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收到李銳老師的信,是他給我修改的詩稿。紅色的字紅色的圈紅色的點和線,已經覆蓋了我原有的字跡。那是我所有的作文都沒有享受過的待遇,那讓我相信在“老師”一詞已貶值的今天,還有與靈魂相連的名字。后來我經常去麻煩他,我并未向他繳納一分錢學費,但他樂意為我,以及和我一樣的學生或青年解讀,解讀與人生有關的密碼。至今我仍記得他說,詩歌不可能帶給你什么實際的東西,但它會影響你的一生,所以我現在還讀詩歌寫詩歌。并且真正的離不開了,并且真正的要堅持一輩子了。
(二)
有一顆心,因著它的特別意韻,一直懸掛在我的心上,讓我邊走邊解讀。那是我剛剛大學畢業時,詩人李銳老師送我一冊他的詩集——《創世紀的孤獨》。詩集封面是一顆心的圖案,心的一半是深紅色,一半是半片樹葉狀,草綠色,能清晰地看見上面的葉脈, “創世紀的孤獨”成丁字形壓在心的中間。因為剛踏入社會的原故,沒有多少生活經驗,所有的思維都還在校園里麻木的“溫床”上,除了吃飯、睡覺,枯燥無味地上課外,就是紅花配綠葉的故事了。而我也正好是一個孤獨人地走完了大學生活,所以我對“孤獨”的理解也就是紅花是孤獨的,綠葉也是孤獨的。至于詩集中的詩句我是沒有多大感悟的,記住的反倒是那顆心形的圖案了。
后來,為了生存,為了自己縹緲的理想,在社會的摸爬滾打中,在人與人的交往相處中,在一次又一次被傷害后,在一次又一次被欺騙后,我似乎讀出了詩集中的“當風景/從錢眼里望出去/比從窗眼里望出去還要美麗”, “人與人隔離/仿佛依稀回到/創世紀的孤獨”那種生活的殘酷,那種只能在深夜的墻角一個人流淚的孤獨。
再后來,生活稍稍穩定了些,并在一個成天與詩歌打交道的地方工作,對詩歌也有了自己的一些理解的時候,也就是在今年七月,我從《涼山文學》讀到了詩人的組詩《駐足于山水之間》。在這組詩里,我深深地被詩人那種寄情于山水,拒絕喧躁,努力獲得“獨立于喧囂之外”“在山水之間/塑造/一個時尚的自我/一個亦古亦今的自我”的情懷所打動,從而也開始體會到詩人那種在“內心深處的”“怡然陶然”于“喧嘩躁動的年代”的矛盾中的痛楚。當這種痛楚漸漸彌漫我全身時,我終于感受到了一顆心被割裂的感覺。而這種割裂在詩人那里由來已久,在十年前,或是更早更早……
“我必須到山里去”,“我的夢想懸掛在山崖”,“那里才有我靈魂的居所”。這就是詩人在十年前同版的詩集《創世紀的孤獨》中發出的呼喊。但無論怎樣的呼喊,無疑都是徒勞,無疑都是“尋進一個夢”,又“徘徊在另一個夢里”。因為這是一個必須要發展的社會,而這個必須要發展的社會的發展并不是以“詩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而是以物質為轉移,以經濟為轉移。更重要的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為著個人利益的追逐,不顧一切后果地對大自然進行著掠奪,這種掠奪甚至包括戰爭。詩人稱戰爭是人類的“一種游戲”,并諷刺道:“有一種時髦叫饑荒”。面對人類的這種游戲,詩人惟有祈愿,“祈愿/槍插在地里/生長出來/一節比一節甜的甘蔗”, “祈愿/飛機投下蒲公英”, “祈愿/大炮/以道道拋虹線/編織未來的天空”。但祈愿如同他的呼喊一樣蒼白無力,在這近乎瘋狂的掠奪后殘留給我們的是“光禿禿的山”“三五半死的魚”“黑褐色的煙” “鋼筋水泥墻” “防盜門” “貓眼”,殘留給我們的是大地的傷口和創痛。“生命”也就在現代文明中成為“被運來運去”的“一種精美包裝的商品”;人也“說著別人/為你準備好的話”,走著“別人為你/策劃好的路”。在這樣的文明中詩人的春天里“失去太多生命的形式”就不僅僅是“嫩芽、花蕾和鳥音”,還有整個春天。所以詩人感嘆“這是一種幸?!?“還是一種不幸”。這種幸與不幸可以說是貫穿著詩人的整冊詩集,詩人一邊贊美著世間的萬物,他贊美九寨溝是“生命之源文明之源江河之源”,他贊美五彩池“多么的純情/多么的天然”,他贊美諾日朗瀑布“大自然掛一幅水聲的簾子”……同時詩人又不得不忍受著和大地一樣的創痛。而痛即是愛,詩人的心就在愛與痛的矛盾中被割裂,而這種割裂又是不可避免的,所以詩人就只能走向孤獨;而愛有多深痛就有多深,如果說詩人的愛是貼近大地貼近大自然的,那么詩人的痛就是人與人類建設的不和諧或是說人類建設與大自然的不和諧,所以詩人的孤獨也就是《創世紀的孤獨》。
那么詩人會不會因為這樣的孤獨而走向絕望,我相信這樣的擔心是不必要的,因為孤獨就是一種境界,孤獨就是把世間萬物接納于心,并達到超越的精神追尋,孤獨就是緣于愛,愛的價值就在于無止境的追尋。因此,詩人的心一半是紅色,一半是綠色。紅色是愛,綠色是生命。因此,詩人因愛而孤獨,因孤獨而追尋。因此詩人在十年前寫道:“我騎著一匹馬/去追尋另一匹馬”;在今天的《駐足于山水之間》寫道:“注定”“一生”“有深刻的孤獨”。
所以每當我見到或是想起李銳老師,我都感覺著他就是一尊彌勒佛,臉上泛起的總是微微的笑意,那笑意就像湖里的微波緩緩地蕩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