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遠之南,謂之寧南。
——題記
遠 山
站在縣城高樓的陽臺上眺望遠山,遠山總是云遮霧繞,藏在深深的朦朧之中。但是,在我的心中,它又是那樣清晰。仿佛自己仍然置身在它的懷抱。在大山里生活的那些片段,那些熟悉的場景和親切的面龐,時時在我腦海里閃現。使我沉浸在深深的眷戀之中。
哎!遠山,我心中永遠的情結。
人的命運就像天空飄蕩的云,忽東忽西,讓人捉摸不定——正當我青春年少,滿懷激情,做著各種美夢的時候,命運之神卻不經意地把我拽進了那遙遠的大山之中。我永遠無法忘記初進大山時的情景。
那是深秋時節,我背著行李,獨自向大山深處走去。座座大山威嚴地聳立在我面前,是那樣氣勢逼人。山路如一根細繩,在山間纏來繞去,時隱時現,等待著我用腳步去丈量。我蹣跚地攀爬著,翻過一座大山又一座大山。當我最后坐在一座大山的腳下時,已經饑餓難忍,渾身汗濕,疲憊不堪。我猶如一個可憐蟲,躺在地上望著高聳的大山,滿腹凄涼,欲哭無淚。但是,我必須爬——天色已經黃昏,森林中危機四伏,我不能也不愿成為野獸的口中食。求生的本能和心中的惶恐,讓我咬緊牙關,背著行李一步步繼續向上爬去。掌燈時分,我終于翻過了這座大山。走進了我的目的地——大山深處的一個小村莊。
我倒在村口,再也無力爬起來。
望著四周挺立的大山,望著面前破敗的村莊,我想,我這一生。恐怕將永遠在這大山的夾縫里度過,像山上的樹,坡上的草一樣默默地了此一生。我彷徨,我悲憤,我詛咒命運對我的不公。想著想著。止不住淚水長流。
狗的吠叫引來一位大娘,她舉著松明看了好一陣,然后把我扶進她們家。從此大娘的家,便成了我的棲身之地,一住就是幾年。
大娘六十多歲,面目慈祥,待人和善。她的關愛,漸漸驅散了我心中的彷徨與苦悶。在我的心目中,她就像我的母親。
是的,她就是我的母親。我永遠無法忘記,寒夜里,她半夜起來為我掖被子的情景;松明燈下,她為我補衣補褲的情景;那次我患了重感冒,高燒不退,她守在我床邊,用濕毛巾搭在我頭上,為我熬藥喂藥的情景……總之,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所有關愛,全都在她身上體現了出來。我常常熱淚盈眶,禁不住一次次地叫她媽媽!
還有大爺,年近七十的大爺。雖然生活的重負壓彎了他的脊背,歲月的風雨揉皺了他的面容。但是,他的樂觀,他待人的豁達與真誠,給了我很大的激勵。還有大哥,那位憨厚與勤勞的大哥,手把手教我犁田打耙,教我栽秧打谷和各種農活,使我成了山民中真正的一員。
勞動休息時,大哥大嫂們那些開不完的葷葷素素的玩笑;晚上,老人們那些只在口頭流傳,正史野史都無法查找的稀奇古怪的故事;特別是勞動中人們唱的那些山歌——雖然有些歌詞很粗俗,音調也不怎么動聽,但都極富營養,很能增長精神……這一切,感動著我,滋養著我。
蘭花煙的親切,抽出了我的豪邁性格;草鞋的粗糙,磨礪了我的意志;補巴衣服,穿出了我的樸素。我如山坡上的一棵青杠樹,在山村,在山民中間成長著。
就在我完全適應了山中的環境,樂于山村生活的時候,命運之神又突然把我拽出大山,拋進早已生疏了的城市,去面對新的環境和人事。
在城市里,我常常站在陽臺上眺望遠山,遠山很遠,只有目光能夠企及;遠山又很近,因為它就在我的心中。
葫蘆口軼事
我是1974年春天作為農村工作隊隊員,到葫蘆口蹲點的,歷時半年。
葫蘆口地處黑水河與金沙江交匯處,當時,隸屬華彈公社五星大隊第五生產隊,三十多戶,不足百人。
成都下放的知青全都回城了,村中央荒包上留下一排知青住的平房,我就住在其中一間。
葫蘆口處在金沙江干熱河谷的腹心地帶,炎熱干旱,年降雨量只有幾百毫米。春夏之交,白天太陽如火,地表溫度達70℃以上,雞蛋都能烤熟;傍晚則狂風勁吹,飛沙走石,砂子打在臉上生痛。由于氣候惡劣,村前村后全是荒坡,只有黑水河邊沙灘上,有二十多畝水澆地。山上無樹,坡上草稀,舉目四望,一片荒涼。
當時,葫蘆口年人均口糧不足兩百斤,工分值只有一角多,人們生活非常苦。而這一年,春旱又特別嚴重,過了大端陽才來雨,包谷錯過了季節,于是我便發動大家種紅苕。結果,紅苕大豐收,幫助農民度過了饑荒。
正是栽紅苕的大忙季節,全隊男女老少都上山了。唯獨一個姓馬的漢子不見人影。
馬漢,四十歲出頭,孤身一人,讀過小學,據說還曾當過生產隊會計。因為吃不飽,便經常東游西逛,上街“舔盤子”,不參加生產隊勞動。久而久之,成了一個懶漢。社員們給他取了一個綽號:馬懶。
那時候,為了“體現社會主義的優越性”,不準餓死一個人。因此,生產隊分的基本口糧必須稱給他。馬懶的飯量大,一年的口糧不到八個月就吃光了,又向生產隊要。生產隊的存糧非常有限,而且大家的眼睛都盯著,不可能給他一個人。為了卡住他,生產隊把他的基本口糧扣在隊里,先是半年稱一次,不行,改成一月,最后改成10天稱一次。竟管這樣,馬懶還是經常餓肚子。
一天,我在清理下地栽紅苕的人時,不見馬懶,便問隊長,隊長說那是生產隊“年輕的五保戶”,誰都把他喊不出來。難道就沒有辦法了?我問。幾個社員便和我開玩笑,說你如果能把馬懶弄出來勞動,我們輸一只雞給你吃。于是我來到馬懶家。
馬懶住在橋頭黑水河邊,這哪里是一個家呵!半間破瓦房用木頭支撐著,無墻無門。房內,一邊用石頭支著一口破鍋,另一邊是稻草鋪成的地鋪和一堆草灰,走過去,臭氣熏天!馬懶蜷縮在稻草上,頭發蓬松,胡子巴叉,滿臉污垢。
“大忙季節,別人都在勞動,你為什么躺在家里睡大覺?”我問。
“我兩天沒吃飯了,咋個勞動?”
“不勞動就不得食,你不勞動,哪有飯吃?”
“誰給我吃的,我就給誰勞動。”
“那好。我給你五斤糧票五元錢,今天就去華彈把糧食買回來,明天和我一起下地勞動。”
他同意了,并拿起口袋出了門。
可這一去,整整三天都不見人影!后來,據去巧家縣城辦事的社員回來說:馬懶在巧家館子里大吃大喝,像一個大款。糧和錢用光了,回到生產隊,又躺在家里睡大覺。
馬懶,一堆扶不起來的爛泥啊!
六月間的一天半夜,我正在酣睡,突然被打門聲驚醒。起來一看,七八個社員站在門口。我問什么事?隊長氣呼呼地說:馬懶被打傷了。人們已經把他抬到我門口的壩子上。我過去一看,只見他頭上、身上到處是血,氣息奄奄。我問隊長怎么回事?隊長說爭婆娘唄。原來,幾天前,巧家一個中年婦女帶著一個孩子逃荒路過葫蘆口。被馬懶看到,弄回家里。住了三天,把生產隊稱的糧食吃光了,經不住餓,那女人便帶著孩子跑到公路對面另一個漢子家,這也是一個單身漢,三十多歲,人勤快,又有一間完整的土掌房。馬懶認為那漢子“搶”了他的老婆,半夜里提起斧頭去砍那漢子的門,那漢子爬上房頂,用石頭把馬懶頭上打了一個洞。
見馬懶傷得不輕,我叫隊長派人把他送去公社醫院。社員們都不干,說這樣的人死了還好,免得增加生產隊的負擔。但是人命關天,我下了死命令,隊長只好派人把他抬到華彈去醫。可第二天中午,馬懶便回來了。
我怕再出事,派人把那個婦女趕走了。
一年多以后,聽說馬懶死了,土掌房中那個單身漢,也于七十年代末病逝。夜走太平坡
水是農業的命脈。對于處在干熱河谷中的新村公社來說,對這句話的體會是最深的。因為缺水,許多地方只能種旱糧,全靠老天爺的恩賜過日子。那些成片成片的緩坡,本來可以開墾成地,但因為缺水,只能留給荒茅野草去繁衍生息了。
水,人們盼水想水。
五十年代后期,全社動員了近千人,花了一年多時間,在打鼓山上修了一座水庫,并開通了從水庫到茨竹坪的幾十公里溝渠。水庫修好了,溝渠開通了,卻沒有水來裝,只好廢棄。于是人們編了一首順口溜:“新村人生得犟,水庫修在山頂上,白天裝太陽,晚上裝月亮。”
1963年,公社黨委在縣水電局的協助下,經過反復勘測,決定修一條大堰,將龍洞河的水引到新村公社。溝渠全長四十多公里,工程浩大,也很艱巨,但新村人的決心更大。
工程開工以后,指揮部設在方家坪子的一個山民遺棄的房子里,單家獨戶,周圍沒有人煙,離最近的生產隊也有十七八里。我隨指揮部的同志就住在這里。
1964年春節放假前,規定正月十五開工。連續三天的大雪,地上積雪兩尺多厚。為了按時趕到開工地點太平坡,正月十五早上我們一行三人從公社出發,走到方家坪子指揮部時,天已黑盡。本來可以在指揮部住一夜,但怕民工們到了找不到公社干部,于是我們在指揮部自己動手,煮飯吃了便提著兩盞馬燈,連夜向太平坡走去。
太平坡是四大隊的一個生產隊,二十多戶人家,離公社五十多里。距方家坪子也有二十里。從方家坪子到太平坡,全是一片陡坡,一條尺余寬的路橫穿在陡坡上。山高雪更厚,路全被雪覆蓋著,根本看不清哪是路,哪是崖。我們憑借著馬燈的光亮,一邊用木棍探路,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著前進。
雪沒到大腳,褲子全被雪水濕透。而天上飄下的雪花落在頭上,脖子上,化成水,順著脖子流到背上,冰涼冰涼的,一個個凍得渾身發抖。但都不敢有絲毫大意。因為稍不留神,就有滾下陡崖的危險。
我走在最前面,腳突然被石頭一絆,倒了下去,走在我身后的黨委副書記老崔,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我,我才沒有滾下懸崖。但是,手中的馬燈卻滾下了崖子,無法下崖揀起來。
這二十多里路,我們足足走了五六個鐘頭,直到天麻麻亮,才到太平坡腳下的工棚。
由于雪太大,民工們都沒有來,工棚里空空的。我們只好爬上太平坡,住進一戶社員家等。
那一夜,至今想起來,仍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