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第一次突發腦溢血是在去年春天。那次,經醫生全力搶救方轉危為安,他在醫院住了兩個星期,就強烈要求出院。我其實希望父親能在醫院多住幾天。自母親病逝后,他一個人守著家里空空蕩蕩的大屋子,我害怕他太寂寞。
回到家收拾停當,父親叫我在床邊坐下,他從床頭柜里拿出一個布包說:“聽說得過腦溢血的人,很容易復發,復發了就很難過那個坎兒,我害怕出現那種情況,所以,提前給你交待一些事。”
我說:“爸,你好好的,說這些干什么!”
父親擺擺手,打開了那個布包。布包里有存折、房產證之類的東西,父親一一交到我手里,又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塊花手絹。我以為是什么貴重物品,卻是6粒紐扣:一粒黑塑料紐扣,現在已很少看到了,還有5粒是中式對襟衣服上的盤云扣,盤得很精致。也許都是很久遠的東西了,塑料扣已有劃痕,黑色的盤云扣也泛白起毛了。
父親滿懷深情地看著這幾粒扣子說:“我死后火化時,一定要記得把這幾粒扣子放在我的手心里。”
“爸……”我疑惑地看著父親,不知父親為何要這么慎重其事地交待自己的后事。父親一向將身后事看得很開的。
“這是你母親衣服上的扣子,是我一生最珍愛的寶物。”父親摩挲著這幾粒扣子,第一次向我說起了他和母親的愛情故事——
我一直告訴你,我和你媽媽是大學同學,是在大學里相愛的。其實,這與事實有些出入。我大學里的女友是另外一個女孩子。你媽媽是那個女孩子的好友,她為人熱情,凡事總替別人著想,所以我和你媽媽也漸漸成了好朋友。
大學畢業后,你媽媽和我的女友一同留在了北京,而我響應號召支援“三線建設”,去了東北。
那時交通很不方便,我工作的地方在大山里,從那里到最近的火車站,要先走5個小時的山路,再坐4個小時的汽車,到北京還要坐兩天兩夜的火車,我和女友只能一年見一次面。
兩年之后,我提出結婚,女友說,你還是調到北京再說吧。可調入北京,那是多么困難的事啊!再說,我是搞鐵路設計的,到東北去就是想修鐵路,到北京干什么呢?我希望她能隨我去東北,可她生在城市長在城市,又聽說東北苦,就不愿離開北京。
我們談崩了。
本打算在北京過年的我,氣沖沖地提著包去了火車站準備回東北了。你媽媽聽說后,急忙跑來攔住我,說她要再勸勸我那女友。我知道事情不可挽回,執意要走。你媽媽沒有辦法,她把我拉到附近的小飯店,叫了幾樣菜,要了兩盤餃子,說:再怎么也得吃點東西熱熱乎乎地趕路,也算是提前給你過個年吧。
正吃著,你媽媽看見我上裝的一顆扣子沒了,她馬上起身去買扣子,她跑了一趟沒買著,兩手空空地回來了。我說,一顆扣子,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可她說,你要趕那么遠的路,沒有扣子冷風直往脖子里灌,感冒了怎么辦?
她想也沒想,就低頭從自己的外套上扯下一顆扣子,向店主借了針線,一針一線地把那粒扣子縫在我的衣服上,她又害怕其他的扣子也不牢靠,就把所有的扣子都釘牢了……也許你媽媽當時什么也沒想,她天生就是一副熱心腸。可是看著她那么細心地縫扣子時,真讓剛被人兜頭澆了一盆涼水的我,心里熱熱的……
從這以后,我和你媽媽開始通信了,我們的友情慢慢轉化為愛情。又過了一年,你媽媽在我不知曉的情況下,自己聯系好單位,放棄了北京戶口和安逸的工作,千里迢迢來到了我身邊……我們平靜幸福的生活一直持續到1970年。那時你媽媽剛生下你不久,我突然被打成了“右傾分子”,幾番批斗之后,我被押到更偏遠的一座大山里去養護鐵路。
你媽媽含淚給我收拾行李,將家里所有的雞蛋、臘肉都煮好放進我包里,臨走時她又脫下身上的棉襖讓我換上。那是你媽媽最喜歡的一件棉襖,緞子里,黑底紅花,絲棉里子,綴著盤云扣,是你姥姥親手給她做的嫁妝。
我不肯穿,你媽媽以為我嫌這是女式衣服,就說,穿在里面,沒人看得見,山上冷,穿上絲棉襖御寒,絲棉又輕,干活時也利索……我就這樣穿著帶有你媽媽體溫的棉襖走上了“改造”之路。
那里的環境非常艱苦,吃不飽,住的地方不擋風不遮雨。更讓人受不了的是,我們再也不能搞鐵路設計了,也不知道哪天才能重新拿起心愛的繪圖儀。同來的幾個人,常常絕望得大哭,有人甚至想到了死。我沒有。
天寒地凍的夜晚,我一遍遍撫摸著穿在身上的棉襖,遙想著遠方燃著昏黃燈光的家,想著在燈下忙碌的你媽媽,還有我們天真可愛的一雙兒女,我想,我這輩子欠你們娘兒仨的太多,所以再大的委屈我也要忍受著,再艱苦的日子我也要熬下去……那兩件衣服后來都爛得不能再穿了,我就拆下了這些紐扣珍藏起來,一共是7粒……
聽著父親的講述,我的眼睛早已濕潤。我默默地接過父親手中的紐扣握在手心,感到那上面還留存著炙熱的溫度。
父親和母親是世上千萬對平凡夫妻中的一對,他們的婚姻生活,沒有激情,沒有浪漫,歲月的紛亂讓他們記不住結婚紀念日,更不會在情人節互送鮮花與巧克力,他們彼此熟悉到幾乎要忽略對方的地步……
但是,他們的愛情比我們這些年輕人高貴百倍。他們向對方奉獻的,是整個的身心與命運,是一生一世與對方榮辱與共不離不棄。這種愛豈是一枚鉆戒、一束鮮花和一盒巧克力能比擬的?它早已化作一場杏花春雨,潤物無聲地浸透了彼此的骨髓。
我明白父親特意將這段往事告訴我,還有另一層深意。父親對我的婚姻一直抱著戰戰兢兢的擔憂。我和丈夫要死要活地戀愛兩年后結了婚,可是婚后卻老為一些小事爭吵不休,有幾次甚至鬧到要離婚的地步。
每次和丈夫吵架回了娘家,父親總是嘆氣:“結了婚就要好好過日子,一個屋檐下過日子,有什么天大的冤仇解不開呢?你退讓一步,不就行了嗎?”
“憑什么非要讓我退讓,他為什么就不能退讓呢?”我總是生氣父親從來不幫自己的女兒說話。
想到這兒,我突然想到,父親說有7粒紐扣,可我手里卻只有6粒。父親笑了:“那一粒你媽媽帶走了,到了那個世界里,我會憑著那粒扣子找到她的,我們早說好的,來世我們還要做夫妻,我要讓她生活得比今世更幸福。所以,女兒你一定要記住,等我走的時候,千萬把這幾粒紐扣放在我手心里……”我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濺濕了手中的紐扣。
一年后,父親腦血管再次出血,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告別儀式上,我將那粒有道道劃痕的塑料紐扣和一粒泛白的盤云扣放在父親手里……”
我把余下的4粒扣子,兩粒交給從國外匆匆趕回來奔喪的哥嫂,一粒給了丈夫,還有一粒緊緊攥在自己手心里……當然與這些扣子一塊交給他們的,還有父母的愛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