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憲法第51條要求公民“在行使自由和權利的時候,不得損害國家的、社會的、集體的利益和其他公民的合法的自由和權利”。同時,憲法修正案第20條規定“國家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可以依照法律規定對土地實行征收或者征用并給予補償”。修正案第22條規定“國家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可以依照法律規定對公民的私有財產實行征收或者征用并給予補償”。在這里,“國家的、社會的、集體的利益”與“公共利益”是什么關系?
“國家的、社會的、集體的利益”是1982年制定憲法時的用語,它是改革開放初期時代的產物,是中國式的權利但書。“公共利益”是2004年修憲時的措辭,具有與時俱進、與世界接軌的某些特征。在通過全面修憲進行統一調整的時機成熟之前,我們應該運用憲法解釋學的方法對二者的關系予以闡釋和分析。
筆者認為,廣義的公共利益應該包括國家的、社會的利益,狹義的公共利益主要是指社會利益,但公共利益不應包括集體利益。由于公共利益的含義有多種解釋,公共利益的內容和對象都具有不確定性,德國學者紐曼以“不確定多數人的利益”為公共利益,是一種迄今為止廣被承認的標準。而“不確定多數人”一般不是“集體”的特征,而是“社會”的特征,集體是一個“確定的”人群。《世界人權宣言》第29條第2款規定,“人人在行使他的權利和自由時,只受法律所確定的限制,確定此種限制的唯一目的在于保證對他人的權利和自由給予應有的承認和尊重,并在一個民主的社會中適應道德、公共秩序和普遍福利的正當要求”。這里“道德、公共秩序和普遍福利的正當要求”一般認為屬于公共利益,但明顯不是指某種“集體利益”。集體利益,尤其是某些商業集體的利益不但不是公共利益,相反還很可能是與公共利益相反的利益。將“為了公共利益”作為國家征收征用行為的前提條件,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為了防止國家僅僅為了某種商業利益或某些商業集團的利益而征收征用,如果認為公共利益包括集體利益將違背公共利益條款的基本精神。
從字面上看,第20、22條修正案規定征收征用的主體是“國家”,征收征用是一種國家行為。如果公共利益包括國家利益,那么能夠代表國家利益的應該是國家;如果公共利益包括社會利益,那么能夠代表社會利益的也應該是國家。(為了社會利益進行征收征用時必須要有一個代表,而社會自身很難對每一次征收征用都派出代表,因此只能由國家代表。但應當指出的是,有些社會利益國家能夠代表,有些社會利益國家也未必能夠代表。)如果公共利益包括集體利益,那么能夠代表集體利益的應該是集體,而不是國家,國家一般來說不會為了集體利益實行征收征用,如果為了集體利益要征收征用,應該由集體自己去實施征收征用的行為。而憲法沒有賦予“集體”征收征用的資格,集體不能為了集體利益征收征用,也不能為了“社會利益”實行征收征用,因為集體不能代表社會利益只能代表集體自己的利益。因此國家為了公共利益而征收征用時,此“公共利益”不應包括集體利益。
我國憲法第51條規定的是權利但書,它直接限制的是公民權利,公民如果濫用權利,國家可以依法制裁,因此這一權利但書中也蘊涵著國家權力;而憲法修正案第20、22條是國家權力規范,是授權也是限權,同時也意味著對公民權利的某種剝奪(征收征用)以及保護(補償)。維護“公共利益”是“權利但書”存在的部分理由,而不是其存在的全部理由,甚至不是其存在的主要理由。(我國有學者強調“從各國憲法的規定看,限制基本權利主要有三個方面的目的,即維護社會秩序、保障國家安全和維護公共利益”。筆者認為這只是涉及“公”領域,事實上限制基本權利的目的不止這些。)權利之所以需要適當的限制,有兩個比“維護公共利益”更重要的理由,一是權利不得損害其他人的權利,二是權利本身的正當性之道德基礎。關于第一點,中外法學家有過許多論述,許多國家的憲法或法律中也有明確規定,如我國憲法第51條規定,“公民在行使自由和權利的時候,不得損害……其他公民的合法的自由和權利”。德國民法第226條規定,“權利之行使,不許專以損害他人為目的”。這實際上涉及到“權利濫用”、“權利沖突”等問題。我們過去在普法教育中對“權利不得侵犯國家的、社會的、集體的利益”強調較多,而對權利“不得損害其他公民的合法的自由和權利”則關注不夠。至于第二點,即權利本身的道德性,則幾乎被我們完全忽略了。當我們的刑法制度僅僅只是建立在“用刑罰保護國家和社會秩序”基礎上的時候,對“社會危害程度的重視”遠遠超過了“對個人的有罪性和道德上的當罰性的重視”,“建立在這樣的功利主義或結果主義觀點基礎上的懲罰制度,不可能認真地對待個人權利或將權利作為限制多數人意志的王牌……”我們往往沒有注意到,“一個人被懲罰是因為他應當受到懲罰,而他應當受到懲罰是因為他做了錯誤的道德選擇。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要懲罰他的原因,不是因為某些潛在的社會利益。基于后一種原因的懲罰會將人作為達到集體目的的手段,而喪失對他們個人的尊重,否定他們的人的尊嚴——總之,將侵犯他們的尊嚴”。我們長期以來缺乏一種“對蘇格拉底的對個人應當怎樣生存的探究”,而是更關心“應當怎樣組織國家”。“任何權利行使都不允許歪曲它的目的、使命和社會職能,……權利人對人對己都不能推卸所應承擔的法律上和道德上的雙重義務,任何以不道德為目的的利用法的形式損害他人的行為都是對權利的褻瀆。”當我們強調即使在沒有任何人可能知道的情況下,即使在不損害任何他人或公共利益的情況下,也應當遵守一些基本的行為準則時,我們是在強調作為人,每一個個體所應該具有的道德感和尊嚴感。如果我們違背這些我們發自內心認同的基本的做人原則,我們會因此蔑視自己,會不由自主地產生罪惡感,會在內心懺悔。因為我們知道作為“人”必須具備某些基本的品質,人是有尊嚴、有道德、有基本的是非判斷的,在這些價值判斷下,我們將自愿接受對我們的懲罰,這種懲罰意味著對我們的尊重。因為只有“人”才能接受這樣的懲罰,只有人是主體的時候,是被當作有理性的、自由的、有承擔自己行為的能力并因此而有別于“物”(物是意志自由活動的對象而本身沒有自由)的時候,才能接受這樣的懲罰。
因此,不論我們講“公共利益”,還是“國家的、社會的、集體的利益”,都不應忘記它們只是權利但書的內容之一,權利但書還有一個重要內容是權利不得侵犯“其他公民的合法的自由和權利”。至于“權利本身的道德性”,它應該是一個法哲學問題,而不是一個直接的法規范問題(是法規范“背后”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