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金全教授近年來致力于將原創文化的理論和方法引入法史學研究,并深入民間探索原創法文化,開拓出法史學研究的新天地。想通過這次訪談,將他有關原創文化和法文化的基本觀點展示給讀者和學界同仁,從中可以感受到一位以學術為終身旨趣的學者開闊的眼界和獨特的學術視角,并時如何從原創文化中開掘出法資源、為當代中國的法制建設提供原創智慧的問題有一個全新的認知。
關鍵詞:原創文化;法文化;法史學
中圖分類號:D920.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02(2007)06—0051—06
1、您能解釋一下“原創文化”這個概念的含義嗎?
從語義上講,“原”有幾層意思,一是指“源頭”,是源頭活水;二是指“根本”,是本原“基因”;三是指“原本”,是與摹本相對的母本。而“創”,主要取其積極意義,即“始造和開創”之義。就是說,作為源頭活水、本原“基因”和母本的原創文化,是“始造和開創”出來的,是人類精神的最初覺醒和人的歷史的自覺。
從原創文化被作為一次重大的歷史事件來講,如楊適先生所言,是指幾種影響深遠的主要文化類型由此起源的那些創造,如西方文明由此起源的希臘文化;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由此起源的猶太文化;廣泛傳播于東亞、東南亞的世界性佛教由此起源的印度文化,東亞文明由此起源的中國文化。雅斯貝斯把上述原創文化稱作“軸心期的創造品”,“軸心期的創造品”為后來人類的發展提供了精神的原動力,是人類精神智慧的最初創造。
但“原創文化”這個概念比雅斯貝斯“軸心期的創造品”更深刻、更全面。因為“原創文化”直截了當地指明了其作為人類精神智慧的最初創造和往后各種文化傳統的淵源的重大價值。當然,“原創文化”概念的提出,無疑是受了雅斯貝斯軸心期理論的啟發。
2、您是如何想到將原創文化引入法史學研究的?
“原創文化”是一種文化研究的新理論、新方法。這個概念的提出,引起了國內外哲學界、政治學界、宗教學界的關注。中國原創文化研究會于2001年9月在蘭州成功召開了首屆國際學術研討會。會上有朋友提出中國的法學研究應該引入“原創文化”的概念,并且認為冷靜地思考原創文化與法的關系,有助于中國法學研究的深入。正是根據這一意見,我將原創文化的理論和方法開始引入法史學研究。
3、您剛才講“原創文化”是文化研究的新理論、新方法。法史學從原創文化的理論和方法中能夠得到什么樣的啟示?
至少有三點啟示,一是要接受和運用原創文化的理論,努力探索原創,回到原創,揭示法文化的源頭,這是歷史向度的考察;二是要深入民間,回到歷史現場,挖掘、搜集和整理新的原創材料和原創智慧,揭示活在民間的原創法文化,推進法文化的發展;三是要平等對待中西方原創法文化,兼收并蓄,融會貫通,為中國現代法制建設提供豐厚資源。
4、能具體談談這三點啟示嗎?
好的,首先談法史學為什么要回到原創。原創文化中包含著豐富的法資源,中國傳統法文化的基本范疇,如天道、人道、正義、公平、秩序、規則、平等、自由、權利、義務等均淵源于原創文化。因此,中國法文化學者和法史學者應該走出自己的天地,同原創文化學者結合,虛心地吸取原創文化的研究成果,運用原創文化的研究方法,去發現人類法律文化的原創作品,深入地研究原創經典,把傳統法律文化提高到原創水平上來考察和審視,從而進一步激發原創的生命力、批判力、創造力,為培育和發展人類的法治精神,為中國的法制建設切實地做點有益的工作。
再說說為什么要回到民間。法史學是介于法學與史學的一門學科,史學的回到歷史現場的做法是值得我們借鑒的。近代西學東漸,中西文化沖突,中國史學界做出了很大努力來回應西方文化的挑戰。自梁啟超開始就倡導創建中國的“新史學”,這里既有對史學的政治功能的關注,也有其學術上的考慮,特別是他關于中國史學缺少群體性民史的看法,引起學界普遍共識。學界普遍認為歷史敘述應該從宮廷政治中解放出來,而以宗教史、藝術史、民俗史、學術史作為它的主體。我想這里面也應該包括法律史。中國法律史在一定意義上也可以看作是宮廷法律史,基本上看不到民眾的創造。后來顧頡剛等前輩學者開拓出一條“到民間去”的學術研究思路,用統計學、社會學、人類學、地質學、生物學、考古學等種種方法,來切實地探求人文的真相,創建新史學。特別是陳費挌抱著對古人學說之同情,明了其“所處之環境,所受之背景”,“努力回到歷史現場”,發掘史料,解讀史料,為尋找真知做了有益的嘗試。
中國法史學者應以史學者為榜樣,深入民間,把自己作為文化參與者,同文化負荷者一道親歷現場,參與實地生活,成為民眾法律文化內的一分子,這不僅可以探尋到新的材料,發現新的天地,而且更重要的是能穿越歷史的時空隧道,獲得許多體驗和感悟,從而找到真知。在這些真知中蘊涵著民眾的原創智慧。
最后,再談談第三點啟示。原創文化作為一種研究方法,還有利于擺脫中西之間、傳統與現代之間的二元對立思維模式。因為它強調軸心時代的創造品以及此前的文化創造的普遍價值意義,將其視為人類的共同財富。中國原創文化學者既反對東方文化優越論,也反對全盤西化論,認為應兼取東西方原創文化的精神與智慧來創造新的中國文化。
法律史的研究也應該像原創文化的研究一樣,擯棄中西法文化孰優孰劣的狹隘思維,尊重兩種法文化的原創價值,以世界人的眼光觀察和思考人類的文化和法文化,以真誠的兄弟朋友之心,平等地進行原創文化及法文化之間的比較與對話。
5、作為將原創文化引入法史學研究的學者,您與原創文化學者在研究的理路上有何不同?
原創文化學者似乎比較重視精神層面的文化研究,而對制度文化關注不夠。事實上,雖然精神的自覺在原創文化中居于核心和靈魂的地位,但它不可能脫離制度文化,首先是制度的安排促發了人對人性和天道問題的系統思考,人才有了精神自覺。孔子“大有所悟,唯闡其理”也是受到周公“禮樂制度之制作”及其思想啟發的結果,希臘哲學家的思考也不能離開梭倫等對城邦制度的改革。所以,制度尤其是法律制度在原創文化的研究中是不容忽視的。作為治法律史的人來說,就應當將制度研究作為原創文化的重點,從制度研究中去揭示原創智慧,推進原創文化的深入發展。
6、中國原創文化和原創法文化的歷史起點應該如何確定?
依據雅斯貝斯“軸心期”理論,不少學者認為中國歷史上的殷周之際和春秋中晚期應是中國原創文化的歷史起點,這一階段的文化創造具有原創意義,是人類精神的第一次覺醒,有劃時代的意義。
但也有學者主張,中國原創文化應起源于舜時代。楊適教授通過對先秦典籍的研究,認為中國原創文化源頭要比諸子百家早得多,應是距今四千多年前,也就是孔孟所描述的“大同”之世,“大同”時代的圣人是舜,“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推行“五教”。因此,舜的“五教”表現了中國文化中人最早對自身的精神自覺,稱得上是中國文化的原創性起源。周公和孔子以及儒、墨、道、法諸子百家可以說都繼承了原創,本身也有了一定的原創性。所以從舜時代以來的整個先秦時期都應該算作中國文化的原創期。
大致而言,原創文化的歷史起點同時也應該是原創法文化的歷史起點。如果進一步分析的話,我們把人類最初的社會共同體的產生看作原創法文化的歷--史起點,此后的法文化創造都是為了完善和維系共同體而進行的。我們把至今為止的人類歷史劃分為兩個階段,社會共同體的產生應該是在第二個階段,即農耕時代。第一個階段屬于狩獵時代,人在改造和使用工具的同時也在改造著自己的身體結構,直立行走應該是這一時期的最大創造,是全部人類歷史的邏輯起點。但人仍然是物種意義上的人,它的主要的或全部的生活資料來自自然,不可能有制度的創造。當歷史進入第二階段的時候,情況就大不相同了。農業生產成為主要的歷史活動,土地成為重要的財產形式,圍繞土地問題的對立和沖突越來越激烈,這直接促成了社會共同體的產生,共同體內部的制度建構成為主要應該解決的問題,所以我們把共同體的產生看作是原創法文化的歷史起點。社會共同體的建立本是為保障初民權利的,但隨著利益的分化和權力的異化,社會共同體的產生反而加劇了人類的沖突和對立。古希臘和中國先秦的思想家正是懷著這樣的深深的憂慮來思考人之為人的本質問題和共同體的建構應該基于什么樣的人性的問題,從而產生了雅斯貝斯所謂的“軸心期創造品”。
7、原創文化在雅斯貝斯所謂的“軸心期”達到了至今為止還未能超越的鼎盛時期,中西方在這個時期的文化創造塑造了中西方文化的基本性格,也決定了中西方文化發展的不同歷史走向。您能談談這一時期為什么會有如此多的文化創造嗎?
任何文化創造都是基于對實際生活的回應。如果不是現實生活中的困境和無奈,人類決不會有如此豐富的文化創造。當人類從狩獵文明走向農耕文明的時候,他們就遇到了這樣的困境和無奈。人一方面要面對自然的挑戰,另一方面還要應對與他人和社會的沖突,這些矛盾沖突帶來了人類生存的苦難和焦慮,被集中體現在雅斯貝斯所定義的軸心期的歷史事件上。這樣一些由沖突和對立所構成的歷史事件成為軸心期精神自覺的前提,同時也是軸心期精神自覺和反思的對象。正如有的學者所說,在古希臘,“如果離開了債權人和債務人這個特定的人與人之間的沖突和對立,就不能真正認清梭倫改革的意義,也不能真正了解希臘城邦民主制度下的古代奴隸制以及希臘人所珍愛的‘自由’的確切含義。”“同樣,在古代中國,如果離開了特定的‘家’、‘國’、‘天下’這些不同層次的社會共同體范疇及其內在的沖突和對立,如果離開了特定而復雜的君臣、君民、國家乃至父子、夫婦、長幼、上下等等關系及其內在的沖突和對立,我們就無法真正理解春秋戰國時期迭出不窮的變法以及社會歷史大變遷的真實意義”,也無法理解軸心期精神自覺中產生的自由、正義、善、天道、人倫等概念的真實含義。所以,軸心期如此豐富的文化創造都是對于軸心期的沖突和對立所造成的人類深重苦難和焦慮的積極回應和改造。
8、在中國文化原創時期,也就是雅斯貝斯所說的“軸心期”,產生了眾多思想家和卓越的文化創造,在這些文化創造中包含著豐富的法資源。您能給我們介紹一下嗎?
我們就從周公說起。在中國文化原創時期,周公算是一個重要的人物,他的貢獻主要是在禮樂制度的制作上,“明德慎罰”是禮樂制度的主要原則。他還提出“天命靡常”、“敬天保民”等重民輕神的思想,標志著周人從神本轉向人本、從神治轉向禮治、德治。奴隸制大國殷商瓦解于頃刻,這給以周公為代表的周人以強烈的心靈震撼,歷史的巨變使周人從殷人神權崇拜與天命禁錮中蘇醒過來,自覺地反省歷史,總結夏商的經驗教訓,從而產生了對天命與人道、德教與刑罰的系列思考。這是一次具有人文色彩的文化創造,是精神的大覺醒。
孔子繼承了周公的思想,在禮樂制度的基礎上,把天道、人道、天人合一推進到了一個新的境界,開創了比禮、樂更深層的文化即仁學。他以“仁”為核心,以民本主義、相對君本主義、宗法人倫家族主義為基本原則,以中庸、忠恕為方法,構建起以“復禮”為現實目的,以天下大同為最高理想的法文化體系。
孔子的法文化觀是人道主義的,他主張“仁”者愛人,這里的愛人是愛一切人,甚至包括奴隸。孔子認為治國應重四件事:民、食、喪、祭。“民”居首位,而“食”也應屬民之范疇。他提出三條施政綱領:足食、足兵、足信,但以民信為最。他對從政者提出要做到“尊五美”(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屏四惡”(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出納之吝謂之有司),其出發點仍然是以民為本的。
在德禮與政刑的關系上,孔子認為,“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因此,他主張“為政以德”,反對重刑和酷刑,甚至對死刑持否定態度,認為治理國家“焉用殺”。孔子認為人“性相近,習相遠”,沒有天生的罪犯,犯罪是后天的原因。他把庶人犯罪的主要責任歸結為“上失其道”,即統治者背離德政所致。基于對人性本真的領悟,孔子及其儒家學派都非常重視對人的教育、教化,對人心靈的塑造,他們主張愛人、相信人,認為“人皆可以為堯舜”,“涂之人可以為禹”。教育教化就可以預防犯罪,“以德去刑”,反對不教而殺,“不教而殺謂之虐”。
孔子及其儒家學派以“和諧”作為理念,強調人與自然的“和諧”,即“天人合一”,順天應人,也強調人事的和諧,通過調整“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五倫關系,達到社會的協調、互助和統一。君王與臣下的關系帶有一定的契約性,“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君王的權力應該受到限制,不能為所欲為。臣可諫君,甚至可以“吊民罰罪”、“暴君放伐”,“獨夫民賊”人人可誅。總之,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為后世留下了可供不斷解讀的法文化文本,是現代社會法制建設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智慧源泉。
在道家的思想中,“道”作為重要的哲學范疇,既是萬物的本體,又是萬物運行的法則。作為一種法則,“道”相當于西方法治理論中的自然法,它是一種理想法,不同于儒家的現實法或倫理法。在道家看來,無論是自然界還是人類社會,都應該遵循這種法則,遵循這種法則就能實現正義,因為“道”的核心價值就是“損有余而補不足”。墨家提出“以天為法”的觀點,“以天為法”就是要“兼相愛,交相利”,最終建立“天下之人皆相愛”的理想社會。“兼相愛,交相利”是墨家法律觀的核心價值。這些思想無疑對當今法制建設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
法家在法文化方面的貢獻是不言而喻的。法家重視法律在政治和社會中的作用,他們關于法的思考如此全面和細致,他們的法律話語充滿哲理與智慧,至少可以說表現了一種“形式的、淺度的”法治精神。我們從法家的法治理論中可以總結出一些“原始經驗”,而后來起主導作用的一些原則、規則就是從這些原始經驗的啟發中獲得的。應該承認這些經驗與智慧對于建設現代法治社會也是寶貴的原創性資源。
9、在西方文化原創時期即古希臘時期,也是圣哲云集,產生了許多原創文化和原創智慧,其中有許多關于法和法的價值的論述,開啟了西方法治主義的傳統。您能談談這一時期的思想家對于法文化的創造嗎?
由于自然和歷史條件的不同,各地區各民族所處的歷史境遇不同,“軸心期”的幾種原創文化也各有特色。中國原創文化重人倫之善,重天、地、人之和諧,哲學思維取整體方式。與中國原創文化相比,希臘原創文化特別發展了理性和邏輯,希臘精神就是執著地探索真理的自由精神,哲學思維取人與自然、人與神的二元分析式。
古希臘第一位哲人泰勒斯的名言“水是萬物的始基”開西方哲學之端,黑格爾說這是個哲學命題,哲學從這個命題開始。從法文化的視角考察,它又是一個法哲學命題,包含著自然法思想的萌芽。這一命題深刻地展現了人類法哲學思維的原創特性,貌似簡單,卻并不簡單。這是一種新的思維方式,用自然本身去說明自然,把世界萬物的產生變化歸結為自然原因,這就沉重打擊了傳統的宗教迷信,為新興階級的法制改革提供了有力的法律武器。泰勒斯第一個把人類的法思維從宗教神話中解放出來,從而開始了科學的法律文化的發展歷程。
繼泰勒斯及其米利都學派之后,畢達哥拉斯創立了古希臘第一個唯心主義學派,他提出“和諧”是宇宙的最高原則,而“和諧”的秩序是按一定的數量比例構成的,實現了“和諧”也就達到了正義。畢達哥拉斯用宇宙和諧論論證正義觀,這顯然超過了泰勒斯,因為畢達哥拉斯把目光從自然轉向了現實的社會生活,轉向了人生和靈魂。但是真正把眼光轉向人的還是智者派奠基人普羅泰戈拉,他提出“人是萬物的尺度”這一偉大命題,凸現了人的歷史作用,把人置于歷史舞臺中心,這與德謨克利特的原子論交相輝映,為雅典自由公民主動參加政治法律活動提供了論證,也是對傳統的人與神、人與自然關系的否定。
“人是萬物的尺度”這一命題的產生,標志著希臘人本主義思潮的興起,古希臘原創文化有了重大的轉折,希臘人開始了以人為中心的探索歷程。智者派用人的自然天性審視希臘城邦法律,批判制定法,認為人是天然平等的,而人為的法律卻把人分為許多等級,這本身就違反人性。“根據自然,沒有一個人生而為奴隸”,自然稟賦在一切點上都一律平等。激進的智者派甚至宣稱法律是“人類的暴君”,他們用“自然”批判“法律”,用自然平等觀批判等級特權,他們相信有一種神圣的、普遍的、合乎人性的不成文法,這種不成文法即自然法才能使人們在更大范圍內享受更多的平等與自由。這種自然法思想開了西方法律文化史上平等說、權利說之端。他們第一次將自然法與人為法、法律與正義兩大問題連接起來,這極大地影響了后來斯多葛學派的自然法思想。
蘇格拉底是西方科學理性主義主流傳統的開創者,他及其后繼者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竭力擺脫智者派過分強調個體感覺只能“拯救現象”的局限性,而要尋求客觀的、普遍的真理,即“拯救本質”。他們試圖建立一種道德哲學,也就是西方式的天道性命之學,從倫理問題來尋求世界的終極原因和統一性。為此,他們又回歸到了神的觀念,提出理性神觀念。這不是倒退,而是否定之否定,是在更高的基礎上對人的關懷,因為在希臘人看來,人的真實自我是靈魂,而理性是靈魂的本質,靈魂與神相通,人是神性的分享者。因此蘇格拉底毫無畏懼地對人本真不停地追問,他站得比智者派高,提出“認識你自己”和“自知自己無知”的重要哲學命題,表現了希臘人求知、求真的科學精神和對人的關懷。蘇格拉底把正義視為法律的靈魂,并為此獻出了生命,成為哲學日歷上的殉道者。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法治論”都強調法律是理性的命令,法律是神祗和理智的體現,因此法律的統治就是上帝和理性的統治,“服從法律,這也就是服從諸神”。這種理性神觀念,強化了正義與法律的權威,突出了人之所以為人的本真和尊嚴,為后來西方的法治之路,包括民主、自由、平等、分權制衡等具體制度的構建提供了原創智慧、“原始經驗”和“原始形式”。
但是,希臘人的精神又有極大的局限性,他們無法超越狹隘的城邦觀念,這種狀態直到城邦衰落、帝國興起才出現了轉折。希臘化時期,由于生活在一個新的比城邦大得多的社會聯合體中,人們因此不再有昔日的政治熱情和對城邦的依戀,城邦時代的集體主義精神也在開始喪失,人們更關注的是個人精神世界的完善、純潔、健康,從公共政治生活退回到個人生活,這實際上預示著個人的某種解放和個人主義的萌芽。斯多葛哲學及其自然法思想就是適應這種歷史需要而出現的。斯多葛派繼承了智者派的思想傳統,但又突破了他們的局限,主張“按照自然而生活”或“與自然相一致地生活”,也就是與世界和我們人的本性相一致地生活。斯多葛派又繼承了蘇格拉底以來尋求普遍真理而求助于神的觀念,把“自然”的本質理解為“神”,因此“按照自然而生活”就是“追隨神,服從神,聽神的話”。神是原始的理性,宇宙的本原,“按照自然而生活”,就是按照理性而生活。由于人具有與上帝共同的理性,共同受同一個自然法支配,理性在人身上必然體現為一種獨立不依的普遍人格,一種自由自主的力量,它不因任何外在的命運、壓迫和權威而轉移。
因此,斯多葛派的自然法思想、人的精神自由思想、人人平等思想就有了深刻的哲學理論基礎,必然突破希臘人狹隘的城邦觀念和奴隸制觀念。如果說智者派僅僅對自然法思想做了初步的表述,而斯多葛派則提出了完整的自然法理論;如果說伯里克利時代的自由、平等不過是少數人的特權,且帶有強烈的集體主義色彩,而斯多葛派從道德形而上學著手,打破了這個框框,強調個人自身的、內在的精神自由、道德自由,即使奴隸也有自由人的精神與平等。斯多葛學派的法哲學思想雖然只是一種理想,但畢竟為人爭取政治上、法律上的自由平等權利提供了思想理論基礎,甚至一定程度上開辟了法治的道路,決定了后來西方法治精神的基本走向,成為古希臘時期最豐富的法文化創造。
10、先秦原創和古希臘原創開啟了中西方不同的文化傳統。請問教授,在原創與傳統之間存在什么樣的關系?
海德格爾曾經提出一個很有意義的思考,他說,傳統常常起著遮蔽真理的作用,“取得了統治地位的傳統首先與通常都使它所‘傳下’的東西難于接近,竟至于倒把這些東西掩蓋起來了。流傳下來的不少范疇和概念未曾以真切的方式從原始的源頭吸取出來,傳統賦予傳承下來的東西以不言而喻的性質,并堵塞了通達‘源頭’的道路。傳統甚至使我們忘掉了這樣的淵源。”原創文化的研究就是要跨越這些紛繁復雜的傳統,來分析東西方文化的源頭,因為“源頭”以最本真的方式呈現出來,不像后來有諸多假象的遮蔽。
例如中國原創法文化中關于天道、人道、中庸、仁、義、忠、孝、誠、信、禮、刑、天人合一等概念或范疇的本真內涵,就需要我們去認真研究。通過這種原創研究,一方面從傳統來通達被它們“遮蔽”著的淵源,因為傳統顯現著淵源;另一方面直達“源頭活水”,解去被傳統改造甚至歪曲之“蔽”,還歷史以本真。因為歷代統治者為了統治需要,常常將上述一些概念與范疇或者改造、或者歪曲、或者顛倒,以至于出現種種誤解、誤讀,甚至在歷史上造成種種惡果。比如孔子主張:“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其實質是禮治、德治、仁治,而后儒則解釋為“德主刑輔”,違背了孔子原創的本意,妨礙了我們認識孔子的人道主義法思想的本真。朱元璋主持編定的《孟子語錄》,竟然刪去“民貴君輕”、“暴君放伐”一類閃爍著中國原創智慧的話語,這就不是原本的孔孟之道了,而是“遮蔽”了孔孟之道的本真含義。這說明研究原創文化是多么重要,建設21世紀的中國法文化,必須做好原創研究這一重大的基礎工作,才可能真正開發出現代法治的本土的乃至世界的幾大原創文化體系的資源。
需要指出的是,原創文化研究作為一種科學方法,要求跨越傳統,通達淵源,但這并不是簡單的否定傳統、拋棄傳統,而是需要傳統,從傳統來通達被傳統遮蔽的淵源。因為“原創”與“傳統”是源與流的關系,失去“原創”,“傳統”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沒有“傳統”,“原創”就是不可捉摸的東西。傳統是既成的、現實的文化形態,它顯現淵源,離開傳統的淵源是不可能存在的。“傳統”既有遮蔽與異化“原創”的一面,又有顯現“原創”的作用,是原創得以保持和發展的力量。原創文化作為淵源是傳統的一種隱蔽的精神,它造就著傳統的意義和根據(海德格爾語)。所以我們在重視原創的同時也應重視傳統。
11、文化原創是一個動態的歷史過程,這決定了原創文化的研究不能把眼光僅僅局限在先秦和古希臘,而是要有廣闊的歷史視野。那么,原創法文化是否也應該具備這樣的歷史視野?
是的。原創文化學者認為,原創文化是一場持續的歷史運動,所以原創文化的研究不能局限于某一個時期,應該有廣闊的歷史視野。從以制造和使用工具為起點的狩獵文化,到以軸心期精神自覺為文化母體的類型化文化,再到以科技創造為先導(新的普羅米修斯時代),以新的精神自覺為基礎,并由人類作為一個整體共同創造和發展的世界文化,都在原創文化研究的視野之內。作為原創法文化的研究,也應該有這樣的歷史眼光。不僅要研究人類狩獵和農耕時代的制度創造,還要眼光向前,在全球一體化進程中積極參與世界法文化的創造。
12、今天我們是否面臨又一次文化原創的契機?
相對于古希臘時期第一次文化原創,我們把15世紀以后由西方文化開啟的新的世界性的文化創造--看作第二次文化原創。這次文化原創雖然經歷了很長時間,但對我們來說,這僅僅是開始。我們面臨又一次文化原創的契機。
經過中世紀漫長的黑夜,15世紀以后的西方文化通過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綻放出來。隨著科學技術的發明和大工業的產生,以民主憲政為核心的制度領域的建構成為這一時期最具突破意義的歷史事件。人的理性被強調到極致,天賦人權、三權分立、自由平等的法價值觀念得到了從未有過的普及和深入。從文化原創的角度看,我們把它看作是第二次精神自覺,盡管雅斯貝斯認為我們僅僅處于新的普羅米修斯時代,還沒有達到精神自覺的程度。
與第一次精神自覺不同的是,第二次精神自覺超出了西方的地域界限,波及世界其他國家和民族。雅斯貝斯的軸心期理論可以用來說明這個問題。雅斯貝斯把人類已有的全部歷史劃分為兩個軸心期,把兩個軸心期精神自覺比作兩次呼吸。第一個軸心期的呼吸是人類各自進行的,是地方性的,局部的,對整體沒有決定性的影響,第二個軸心期的呼吸將是人類作為整體共同進行的,對局部、對整體都具有決定性的影響,所以第二次精神自覺注定會是全人類的。特別是19世紀之后,隨著經濟全球化,人類的經濟交往和文化交往日益密切,東西方文化之間的對立、碰撞和融合超過以往任何時代,這為世界主義的文化創造提供了契機。作為中國,作為我們這個在第一次文化原創中有過輝煌成就的民族,如何應對第二次精神自覺,把握全球化條件下文化創造的契機,這是需要深思的問題。
陳金全教授簡介:陳金全,男,1942年生,四川渠縣人。1967年畢業于北京大學哲學系,1981年至今在西南政法大學任教。現任本校教授、博士生導師、校學術委員會委員等職。陳金全教授長期從事中西法律思想和法哲學的教學與研究工作,是我國著名的法律史學者。其學術代表作有《北宋法律思想研究》、《中國法律思想通史》、《西方法律思想史綱》、《周易與北宋慶歷改革》、《古希臘法哲學的形成與演進》、《原創文化與人類的法治精神》等。近年來,關注法律人類學和中國少數民族習慣法文化,并主持多項國家級和省部級研究項目。
責任編輯:王之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