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茉莉幾回香

她是一個太過拙劣的獵人。

掘了一個陷阱等狐貍，自己卻不小心一頭栽了進去。

1

茉莉走進來時，米妮就注意到了她脖子上的那條項鏈。初是驚艷的感覺。三十多歲的女子竟能把那般張揚的飾物駕馭得如此妥帖。

是一條殷紅的瑪瑙鏈子，珠子顆顆肥碩渾圓，很長。她將之繞成兩圈套在脖子上。素白雪肌，托起那串珠子，兀自凝艷。

小姐麻煩你辦卡。接待熟悉的在電腦上做著資料，口里念出聲來：茉莉女士，32歲，貴賓卡一張……

晚上跟魯南歡愛時，米妮提到了那串項鏈。彼時魯南的一只手從后面環過來，剛好托住米妮尖翹的乳。他的另一只手搓揉著她毛茸茸的短發，為我把頭發留起來好么？他在她的耳旁喘息著說。米妮低下頭，胸前裸露的肌膚在清冷的月光中泛著落寞的象牙白。

我今天看見有人戴我們上次在麗江小店看見的那條項鏈了。她轉身，傾起臉來望著他。他似乎聽見她說話了，又似乎什么都沒聽見。因為他并沒回答她，只是接下來的動作開始變得驍勇。

他拉過她，粗暴地把她摁在身下。他弄疼了她。她想。她在一片枯澀的疼痛中哀哀地想著。她的疼痛早已開始了。那天她站在麗江小店琳瑯滿目的小玩意中間也是如此的哀傷。她看上了那串紅色的瑪瑙項鏈。我好喜歡。她孩子般的攥著他的胳膊忘情地說。他一句話就戳破了這個斑斕的氣球。

還是別買了。這珠子的光澤太過妖冶，不適合你。他說，目光依然停留在項鏈上。她知道他亦是欣賞的。但是他不想買給他。可是后來在小店對面的咖啡廳喝咖啡時，他借口買煙又去偷偷買下它是要送給他認為的嫵媚之人罷？

從麗江回來半月有余。魯南時而沉默時而無端亢奮，都昭示出他內心的不安寧。就像這會，米妮在微明的晨光中端詳著他睡著了的樣子。歡愛過后的男人大致會睡得香甜，可是魯南的眉頭緊緊地糾結在一起，雙拳緊握。有汗自他的額頭密密滲出。米妮想伸出手去把那些褶皺一一捋開，她的手停留在了半空。她被自己心懷間那股陡然而至的溫情給嚇住了。

不是真愛上了吧？有涼意自心底升騰。她不由地就想起魯子瀟臨死前那種萬念俱灰的眼神，一時間，萬籟俱寂。

2

米妮是在魯南上任時的酒會上認識他的。

酒會在魯氏家族自己的一個四星級酒店舉行。米妮是這家酒店美容部的經理。那天她一身淡粉的淑女裙裝，短發微翹，笑容知性。

魯南仿佛一只久居鋼筋叢林里疲乏的獸，在米妮清澈的笑容面前失去了抵御。故事在米妮精心設計的欲迎還休之后漸漸如火如荼。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送了她海邊的豪宅，以求朝朝暮暮。

事情進展之順利，讓米妮自己都感覺難以置信。搬去那座大房子的當晚，一切都水到渠成。魯南要了她。他知道她還是處女，格外地憐惜溫存。

他說。米妮，你知道么，你的純潔讓我重新找回了對女人的渴望。

那么，他的欲望曾經因為某個女人而喪失么？米妮暗自地想。心底一陣悸動。有幾次，米妮望著他的背影，禁不住別過臉去潸然淚下。如果再瘦拔一些，就是一個活脫脫的魯子瀟啊。

那段日子，是安然靜好的。魯南很少出去應酬，處理完公司的事務，就到米妮這里來。米妮給他做自己拿手的家鄉菜。用他從國外帶回來的咖啡豆煮咖啡給他喝。有時兩人牽著手去海邊散步。盤腿坐在沙灘上看日落月升。

這樣的日子，是我一直渴望的。魯南說。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臉上還帶著劫后余生的惴然。那你什么時候帶我去看望伯母呢？米妮接過話茬不緊不慢地問道。那端的神情馬上警覺起來，你為什么那么想見她呢？丑媳婦總要見公婆嘛。米妮狡黠地笑。孩子氣地嘟了嘴，怎么，想讓我當地下情人呀？

每當這時，魯南總會一把將她擁進懷里。他厚實的胸膛緊緊地壓迫著她，讓她幾近窒息。我會娶你的，妮妮，你要相信我。我要一份純凈安恬的生活，這些只有你能給我。我不能再錯了。他說。像是在對她說，也像是在告誡自己。

3

茉莉又來了。這一次是米妮親自給她做的護理。她依然戴著那條紅色項鏈，依然是一身黑色裝束。同上次相比，神色似乎是憔悴了下來。米妮一直職業地微笑著。或者她心底亦希冀真相永遠不要浮出水面。她和魯南，就這樣簡單相處，赤純相愛。

米小姐。她叫她。此時米妮正用按摩膏在她的臉上作按摩。她的手指一次次地滑過去，滑過去。終于忍不住地停了下來。這個女人，她終是按捺不住了。

我是魯南的繼母。她接著說。我知道。米妮平靜地回答。茉莉坐起來，拿毛巾拭去臉上的膏液，點了一支煙。

你還知道什么？她望著米妮的眼睛，臉上有莫明其妙的笑意。米妮頓了一下，毫不示弱地迎上，我想知道的一切，接下來你都會告訴我，對么？

是的。我完全可以滿足你的好奇心。茉莉低頭猛吸了一口煙。再次抬起頭來時，她的表情軟弱了許多。米妮清晰地看到了茉莉臉上的那些時光所留下的印跡。這般年歲的女人，愛情就是她的脊梁，如被抽去，整個人會迅速地萎敗。

我愛魯南。除了他，我什么也沒有了。可是現在他卻告訴我他愛上了你。茉莉凄然地說，撫摸著胸前的項鏈，他上次回家送我的，然后跟我提出分手。她說。然后從坤包里拿出一本支票，攤在米妮的面前。米小姐，只要你把小南還給我，我什么都答應你。米妮默默地坐著，久久沒有說話。

良久，她才開口。我要魯子瀟活過來，你能辦到么？米妮一字一頓地說。

茉莉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你怎么可能知道這件事？米妮慘笑著轉身。她走得很快，她想馬上找個地方藏起來。因為她害怕她的眼睛會流出血來。茉莉驚恐的表情印證了那個傳言。子瀟果然是因為茉莉和魯南偷情而自殺的。這個溫厚怯弱的男人，他最后選擇了從15樓上跳下來。輕輕一躍，所有的羞辱灰飛煙滅。

4

那時，魯子瀟來米妮家看望她時，已經決定了離開。

魯子瀟端著米妮泡給他的碧螺春，坐在她的小沙發上。他說米妮你要記住任何時候都不要放棄自己。米妮覺出了他的異樣，問他但是他什么也不說。那時他的眼神已經絕望冰冷如一塊刀槍不入的巖石。他離開后米妮在沙發的靠背后面發現一個厚厚的信封。里面裝滿了錢。他在對她做著最后的照顧。至此，他已經照顧了她10年。

米妮出身一個偏遠的小縣城，父親早亡。從高中開始，魯子瀟就負擔了她的全部學費和生活費。她的母親后來患了癌癥，也是他花錢讓母親在醫院里有尊嚴地過世。

魯子瀟對于米妮而言，無疑是上帝專門為她委派的一個神。她不知道對他的愛意是何時萌發的。當她覺察到愛他，那愛早已深入骨髓。她大學畢業那一年，他的妻子病故了。她竊喜。給他寫了長長的信，滿紙都是灼熱的愛意。他回信，只有寥寥數語：我不是不知道你這些年來的心思，只是給不了，所以假裝叵測。米妮，我們不合適。

他請她去他的酒店工作，她去了。不久聞聽他再婚的消息。娶的是一個在國外長大的女人，比她大6歲。據說，舉手投足風情萬千，所到之處，皆能揚起明麗大片。她方明白自己是敗給了時間，她與他，差著整整27個年頭，她只能按照她的速度來成熟，自然不能跟上他要的高度。

離開酒店，米妮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她的手緊緊地握著風衣口袋里的手機。那里面，清晰地錄下了茉莉剛才說的話。她委身魯南，初衷也是為著這一刻。她要把真相揭開，讓所有的人都來唾棄魯南和茉莉。這曾經是她覺得惟一可以為魯子瀟做的一件事。如今她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真的毫無意義，沉默和逃避是子瀟自己選擇的，不論如何，生者都應該尊重亡者的意愿。而她，是一個太過拙劣的獵人。掘了一個陷阱等狐貍，自己卻不小心一頭栽了進去。

看見茉莉脖子上的項鏈，想著魯南的手是如何一圈一圈地把它繞上她的脖子，她的心痛得如燃燒殆盡的煙灰，輕輕一撣就會潰散。美是辯證的，純潔是美，風情是美，就連浪蕩也是一種別樣的美。男人總是渴望萬花閱盡，卻不明白艷麗的花大多有毒。

魯南是曾經愛過茉莉的罷。那愛，是幽暗夜晚的一股茉莉香。還未嗅到，就被驟然而來的風雨打散了。她可以肯定的是，魯南現在愛的是她。因為她站在陽光下面，是觸手可及的真實幸福。

米妮去了菜市場。買了一些翠綠欲滴的青菜，還有一尾魯南最愛吃的武昌魚。她站在人群熙攘的菜市場打了一個電話。那端傳來一個女人滄桑疲乏的聲音，喂。她把手機調到播放錄音狀態。如果我把這個錄音公開，你想會有什么結果？米妮把手機換到通話頻道。你到底要多少錢？茉莉的聲音惱怒。

我要魯南。我要給他健康潔凈的生活。為了子瀟，也為了我自己。你難道不想讓他忘記那場噩夢嗎？

那端漸漸默然，米妮聽聞一聲長長的嘆息過后，茉莉掛了電話。米妮提著菜慢慢地往家走。

秋天到了，這是個金黃色的秋天。她想，一年有四季，初春微涼，盛夏燥熱，深秋高遠，酷冬嚴寒。這些都是不可逆的。天色有晝夜之分，那些在日光底下廝殺的人，就讓他們橫沖直撞，血肉橫飛。應該歸于黑夜的，就當讓它在夜色中漸漸糜爛，直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