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關《物權法》的討論中,應如何解釋憲法中的有關條款、如何認識物權法與憲法的關系成為一個熱門話題。筆者認為,從廣義上講,立法者制定的法律也是在解釋憲法,而一般專門意義的憲法解釋是在法律生效后進行違憲審查時對憲法的解釋。立法者的憲法解釋與違憲審查者的憲法解釋是有區別的。應該說,立法者通過立法對憲法的解釋要比違憲審查中的憲法解釋余地更大,更可以甚至更應該作擴大解釋,更要結合社會實際情況而加以發揮。立法者在立法中主要是考慮社會實際的需要,同時要尊重憲法,不得與憲法相抵觸;而違憲審查者除了要尊重憲法、要考慮社會實際需要以外,還要尊重立法者(法律),因此后者的空間比前者小。憲法中有許多原則性規定,這些原則性規定有廣闊的解釋余地,那么立法者應該怎樣在立法中體現這些條款?筆者認為,憲法中那些具有宣告、凝聚信仰、象征性功能的政治性條款一般不宜作為“立法”中判斷法律規范是否違憲的依據,這些原則條款的功能主要是在“立憲”(而不是“立法”)中指導憲法的其他規則和原則,其政治性可能強于其法律性。但憲法中有的原則條款是可以也應該在立法中遵守的,如我國憲法中征用征收土地依法予以補償原則(修正案第20條),憲法第19條規定的發展教育原則,第20條規定的發展科學原則,第21條第1款規定的發展醫療衛生原則,第21條第2款規定的發展體育原則,等等。
我們如何在新形勢下對有關憲法條文作出新的解釋?二十年前制定的憲法條文是否需要與現在的形勢相適應?在修憲之前怎樣通過解釋賦予憲法新的生命力、使憲法成為“活”法而不是“死”法?筆者認為,憲法不僅要反映立憲時期人民的意志,也要符合現在的人民的意志。因此憲法解釋不能完全拘泥于文字解釋、歷史解釋(尤其是立法者通過立法對憲法的解釋更需要結合社會實際以發展憲法)。在什么情況下對什么條文應適用什么解釋方法,是一個靈活掌握的問題,不能劃出某些死的杠杠,如不能因為文字解釋運用得最多、最普遍,就每一次都必須作文字解釋,憲法解釋的智慧表現在不同情況要不同處理。但不論采用哪一種解釋都不能脫離、背離時代發展的需要,歷史的車輪不會遷就憲法的文字,相反,憲法應適應時代的發展。筆者不排除在將來時機成熟后對有關憲法條文進行修改的可能性和必要性,但目前有些條文仍有擴大解釋的余地。
其一,憲法第12條規定的“社會主義的公共財產神圣不可侵犯”與憲法對個人財產的保護沒有寫“神圣”二字是否意味著不平等保護?一個寫了“神圣”,一個沒有寫“神圣”,從文字解釋來看,是有差別的;從修憲者的原意來看,1982年修憲時是有重點保護和非重點保護的意思的,但如果我們今天仍然拘泥于這些文字解釋和歷史解釋,未免不合邏輯。憲法和法律一旦生效就具有獨立的生命力,而不受當初立憲者或立法者的約束。筆者認為,“神圣”是一個形容詞,一般法律忌諱用形容詞,至少形容詞在法條中不能具有“定性”的實質作用。但筆者在此不愿過多地指責修憲者,以當時的社會背景來看,做這樣的規定是符合那個時代的特點的,是可以理解的。在20世紀80年代初,公有制、公共財產、計劃經濟等都是一種旗幟,具有象征性的、凝聚性的作用,這種作用是政治性的,而非法律性的。因為憲法是政治法,有時候需要發揮這種政治性的作用,我們不能完全排除憲法的政治作用,但我們確實需要分清憲法的政治作用和法律作用在不同情境下的不同運用。在具體的立法中憲法的政治功能應該讓位于法律功能,憲法中政治宣告性的條款一般在“立法”中不宜直接引用(但不等于這些條款沒有意義——只是這種意義是政治意義而非法律意義),否則憲法就成了政治綱領而不是法。從法的角度看,一切合法財產都應給予保護,而且應該給予平等保護,法律不對財產做“神圣”還是不“神圣”的道德判斷,就像不論是高尚的人格還是不高尚的人格,法律都要給予平等保護,而不是對高尚的人格給予特殊保護、對不高尚的人格給予較少保護一樣。同時,不論公共財產還是個人財產,法律保護的都是其財產“權”,而權利是平等的(財產權是權利不是權力),不論權利的主體是誰,權利具有平等性是所有法律(包括憲法)的一個共同特征。
其二,憲法第14條修正案規定“國家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堅持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基本經濟制度”,在這里“公有制為主體”并不意味著公有制享有法律上的特權?!爸黧w”是指社會地位而言的,從法律的角度看,不論社會地位的高低,其權利都是平等的。一個國家可能以農民或牧民或商人或產業工人為主體,這只能說明他們在這個國家中的數量多、影響大,不能說這些農民或牧民或商人或產業工人就應該受到法律的特別保護,對其他非主體的人群就應該給予差別保護,法律應給予所有人同等保護。“公有制為主體”只說明“公有制”在國家的經濟結構中占較大比重(如40%、50%、60%),而不能說明它在法律上享有特權。社會地位可以有主體與非主體之分,甚至高低上下之分,我們承認一個百萬富翁和一個下崗工人的社會地位是完全不同的,但這不意味著他們的法律“權利”是不平等的,不意味著法律對他們的保護應該有差別。恰恰相反,法律認為不論社會地位的高低,主流還是非主流,主體還是非主體,其合法權利和利益都應受到同等保護。
其三,我國憲法中的個人財產權寫在“總綱”中而不是放在“公民權利”一章中,這可能有待將來修憲時糾正。但在沒有修憲前,我們不能將其解釋為個人財產權不是一種權利,進而抹殺其權利性質。放在“總綱”中就不是權利了嗎?權利就是權利,不論放在哪都是權利,這需要我們通過對憲法作出適當解釋而加以澄清。在日本憲法中“在和平中生存的權利”是放在“序言”中而不是放在正文第三章規定的“基本人權”中,但這并不影響日本人將“和平生存權”視為一項憲法“權利”。
其四,關于“根據憲法制定民法”的問題。筆者認為,我國憲法本身并沒有明確要求“根據憲法”立法,而只要求法律不得與憲法“相抵觸”:我國憲法第5條第2款規定:“一切法律、行政法規和地方性法規都不得同憲法相抵觸。”第62條規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有權制定基本法律和第67條規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有權制定基本法律以外的法律時,都沒有要求它們“根據憲法”制定法律,說明憲法認為法律制定時所適用的是“不抵觸”原則而不是“根據”原則,我們不應混淆這兩個原則。在國外的許多法律中都沒有“根據憲法制定本法”的表述,但這并不影響其違憲審查制度的存在,說明這些國家在立法時適用的是“不抵觸原則”而不是“根據原則”。一般來說,“根據”原則包括了“不抵觸”原則,即“根據”憲法制定的法律當然不能與憲法“相抵觸”;但采用“不抵觸”原則不一定包括“根據”原則,“不抵觸”原則更多地強調的是立法時應根據社會現實的需要,而與憲法“不抵觸”即可。筆者初步認為,“根據”原則應主要適用于憲法性法律的制定,像《物權法》這樣的私法是可以不寫“根據憲法制定本法”的。
其五,部門法是否有必要重復規定憲法的某些內容?部門法的規范(不論是原則還是規則)應當是憲法規范的細化,而不是重復。因此憲法上已經規定“社會主義的公共財產神圣不可侵犯”,《物權法》就不必再做規定,否則部門法的條文就可能成為多余。因為人們可以直接依據憲法而不理睬部門法;或者憲法成為多余,因為當上位法與下位法有相同規定時,一般應適用下位法。如果一個憲法原則同時又是一個部門法原則,其作用則主要是指導本部門法的制定,同時也可能在實踐中填補法律空白,但它不可能指導憲法規則和其它法律,也不能成為法官進行違憲審查的依據——違憲審查的依據是憲法而不是法律。因此憲法和部門法的重復規定不僅是立法資源的浪費,而且會給立法和法律實踐帶來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