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藍藻爆發引發的無錫市水危機,再一次敲響了中國生態惡化的警鐘。盡管環境污染導致的生態惡化,在我國廣大鄉村和許多城市早已不是什么新鮮事,然而由于無錫是蘇南經濟發達地區,這座江南歷史文化名城又以風景秀麗的太湖和豐富的文化遺存享譽世界,因此當太湖的水質污染影響到無錫幾百萬居民的生活用水,由此必然產生的種種負面效應,就不再是一個偶然的環保事故,也不是一場無法避免的天災,而是觸及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建設模式與文明延續等深層次的問題了。
這是一個敏感的話題,卻又是決策者無法回避的課題。
太湖病得不輕
太湖藍藻爆發引發的水危機,就我國環境污染與治理而言,是一個具有代表性的典型案例。
從衛星遙感照片上看,太湖的形狀像一顆心臟,面積2400平方公里,流域面積36895平方公里,平均水深只有2.1米,最深處才3.3米,容積50億立方米。比起世界上那些幾百米深、面積幾萬平方公里的大湖,太湖湖盆很像淺淺的一個碟子,水量有限得很。太湖不僅是孕育吳越文明的搖籃,也是維系上海和蘇錫常、杭嘉湖7城市的生命之水,它以縱橫的河網、潔凈的湖水使這個地區獲得生存和持續的發展。據報道,太湖流域以占全國不到0.4%的土地面積、3%的人口,2006年創造了占全國13%的國內生產總值和19%的財政收入,是我國經濟社會最發達的地區之一。
如今,這顆心臟患了重病,病得很不輕。
藍藻爆發只是太湖水質惡化的表面征象,就像病人發高燒一樣,而造成太湖的“病情”日益加重的根本原因是它遭到日益嚴重的污染。
值得一提的是,太湖患病并非始之今日,對它的診治也并非始于今日。上世紀末,國務院出臺了關于環境保護若干問題的決定,明確提出關閉取締污染嚴重的企業和治理“三河”、“三湖”水污染。這里所指的“三河”便是污染嚴重的淮河、海河、遼河,“三湖”即污染嚴重的太湖、滇池、巢湖。太湖首當其沖,可見在上個世紀末,太湖水體污染已經相當嚴重了。
當時媒體報道,上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國務院有關部委會同蘇、浙、滬兩省一市啟動了聲勢浩大的水污染治理運動,其中規模最大的就是1998年底的“聚焦太湖零點達標”行動,并在1999年元旦鐘聲敲響之前宣布“基本實現階段性的治理目標”。
中央及沿湖各省市也曾投入巨資用于治理太湖水質惡化。僅據建設部負責人宣布,按照2000年水體變清,2010年從根本上解決富營養化、生態系統破壞和有機污染,太湖和太湖地區水環境明顯改善的要求,“太湖治理工程”將在1998年建設33項生活污水處理工程,1999年到2000年再建設63項城鎮污水處理工程。當時提出的宏偉目標是實現“2000年太湖水變清”!、“不讓污染進入21世紀”!非常振奮人心。其他如淮河、滇池、巢湖等“三河”、“三湖”治污也排出了時間表。“本世紀末工業污染源都要達標排放”!這是當時向全世界宣布的宏偉目標和最大決心。
我不否認這些行動取得的成效,然而嚴酷的現實是,如今太湖的病情不但沒有減輕,反而越發嚴重,就像渤海、滇池、淮河等江河湖海的治理一樣收效甚微。這也說明,環保不僅僅是科技問題,也不僅僅是資金投入不足的問題(動輒花費幾百億的投入不是小數目),問題出在哪里?這恰恰是今天需要認真對待不能掩蓋的核心問題。
有人提出,為何經過多年的治理,太湖水污染狀況依然怵目驚心?為什么宣告全流域達標排放后,太湖水質還在不斷惡化?其實答案并不復雜,關鍵是太湖流域的經濟發展規模遠遠超過了環境的承受能力,違背自然規律的產業結構,治污措施的滯后甚至形同虛設,使得大量工業廢水、城鄉生活污水基本上未經處理直接排入太湖,加上農田大量化肥農藥的流失,家畜養殖的大量糞便,圍湖水產養殖業投放的餌料,最終都傾注于太湖之中。有一組數字很能說明問題:上世紀90年代在規劃“太湖水變清”時,當時估算每年進入河道和湖泊的工業廢水只有5.4億立方米,生活污水的年排放量也只有3.2億立方米左右。到了2000年,排放的污水量直線上升,監測數據顯示:2000年太湖流域污水排放量達53.3億立方米,其中工業污水32.4億立方米,城鎮生活污水20.9億立方米。容積僅50億立方米的太湖,卻要接納如此巨量的污水,這種以犧牲環境為代價的經濟增長模式,必然導致太湖整個湖泊生態系統處于毀滅的邊緣。
由此,不能不質疑太湖流域現行的經濟發展模式的合理性,也不能不質疑我們執行的環境保護政策的科學性。
現在,該是頭腦清醒的時候了。
經濟奇跡的背后
“中國決不走資本主義囯家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這是多少年來人們耳熟能詳的莊嚴宣言。但是,發表宣言和實際行動往往不是一回事。在我國許多地方發展經濟、創造經濟奇跡的過程中,以犧牲環境為代價,造成生態環境惡化日趨嚴重的現狀,已是不容置疑的現實。這也說明,盡管中央一再強調要按科學發展觀搞建設,堅持走可持續發展之路,但在現實生活中,經濟發展的模式仍然是走先污染后治理、邊治理邊污染的老路。經過多年治理,太湖水污染狀況依然怵目驚心,水質還在不斷惡化,便是典型的例證。
經濟發達的太湖流域如此,其他地區更是如此。我國江河湖海的污染遠遠不止一個太湖。由于先污染后治理的經濟發展模式,全國七大水系地表水嚴重污染。目前,除長江、珠江水質較好外,遼河、淮河、黃河、松花江中度污染,海河污染嚴重。湖泊的水質更不樂觀,在2005年國家環境監測網監測的28個重點湖(水庫)中,被污染的湖(水庫)高達72%!滿足二類水質的湖(水庫)只有2個,僅占7%;三類水質的湖(水庫)6個,占21%;四類水質的湖(水庫)3個,占11%;五類水質的湖(水庫)5個,占18%;劣五類水質湖(水庫)竟達12個,占43%,其中太湖、滇池和巢湖水質均為劣五類,主要污染指標為總氮和總磷,它們是導致藍藻爆發的根本原因。
盡管國家和各級政府頒布了相應的法律法規,也曾投入大量資金用于治理污染,僅2006年全國環境污染治理投資就高達2400多億元。然而,不論是太湖,還是滇池、淮河、渤海,以及許多尚未披露的江河湖泊,污染狀況并未改善,有些水域污染狀況益發嚴重。透過普遍存在的“邊治理、邊污染”的現象,不難發現有一個由各方面勢力組成的利益集團在起作用。首先是許多污染大戶的企業集團,陽奉陰違,只顧牟取最高利潤,根本拒絕在生產成本中投入治污減排的費用,肆無忌憚地污染環境;另外,地方政府盲目追求經濟效益,熱衷GDP無限增長,根本忽視生態環境惡化的短期行為,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加上執法監督部門的失職,正是導致我國許多地方環境污染越來越嚴重的原因。
太湖藍藻爆發引發的無錫水危機,再一次充分證明“先污染、后治理”和“邊治理、邊污染”的經濟發展模式是走不通的。不按科學發展觀辦事,不重視環境保護,勢必導致生態災難,其后果是禍囯殃民、禍及子孫,必定付出慘痛的代價。
人與自然的和諧
建立社會主義和諧社會,包含著兩個不可割的內容,一是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另一個重要方面是人與自然的和諧。兩者之間雖然是不同的范疇,卻有著密切的聯系。
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建國以來的頭三十年,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執政理念,曾經導致階級斗爭擴大化,致使我國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受到極大的傷害,直到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撥亂反正,落實政策,情況才得以改變。但是此后不到三十年,在發展地方經濟的過程中,盲目地追求發展速度,致使人與自然的和諧遭到極大傷害。表現的形式多種多樣,最為突出的是日益嚴重的生態危機。這里固然有自然的因素,更多的卻是人為的原因,導致水土流失加劇,沙漠化漫延,水污染和大氣污染,耕地大面積退化,物種滅絕……這種情況倘若不能扭轉,任其發展下去,必然導致嚴重的社會危機。可以這樣說,生態危機關系人民的健康、社會的安定、經濟的盛衰、囯家的安危。這決不是危言聳聽。
建設和諧社會,必須尊重自然規律,人與自然和諧相處,走可持續發展之路,這是歷史經驗的總結,許多國家在這方面有過慘痛的教訓。
上個世紀50年代赫魯曉夫執政期間,為發展蘇聯糧食生產而在中亞地區推行的墾荒運動,就是一個值得借鑒的教訓。
蘇聯的農業問題一直是困擾政府的最大難題。雖然蘇聯幅員遼闊,擁有2.3億公頃耕地,但2/3的耕地位于北緯49度以北,60%的耕作區年平均溫度不到5攝氏度,生長期和無霜期很短,不能滿足農作物生長所需的光熱條件。此外,還有40%的耕地處在年降水量在400毫米以下的干旱半干旱地區。除了自然因素之外,蘇聯的經濟政策也制約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因此蘇聯的農業一直處于落后狀態,糧食平均產量每公頃僅1785公斤,居世界第20位,農業勞動生產率遠遠低于美國。據有關資料,1953年,蘇聯人均糧食產量僅為482公斤,低于十月革命以前1913年的540公斤。城市中副食品供應不足,農村情況更糟。因此,赫魯曉夫上臺后,采取許多措施發展農業,企圖改變農業長期滯后的狀態,應該說出發點是正確的。
據有關資料介紹,從1954年展開的聲勢浩大的墾荒運動,在短短5年內,動員了200多萬人參加,其中有農機人員、農業技術人員、領導干部,有30萬志愿者在共青團的號召下奔赴墾區,開墾了生荒地和熟荒地近4000萬公頃。墾荒運動的成績在最初幾年使人振奮,問題并非一開始就暴露出來,這也是大自然的規律。1956年,墾區的大豐收使全國的糧食產量達到12500萬噸,超過歷史最高水平。1958年又是一個大豐收,全國糧食產量達13470萬噸,墾區產量為5850萬噸,占40%以上。這就使赫魯曉夫更加堅定了將墾荒運動進行下去、擴大成果的決心。
當時,有不少農學家和國營農場領導人對此憂心忡忡。這些長期在干旱區從事農業科學研究和實際工作的人深知:干旱區大規模的土地開墾,必然導致草原植被的破壞,使脆弱的生態環境遭受難以估量的損失。即使必須發展農業,也需采用休耕和輪作才能保持土壤肥力,避免風蝕災害引起土壤表層的喪失。這些正確的意見通過不同渠道上達克里姆林宮,但被勝利沖昏頭腦的赫魯曉夫不僅不予理睬,而且在各種場合竭力鼓吹深耕土地,理由是便于機械化操作,縮短作物生長期。
由于干旱地區的土地連續耕作,不能輪流休閑,不僅耗盡了土壤肥力,也為風蝕創造了條件。加上連年春旱,狂風卷走肥沃的表土,人們辛勤開墾的土地荒蕪了,新建的農場瀕于破產,許多墾荒者陷入饑荒和貧窮的境地。從1962年至1965年,新墾區有1700萬公頃土地受到風蝕災害,其中400萬公頃顆粒無收。1963年全國糧食產量僅10750萬噸,比上年減產23.3%,少產3270萬噸,以至蘇聯不得不從國外進口大量糧食。
更加可怕的是,新墾區的自然生態日益惡化,沙漠化愈演愈烈,遮天蔽日的沙塵暴席卷大地,釀成久久不散的黑風暴。
由于違背自然規律,破壞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大自然開始無情地報復了。
在這場大墾荒運動中,中亞的咸海更是遭到滅頂之災。據美國地球研究所所長萊斯特·布朗在《B模式》中指出:咸海曾是世界上最大的淡水體,從1960年以來咸海失去了五分之四的水量,昔日往來如梭的船只,如今擱置在古老海底的沙灘上,舉目四望,滴水不見。“咸海走向死亡的種子是1960年播下的。那是因為蘇聯的中央計劃官員決定,要把錫爾河和阿姆河流域變成巨大的棉花種植區,以供應全國的紡織工業。隨著棉花的擴大種植,供給咸海的兩條大河被分流了。隨著咸海的萎縮,鹽分濃度升高到魚類無法生存的地步”。“兩條河流每年流入咸海的水量從650億立方米下降到現在的15億立方米……每天從海床刮起的千萬噸沙土和鹽粒,破壞著周圍的草地和耕地”。
咸海原來的面積約6.6萬平方公里,平均水深20~25米,最深處65米。由于水位急劇下降,湖面日益萎縮,原來一些繁華的港口城市如今離海岸線己經有250公里,當年碧波蕩漾的海洋變成了干涸的、被鹽覆蓋的荒原。這些城市也因咸海的日漸消失而注定了衰亡。
由此,我也想到太湖的污染。太湖流域經濟的騰飛最初便是按照遐邇聞名的蘇南模式起步的。所謂的“蘇南模式”,就是通過發展鄉鎮集體經濟和鄉鎮工業,來促進小城鎮經濟發展的一種模式。20年前,當“蘇南模式”崛起之時,盡管它對發展當地經濟、解決農村閑散勞動力就業,以至推動當地全面建設小康社會都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但是,由于它多是小化工﹑小印染﹑小化肥、小水泥、小造紙等重污染行業,當時已有人對 “蘇南模式”提出質疑,認為這些企業設備陳舊落后,高能耗,高污染,排放的污水、廢氣和廢料,完全沒有凈化處理能力,對環境的污染將是災難性的。現在回過頭來看,蘇南模式在短期內對推動經濟飛速發展是很奏效的,與此同時,它所帶來的環境污染、原生態消失、人文環境的破壞等一系列負面效應,已經不幸而言中,而太湖便是第一個犧牲品,這個代價是十分慘重的。
就在我執筆寫這篇文章時,媒體報道:6月16日,無錫市召開治理太湖保護水源動員大會,向全市各級發出了保護“母親湖”的動員令,并把切斷向太湖排污確立為當前治理的重點。該市將提前兩年完成江蘇省三年化工專項整治行動,在今年底將關閉772家中小型化工企業。無錫規模以下中小型化工企業共有1942家,根據江蘇省政府去年提出的“三年化工整治”規定,無錫市的“指標”是在2009年底前關閉772家,在2010年之前,無錫規模以下的1942家化工企業將全部關閉。在宜興,市委、市政府發出“鐵腕治污、重建生態”的號召,周鐵鎮成為小化工整治的重點突破鎮,今明兩年將關閉100家。按宜興市政府要求,將提前一年完成關閉350家小化工企業任務,其中今年關閉270家,明年關閉80家。當然,關閉這些高污染、高排放的企業是必要的,但同時也必然會出現經濟轉型帶來的一系列社會問題。
我們現在還無法估計,治理太湖,還太湖一盆清水需要多少年,需要投入多少資金?我們付出的代價是否和盲目發展取得的效益相扯平?這筆帳也許永遠是算不清的糊涂帳。但它給予我們的教訓是值得認真反思的。
恩格斯早在他的《自然辯證法》中就說過:“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我們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每一次勝利,在第一步都確實取得了我們預期的結果,但是在第二步和第三步卻有了完全不同的、出乎預料的影響,常常把第一個結果又取消了。”
太湖的今天,證明了恩格斯的教導是完全正確的。
并非多余的話
按照各國的成功經驗,水污染的治理必須從全流域著手,才能從根本上杜絕污染之源,這也是科學常識。以太湖污染治理來說,僅僅靠無錫一地肯定是無濟于事的,沿湖各省市以及流入太湖的大小河流途經的城鎮,必須同心協力,統籌規劃,扎扎實實地采取措施,切斷污染之源,方能有效地改善水質確保太湖水體的潔凈。流域治理是一項環環相扣的系統工程,否則,上游不管下游,下游不管上游,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甚至以鄰為壑,相互扯皮,再投入多少億資金和人力,也是徒勞的。
這里也涉及環境保護與行政區劃的矛盾。我囯現行的行政區劃和管理體制,對于江河湖海的污染治理是極其不利的。地方的經濟利益,管理的權限,各地的財力和人力的不平衡,都是制約治污工程能否奏效的決定性因素。最近,國家環保總局對長江、黃河、淮河、海河四大流域部分水污染嚴重的6市2縣5個工業園區實行“流域限批”時指出,當前水污染持續惡化趨勢已非分割的治水管理體制所能解決,應盡快建立跨區域跨部門的流域污染防治機制、新環境經濟政策體制,完成減排目標。這無疑是非常正確的。
因此,我在這里也斗膽提個建議,針對我國環境污染的嚴峻形勢,中央政府應制定中長期的保護我國生態環境、治理污染的規劃,并成立權威機構(僅靠國家環保總局是不夠的),集中智力資源,統籌制定全國的治理污染的方案,協同各省市對江河湖海的統一治理,以舉國之力解決包括太湖在內的污染問題。
治理污染必須從全流域著手。中央應指派要員督辦,打破行政分割的體制,統一指揮,統一調度,合理安排資金,擬定治理方案,嚴懲違法抗法的官員,限時落實治理措施。不獲全勝,決不收兵。
大自然敲響了警鐘,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本文收稿于2007年7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