我倒悟出了一點道理來。隋帝承文皇余業,海內殷阜,但時不過十年,卻已險象叢生,率土分崩,其間原因端在至尊內性失道。驅天下以縱欲,萬物而自奉,一人驕恣,萬姓涂炭,由此推究,社稷久暫,福善禍淫,實非天命,全由人事;而人事之最,又在君主修身。想從前楚聘詹何,莊王問及治國要道,詹何卻細述修身律己的術數。楚王又問如何治國?詹何回答得好:‘未聞身治而國亂者。證之隋帝,何獨不然?身不治而終遭國亂,正是我們今天目擊的現實。我想,我之從政,必以匡君失、懲君過、通君蔽、明君心為己任,復為詹何第二,玄成于愿足矣!師兄以為何如?”
“好!”徐洪客以拂塵拊掌,高興地贊賞著他身邊神思凝遠的師弟:“愿你為良臣佐明君以立圣朝。不過……不過良臣難為而明君更不易求,玄成,我意這次從江南回來,你且先到中原去闖一闖……”
“哎唷!”近處一聲驚叫,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只見一個老年人腳底搖搖晃晃,手里的托盤開始傾斜,臉色蠟黃,冷汗直冒,顯然是因為中暑而支持不住了。魏徵和徐洪客迅即搶前一步,夾住老人的兩腋,把他扶到桑蔭下的石塊上坐落。
輕輕挪開托盤,魏徵讓老人斜倚在自己身上,那老人的頭頸無力地垂倒在胸前。在徐洪客忙著去尋找清水的當兒,魏徵用手指掰開了老人的眼瞼仔細察看。疲勞、饑餓,再加上烈日無情的燒烤,老人氣血不繼,終至頭腦昏沉,眼冒金星而垮了下來。
“需要趕緊清腦。”魏徵朝取水回來的徐洪客示意。徐洪客從布囊里取出一粒“風油驅散丸”,連同一碗清水,先幫著老者吞服下去。魏徵憑著當年在武陽學得的穴位按摩,兩手交叉置于老者頭頸的后部,用拇指指腹反復按壓左右“天柱”、“風池”穴位,又在頭頂正中的“百會”穴位上按摩數次。老人終于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忽然間神清氣爽地站了起來。他還沒有來得及向這兩個陌生的外路人道謝,人群間卻卷起了一陣新的騷動……
原來,御輦已經抵達河邊。車駕馬隊足足走了兩個多時辰,百姓們到了也不知道皇上究竟在這長長隊伍的哪個地方?
這時,百姓們才注意到邗溝水面已經排列好各種色彩的游船。那千艘舳艫五彩輝煌,映照得運河也浮光耀金;緊靠河岸御道上是身著錦絲宮袍的幾千名殿腳女,她們用彩色絲纜挽牽著皇上,后妃們乘坐的“漾彩”、“浮景”以上的宮船;在她們的外層,就是幾萬名短靠戎衣的挽舟士和衛兵。
魏徵、徐洪客仔細眺望那由皇帝、肖后和貴妃們乘御的龍舟、翔螭和浮景。那是分別高四十到四十五尺左右、長約二百丈、上設三至四層殿堂、外飾金玉翡翠、通體閃光的艨艟巨艇。
當御駕長隊里的后宮、諸王、公主、百官、僧尼、蕃客和衛士們,終于尊卑有序、主次分列、先后相接地來到運河碼頭,陸續登上各色船艇,開始緩緩向前行駛的時候,上百里河岸上突然爆發出天崩地裂的“萬歲,萬歲”的山呼聲,那近百萬庶民霎那間像潮水般從離岸兩里地的山邊、村口、高丘、田隴間,向運河大堤涌去,涌去……
突然,一件意外的變故發生了!就在眾百姓涌向河堤的紛亂時刻,一彪翊衛騎兵在人群中勒韁馳驟,觀禮的百姓紛紛逃避。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神色驚慌地奔跑到堤岸上的一棵大槐樹下——對,就是這兒,就是在眼前這棵大槐樹下,一名鐵甲飛騎在他的身后緊緊追趕,當飛騎迫近槐樹,那騎兵舉起長長的矛,正要向那少年猛刺的一霎那,被人流卷裹到槐樹下的魏徵恰好一眼瞥見。
“不好!”容不得徐洪客看清究竟,魏徵拔出長劍,一個箭步就躥到那坐騎面前;“住手!”他大吼一聲,用長劍迎住那正要落下的矛。“當”的一聲,劍矛相格,閃亮出點點青色火花……
河堤上一片混亂。人流推擁,萬頭攢動,吆喝聲、號呼聲,夾雜著凄厲的尖叫聲,亂成一團。趁著人喊馬嘶的紛亂場面,徐洪客緊緊護衛著魏徵,把他拉出了重圍;他們和那個受驚的少年,在鄉親們的簇擁下,急匆匆地快步離開了河岸……
(三)
當天晚上,在寄居的山陽道觀里,魏徵和徐洪客伴著一盞云母罩燈,相對而坐。燭影搖紅,人影晃動,兩個人的神情都顯得悲憤而又沉重。
談起白天的見聞和發生的變故,魏徵感慨唏噓:
“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奪民口食,毀國根本,這就是朝廷的內傷。內傷不易察覺而難于治理;這次隋帝東巡,豈非回光返照?——極樂江都之日,正是他永別中原之時!我料他終將夢絕江南,斷難重游洛京了!”
“是啊!”徐洪客頻頻點頭。“自古以來,戰亂皆由百姓饑饉;世上本無盜賊,饑寒起盜心,官逼而民反。我看今天迎駕的鄉民,正是明日義軍的兵勇。”
“玄成,”徐洪客俯身向前,輕輕拍著魏徵的手背說:“今日變故,官軍斷不會善罷甘休,你我已不便在此久留;同去江南,于你也諸多不便,且讓我只身南下,你也早早返回相州,徐圖善后吧!”
“禍起不測,江東之行弟已難于相伴,只是辛苦了師兄……”
正說話間,忽聽敲門聲急。徐洪客示意魏徵安坐,他一個人端著罩燈向道觀門口走去。
跟隨著徐洪客進屋來的,原來是白天河堤上受驚的少年,陪伴著他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
那兩人進得門來,一見魏徵,雙膝跪地,納頭便拜,連連口稱:“多謝先生救命之恩!”
魏徵慌忙將他倆扶起,徐洪客請他們坐定再談。
從談話中得知,少年名羅元泰,家住寶應西南八十里白水塘附近,從小就在白水塘、羨塘、徐州涇、青州涇和大府涇一帶水域捕魚為業;同來的便是他母親嚴氏,平日里織布貼補生計。母子兩人相依為命,勤懇度日。誰料想禍從天降,那少年在白天河堤上險遭毒手……說到這里,母子兩人抽抽搭搭地哭泣起來。嚴氏傷心地說道:
“晌午迎駕過后回到家門,聽得鄰里們傳言,里正已奉縣衙命令,來索要元泰去官府抵罪。安宜州已難立腳存身,萬般無奈,我母子二人才又連夜趕來山陽,打聽得先生暫在道觀安身,我們母子這才……”嚴氏淚如泉涌,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元泰只在一旁抹淚飲泣。
“大嫂且莫傷心,有事且慢慢計議,再作道理。”徐洪客一面勸慰嚴氏,一面同魏徵:“玄成,你看如何處置才好?”
“白水塘已是斷難安身的了……”魏徵沉吟良久,向嚴氏問道:“你家近處可有親戚?——且去附近避風幾日,如何?”
“親戚家多在家門口三里五里,如何藏得住身?”嚴氏拭淚答道:“我看先生你等都是外路人氏,又以救生為本,請再發發善心,一發收元泰為徒,讓他出門學道,既可逃脫這場災禍,日后也能混一口飽飯吃,勝似在河浜里撈水吃苦……”說罷又止不住啜泣起來。
“這個……”徐洪客站起身來,在房內來回踱步,他手捋長須,試探著向嚴氏說道:“只是你身邊僅此一子,元泰走后,你的日子可就艱難……”
“我們原是苦人家出身,我每日里織布度日,將就著也能熬過這苦年月。”嚴氏急忙接口說:“如今兵荒馬亂,世道也不太平;村子里大凡有些力氣的年青人,都要應召去江都服徭役;近些天上頭又傳下話來,說年滿十五為丁,例充府兵,壯男都要抽調去拒盜打仗;兒子在身邊也如同不在一般,我做娘的還要為他擔驚受怕……”她嗚咽著說不下去了。
道房里燭影搖搖,空氣壓抑沉悶,看著母子倆委實可憐,魏徵陡地站起身來,他先朝徐洪客招手:“師兄,我且收留下這孩子……”
“這……”
“不,你去江都,離此不遠,萬一查詢,元泰也難逃厄運;況你道觀清苦,又已有道童需要調教,再無力旁顧。”魏徵用手勢制止洪客,逕自說了下去:“我此番棄道出山,一時間難攜家小,身邊也正需一可靠之人……”他驀地回頭向著嚴氏詢問:“你如真個舍得元泰,就讓他隨我身邊,只是我東奔西走,風霜雨雪,勞累得緊,不知大嫂意下……”
“那可真是求之不得。阿泰能伺候先生左右,那是他的造化,還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
魏徵又轉問元泰:“你可愿意隨我遠走?”
元泰只是點頭。
魏徵見母子倆都已真心應諾,便向著嚴氏和羅元泰鄭重說道:“如不嫌棄,我且收元泰為義子;而今而后,視同己出,決不會虧待與他,不知你母子倆……”
不待魏徵說完,嚴氏就拉著元泰急急跪下:“還不叩頭拜謝先生?——噢,孩子,該叫父親才對;且受孩兒三拜!”
羅元泰恭恭敬敬地向著魏徵叩頭三拜。
魏徵慌忙扶起嚴氏和元泰:“免禮了,免禮了!我意這稱呼倒也不必改了,今后你還是叫我‘先生’為好;元泰年已不小,一時改喚‘父親’,怕也拗口!”
“如此甚好!”徐洪客在一旁,深為當時場景所感動。他環視一下魏徵和嚴氏母子后說道:“玄成,元泰既已決定隨你出走,為保一路平安,我意以易服變名為好……不知大嫂的意思……”
“先生此話在理。就請先生你倆給孩兒取個學名吧!”嚴氏連連答應,面色已不似來時般凄楚。
“嗯,取個什么名字好呢?”魏徵靜靜思忖。
“有了!”徐洪客輕叩案桌,興奮地說道:“我看就取名為‘泰’,一來存其本名,二來也紀念玄成賢弟你我兩人泰山共處之誼——就叫‘魏泰’吧!如何?”
“好!姓魏名泰,字元泰。”魏徵欣然同意。
“孩兒還不快過來拜謝先生賜名!”嚴氏又讓元泰跪下,向徐洪客叩了三個響頭。
當下四人計議停當:山陽已不宜久留,后天一早,洪客南行,魏徵偕魏泰北上;趁明天一天工夫,魏泰先去白水塘幫助母親打點家務,攜帶隨身外出衣物,然后來道觀取走魏徵行裝,約定于后天清晨近卯時辰,在河堤槐樹下碰面,再出發北上……
看那天色,已是卯時,這魏泰卻還不見蹤影……魏徵正在槐樹下心焦躑躅,猛一抬頭,只見魏泰肩挑一擔箱籠迎面走來。
魏徵大跨幾步上前去。略作寒暄,魏徵和魏泰一起轉身,沿著河堤,大步流星地向著北方走去……
筆直、寬闊的河堤上,岸柳耀翠,鳴禽歡叫,紅日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