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西漢;南越王墓;南越國;醫療觀念
【摘要】本文以廣州南越王墓出土的隨葬藥物、藥具等文物資料為主要依據,探討了西漢時期南越國的醫療文化觀念,認為當時存在著以巫為主、醫巫并存的現象,且“巫”對于南越社會的影響更甚于中原;另外一個明顯特點是受到中國傳統陰陽五行醫療理論的影響,南越國最高統治者也尊崇方術醫學。
不同的社會文化對疾病形成的原因有著不同的醫學理念和解釋。1983年廣州發現的西漢南越國第二代王趙墓及其隨葬的大批藥物、藥具,為研究嶺南南越國時期的醫療觀念提供了寶貴的實物資料。結合歷史文獻的記載,這些實物資料有助于我們認識2000多年前南越社會的醫療心理,分析南越王趙信奉的巫術療法和漢代流行的方術醫學,并進一步了解其在中國傳統醫學及養生理論體系中受到的影響。
一、南越社會的以巫為主、巫醫并存現象
南越王墓中出土了一件羽人船紋銅提筒,飾有4艘首尾相連的船紋,每船羽人5人,頭戴長羽冠,下著羽毛短裙,其中一人高立于船臺上,左手持弓,右手執箭;尤其是第2艘船上的羽人頭戴矮冠,左手持靴形鉞,右手執首級,似屬主持祭祀的首領形象。從主要人物的活動看,應是殺俘祭神圖像(圖一)[1]。同屬南越國區域的廣西羅勃灣1號墓出土的銅鼓也飾有羽人劃船紋和羽人舞蹈紋等具有濃郁地方特色的巫術儀式。還有趙罕見地用15個活人陪葬,據《漢書·趙敬肅王傳》,漢律不許殺人殉葬,所以當時中原地區人殉已基本絕跡,僅在個別王侯墓葬有殘存,但數量甚少。相比之下,南越國不受漢律約束,這種蒙昧的靈魂信仰更帶有較強的原始性[2]。

南越王墓出土的用于占卜的器物有西耳室的兩套漆算籌、漆骰,主棺室的象牙筒、象牙算籌,以及放置在墓主頭箱內漆木盒中的燒灼過的卜龜甲片。因年代久遠,墓室多次進水,朽爛嚴重,龜甲片相疊壓,大部分殘碎。龜甲板里面磨平,厚0.1~0.15厘米,磨面用朱色分劃出垂直線紋,行距0.7厘米,其中有數片在兩條垂直的朱線中間鉆孔(圖二)[3],但沒有發現其上寫有文字。這可能與龜卜方式發展到漢代已不在卜骨上記事,而是寫在竹簡上的習慣有關。根據李零對包山楚簡卜筮祭禱的研究成果,大部分簡文所占以身體狀況和病情為主,筆者也大膽推測南越王墓中的龜甲片上的卜問內容主要是詢問墓主病情的。

古書中“醫”字或從巫,并以“巫”“醫”連言。如《論語·子路》:“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為巫醫。’”《管子·權修》:“好用巫
醫。”[4]對于遠古先民而言,最大的威脅來自疾病和死亡。對生存和死亡的憂患,使得古代先民想方設法通過各種手段去控制和影響那些讓他們蒙受疾患痛苦的“超自然力量”[5]。受認識水平和醫療水平的限制,他們認為疾病的原因是得罪了鬼神或祖先,是上天示罰,于是便通過巫的活動祛邪除鬼,祓出致病蠱毒,治愈疾患。這樣,巫術和醫藥學自然而然地結合在一起,形成人類醫學文化史上一個特有的醫巫混雜不分的現象?!妒酚洝分杏涊d賈誼曰:“無聞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醫之中”。[6]
從殷周至春秋戰國,卜醫并列是一種普遍現象。無論是帝王、諸侯貴族,還是一般的百姓,都請巫醫治病。巫醫在診斷疾病時是采用占卜的方法探求病因,在治療方法上一般采用祭祀、祈禱和巫祝等方法[7]。他們不僅充當部落祭祀大典活動的祭司,而且實際上充任并發揮了社會醫師的職責。巫醫們大都受過一定的醫學相關知識訓練,善于汲取和收集民間關于辨別、采集藥物的知識和治療經驗,并能針對不同疾病實施法術和藥物。這一時期,不存在與巫術相抗衡的科學技術理論,巫術與醫術,是一種共存的關系。
春秋末期,秦國醫和提出了六氣致病說,其對病因的解釋已經突破了巫術醫學鬼神致病的病因觀。戰國時的扁鵲明確把“信巫不信醫”列為“六不治”之一[8]。這表明,隨著醫療經驗的積累,醫學思想的進步,傳統醫學的發展已逐步脫離巫術而獨立起來,開始進入一個新時期。
但是,存于秦漢之際的南越國,由于五嶺天然屏障的阻隔,與中原的交往非常困難,文化和生產發展慢了一步,在整體物質和文化上明顯落后于中原。在醫療觀念上,也更多地遵循當地部族的宗教習俗,仰賴巫術。南越王墓主棺室出土了灼燒過的卜龜甲片,西耳室出土了削用過的羚羊角和放于陶罐中的各類中草藥,從中不難看出,南越國時期相當盛行巫術,南越王將己命系于天,占卜度日,同時,不排除使用大量有療效的中草藥,但很可能僅是巫醫治病的輔助手段。漢武帝破南越國后,還在甘泉宮增設越巫(辜)[9],請越巫及使用南越巫術方法來祈福、占卜、祛病、降神。司馬遷曾說過:“三王不同龜,四夷各異卜,然各以決吉兇?!笨梢?,南越國時期的越巫的確占有重要位置,“巫”對于南越社會的影響應該更甚于中原。
二、南越國社會的方術醫學
方術醫學是秦漢醫學發展中的另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據《漢書·劉安傳》記述,與南越王趙同時代的淮南王劉安招賓客數千,著有《淮南子》,其中《枕中鴻宮秘苑》言神仙使鬼物為金之術,可以見到煉丹術所常用的物品及其性質的記載,如汞、鉛、丹砂、曾青、雄黃等。古代文獻中把醫術名和醫家傳記入方技傳,就與秦漢方士醫學的異?;钴S有著密切關系。
南越國第一代王趙佗系河北真定(今河北石家莊)人,處于齊燕方士活動頻繁的中心區域,他的想法也一定會受神仙信仰的支配,以“長生成仙為務”,因而方士兼醫也是當時南越國醫療觀念中的一大特征。
在南越王墓西耳室西側南墻根的銅鐵杵臼和象牙算籌旁,發現了一堆五色藥石,包括紫水晶173.5克,硫磺193.4克,雄黃1130克,赭石219.5克,綠松石287.5克(圖三)[10]。這是目前中國考古發現的最早的五色藥石,對研究2000年前中國煉丹術的發展水平具有重要的實證意義。

西耳室除發現五色藥石外,還在藥杵臼旁發現了鉛丸和覆在器物表層的丹砂。鉛丸共528個,分為兩堆,一堆與藥杵臼并排,旁邊是象牙算籌,另一堆放在東側南墻根。鉛丸直徑1.8厘米,單個重31.5克。值得注意的是鉛丸制作精細,大部分中間有一個小圓孔,但不穿透。它們與主棺室內和弩機同出的作為武器的12枚鉛彈丸有著明顯的不同,如12枚鉛彈的直徑為2.9厘米,重124~129克,有縱穿小孔,表面粗糙,氧化較甚,呈灰白色,多已開裂。因此,當年的考古人員和南越王博物館的工作人員一直疑惑這528個小鉛丸的具體用途,它與中國古老的煉丹術有關系嗎?另外,在主棺室棺槨頭端還發現一枚與這528個鉛丸在直徑、重量上完全一致的小鉛丸。據此,筆者大膽推測這批與藥杵臼同出的小鉛丸很可能是精心煉制的礦物丹藥,具體情況可在進一步檢驗鉛丸后再進行討論。
《史記·扁鵲倉公列傳》中記載了淳于意為齊王侍醫遂診病的經歷。醫遂“自煉五石服之”,淳于意的診斷是“中熱不溲者,不可服五石。石之為藥精悍,公服之不得數溲,亟勿服,色將發癰”。百日之后醫遂果然不治而亡[11]。南越國的“死對頭”長沙國,毗鄰嶺南,其丞相夫人——馬王堆1號墓出土的女尸經化驗分析,發現其肝、腎、肌、骨的汞、鉛含量均超過正常人的幾十倍甚至數百倍,腸道中還有大量含汞物質殘留,去世時50歲左右[12]。內服丹砂(主要成分為硫化汞)和鉛,確有顯著的鎮靜安神、鎮逆定喘等作用,使人自覺神清氣爽,飄飄乎有遺世獨立、遐舉飛升之感,所以達官貴人輕信方士的狂言,不但競相服食煉制的“金丹”,而且化妝品、餐具的朱紅涂料、織物染料也多采用汞、鉛等有毒化合物,以致服丹致命者竟被視為“仙去”。
方士兼醫的特點決定了方士們積極不懈地尋找各種能延年益壽的天然草木類藥物和動物藥?!妒酚洝敳吡袀鳌氛f:“江傍家人常畜龜飲食之,以為能導引致氣,有益于助衰養老?!盵13]養龜、食龜在漢代倍受推崇,我們在南越國的出土文物中再次得到驗證。在趙墓后藏室的3個陶罐和銅鼎、、壺、提筒等器物內均有花龜殘骸,而且地面上也有散落。從出土骨板的數目來估計,至少花龜有24個個體,水魚有2個個體[14]。加上主棺室出土的用于占卜的大量龜腹甲片,僅100平方米面積的南越王墓出土的龜個體應不少于100多個。而在南越王宮遺址后花園彎月形石池底的淤泥層中也發現了幾百具龜、鱉遺骸,疊壓成層,厚達50厘米,其中有個大鱉的背甲寬達44厘米,如此大的鱉,古人稱之為“山
瑞”[15]。早在戰國時期,燕國太子丹為討刺客荊軻的歡心,在陪荊軻游東園時,他還手捧金丸請荊軻投擲池中龜鱉取樂,可見當時諸侯王養龜、賞龜、食龜以延年益壽的風氣比較普遍。當時南越王在御花園飼養龜鱉,也許是占卜、觀賞與食用并舉的。
為追求長生成仙,方士們繼承和汲取中國傳統醫學的成果,積累了醫藥學知識和技術,包括服食、外丹、內丹、導引以及帶有巫醫色彩的仙丹靈藥和符咒。其中煉丹術是中國制藥化學的前身,意義非同小可,當然其內容也有魚龍混雜、良莠不齊的宗教神秘主義的東西[16]。由于煉丹所用的金石藥物不是藥性酷烈,就是大熱大毒,吞服后雖然可以產生一時興奮的假象,然而日久毒發,必受其害。史載南越王趙體弱多病,又在其墓室中發現了五色藥石、鉛丸等,因此,趙可能是一位服食丹劑中毒的受害者。
三、南越社會醫療觀念與傳統醫學理論的關聯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認識到,古代嶺南社會巫術療法與方士兼醫是廣泛存在的。凌駕于社會存在之上的是相應的意識形態,“陰陽”二字,縱貫中國古代數千年的歷史,橫系諸子百家之學。以“陰陽”之消息,言說天地萬物的生成與變化,是中國古代先哲思維活動中最富哲學味道的理論構想。陰陽五行學說在春秋時期已向醫學領域滲透,成為中醫人體生理功能、病理變化以及指導臨床診斷和治療的基本理論依據。
漢初推行“與民休息”政策,與之相適應的是在哲學上提倡黃老學說“清靜無為”。用陰陽學說來說明事物間的對立統一關系,并將其引進醫學領域,推而廣之,將男女、寒熱、燥濕、高低、內外、氣血、動靜等都分為陰陽,這與秦漢社會對健康問題的認知及其文化背景、社會規范和價值觀是相一致的。成書于秦漢時期的《皇帝內經·素問·天元紀大論》指出:“五運陰陽者,天地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符也,可不通乎?!痹谟嘘P人體生理、病理的解釋中,一切都可用陰陽對立統一的基本特點來加以概括。南越王墓出土的幾件精致的龍虎并體衣鉤,正是這種當時流行的“龍呼于虎,虎吸龍精,兩相飲食,俱相貪并,呼吸精氣,吐故納新,可以長壽”哲學觀念的反映。
五行學說并非醫學獨有,而是一種社會的哲學思想,它形成于中國春秋戰國時期,用木、火、土、金、水五種基本物質來解釋世界萬物的構成。當其被引入醫學后,就出現了病因、病理、藥物、治療法則等諸方面渾然一體的高度概括——五行配屬,以及相互間縱向的聯系,如五行與五臟、五腑、五體、五竅、五華、五聲等人體組織器官和生理功能相配,五行與自然界中的方向、氣候變化及某些生物的特性等相配[17]。
放置在南越王趙棺槨頭端正中的一件承盤高足杯,因與漢武帝求長生的承露盤有關而倍受關注。這件承盤高足杯周圍放置著象牙算籌和龜卜甲,而不是和其他飲食器、炊具等一同放在后藏室,說明它具有特殊的用途[18]。它用金、銀、銅、玉、木五種材料做成,由高足青玉杯、金首銀身游龍銜花瓣形玉托架、銅承盤三部分組成,玉杯下原有一圓臺形木座,已朽。其工藝精巧,造型奇偉,呈三龍拱杯之勢(圖四)?!妒酚洝分袑掖纬霈F“飲是以上池之水”,按《史記索隱》中的解釋,上池水是指“水未至地,承取露水及竹木上水,取之以和藥”[19]。漢武帝于元鼎二年(前115年)曾在長安建章宮修造了一個仙人承露盤,矗立于高臺之上,以承接甘露,和玉屑、仙丹飲之以圖長生。漢武帝的承露盤今已不可尋,而這件南越王的承露盤則為我們提供了五行配屬的實物佐證。

秦始皇“焚書坑儒”,可是農、醫、卜書未被燒毀,使秦以前的醫學成就得以保存。秦漢時期的統一,工農業的進步,間接地促進了醫學的發展。南越王墓出土的眾多求長生的器具、藥具及大量藥品、補養食物,證明了趙在求醫問藥的過程中,信巫術,乞求神靈祛病,追隨秦漢時流行的方術醫學,服用五色藥石,但他沒有排斥中國傳統有療效的中醫藥,并遵循陰陽五行的醫學理論。他所應用的醫學模式是一種融生理治療、心理治療、社會治療和精神信仰為一體的綜合性醫學方法,雖然充斥了迷信和原始宗教的色彩,但卻是2000多年前嶺南社會的真實反映??梢哉f,秦漢時期盛行的黃老神仙思想,深刻影響了趙的養生觀和養生方法。體弱多病的南越國第二代王趙希望通過虔誠的求神祈禱和不惜巨資與精力的參與煉丹活動以延長壽命,然而,他同樣也無法逃脫生命的自然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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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廣州市文物管理委員會:《西漢南越王墓》,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50頁。
[2] 王?。骸赌显絿倌晔返木裎幕瘜ほ櫋?,載《南越國史跡研討會論文選集》,文物出版社,2005年,第54頁。
[3] 同[1],第135頁、148頁、217頁、257頁、259頁。
[4] a.李零:《中國方術正考》,中華書局,2006年,第216頁;b.李零:《中國方術續考》,中華書局,2006年,第 56頁。
[5]張紫晨:《中國巫術》,三聯書店上海分店,1990年,第53~54頁。
[6] 《史記·日者列傳》,中華書局,1982年,卷127,第3215頁。
[7] 史蘭華:《中國傳統醫學史》,科學出版社,1992年,第42頁。
[8] 王吉民:《史記醫學史料專輯》,《中華醫史雜志》1955年1期。
[9] 同[4]b,第51頁。
[10] 同[1],第141頁。
[11]《史記·扁鵲倉公列傳》,中華書局,1982年,卷150,第2810頁。
[12] 羅慶康:《長沙國研究》,湖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26頁。
[13] 《史記·龜策列傳》,中華書局,1982年,卷128,第3225頁。
[14] 同[1],第464頁。
[15] 廣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南越王宮博物館籌建處:《南越宮苑遺址1995、1997考古發掘報告》(征求意見稿,內部資料),第89頁。
[16] 薛愚:《中國藥學史料》,人民衛生出版社,1984年,第54頁。
[17]同 [7],第1頁。
[18] 同[1],第202頁。
[19]同[11],第2785頁。
〔責任編輯:張金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