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在一只干癟的下巴上晶瑩地閃爍著。
一位老人感覺到了它的分量,伸出虬痕斑駁的手,仿佛從砂礫中尋到一粒瑪瑙,輕輕捋下水滴,小心翼翼地捧起來,送到自己的唇邊。
關于水,這是我記得最為細致的細節。記得她的地方,是在新灘,那是三峽中最險要之所在。老人就坐在石階上。
去過多少次三峽,我已經記不太清了。主要是不愿意一一細想,總覺得只須記住那份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大江大水就夠了。譬如我們每天睜開眼睛都要面對的許多日常世俗,有多少是能長久地留在心里而永世不忘哩!
小時候聽大人們講一位鄉村秀才到一家店鋪里吃飯,要了一碗面條,又要了一碗米飯,接下來又要了一碗面條和一碗米飯,如此一共要了三碗面條和三碗米飯,到頭來他只給一碗面條和一碗米飯的錢。伙計扳著手指算賬,說他吃了一碗面條、一碗米飯、一碗面條、一碗米飯……秀才則反復說,我是吃了一碗面條、一碗米飯,你自己也是這樣說的呀!一場小小官司打到縣衙,縣官怎么聽也認為秀才只叫了一碗面條和一碗米飯。我不是學秀才巧舌如簧,然而,是否記得去過三峽的次數真的不重要。那些一輩子活在三峽里,從沒有離開過的人,難道可以說他們只到過一次三峽嗎?
所以,一個人除了永生與某個地域相生相守外,在不得不有來有去的時候,重要的是對這一類與靈魂有約的事物刻骨銘心。
或是逆水行舟,或是順流而下,這是一般人去三峽慣用的方式。最初的時候,我也是這樣嘗試的,后來,之所以棄舟楫而登陸,行走在陡峭的大江兩岸,就在于我見到了這位將自身掛在陡峭江岸上的老人,以及這樣一滴掛在宛如用江中礁石刻成的下巴上的凈水。老人雙肩上的背簍里裝滿了許多故事,有她自己的,也有別人的,還有與任何人都不相干,只屬于眼際里惟一的峽江和數不清高山大嶺中的苦樂情殤。行走在數不清有多少破碎的山路上,數不清遇見過多少如此背在女人肩上的背簍。
2001年春天,在長江最大的支流清江邊的長陽縣,參加中央電視臺的一個送書下鄉活動,一位小學女生送給我一只被編結成旅游紀念品的小小背簍。在伸手接過的那一刻,我的眼睛突然模糊了。我想起 1997年元旦過后不久,在三峽一帶行走,聽到和看到的一只只背簍,和那些背著背簍的女人。
背簍之于三峽中的女人,是秀目,是玉乳,是美臀,出門時雙肩不負背簍的女人是不完整的。女人肩上的背簍,是人在這樣的山水之間得以養育與繁衍的子宮。無論如何來看,在表面,這一江兩岸亙古不變的背簍仿佛是山里女人肌體一部分。就像那位坐在石階上的老人,人坐在第一級,背簍墊在第二級,同時靠著第三級。不管外來者如何看,她自己分明是在享受著一分人生的愜意。
與空蕩蕩背簍相依相偎的老人,不錯過一滴凈水的老人,在江邊,當然會有自己的追憶。她將過去的一切從山上背下來,又將一切的過去從江邊背回去。毋須多問,從一滴水里就能知曉,老人年輕時同所有女子一樣,嫁到別人家,滿三朝的那天早上,就得背上背簍,從高高的山上下來背一桶江水回家,如此多日,直到練就了一滴不漏的功夫,才算得上是婆婆的媳婦,丈夫的女人。那時候的新娘子才敢在丈夫面前笑一笑,再放心大膽地在丈夫的懷里做一回真正的女人。
只有走在那破碎的山路上,才曉得緊鄰長江的這些大山是如此地害怕干旱。
有一天,一位女子背著水走到一處山崖下,忽然聞聽到頭頂上有一群家畜在吼叫。女人曉得那些畜生聞到了水的氣味,不敢往上爬,等了許久,畜生們不但不肯離開,最渴的一頭牛等不及了,竟然一頭闖下崖,摔死在女人面前。天要黑了,女人開始哭泣著往這必須之路上爬,她明白接下來會是何種局面。剛剛露頭,家畜們就沖上來將她撲倒,背簍里的江水全都潑在巖石上。牛們、羊們和豬們,拼命地將自己的長嘴巴貼上去,吸啊吸,舔啊舔,舌頭磨破了,巖石上變得血紅一片也不見它們有片刻歇息。
又有一天,一位剛剛出嫁的女子,從那高高的山上急匆匆地下來了。見到江水,女子忙不迭地將焦黃的臉洗成讓男人見了心愛心疼的嫩紅,又用梳子蘸著江水將蓬亂的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茍。將全家的饑渴背在肩上的女子,從早上下山,天近黃昏時才到家門,她一高興,忍不住叫了一聲。她沒說我回來了,而是說水回來了。那一刻,她放松了警覺,也是因為太累,不太高的門檻突然升起來許多,腳下一絆,一路沒有潑過一滴的水頓時沒了,潑在地上,青煙一冒,轉眼之間就只有門前青石板的低凹處還有一點水的殘骸。看著一家老小趴在青石板上舔那積水的樣子,女子一聲不吭地拿上一根繩子,將自己吊死在屋后的樹林里。
后來的一個五月天,我獨自一人再次來到這一帶時,連接江水與陸地的石階上仍然有背著背簍的老少女人在攀行,我沒有找到那顆掛在老人下巴上的水滴,卻看到了更多如水一般的汗珠密布在女人的前額上,不時地,女人伸手抹下一把,重重地摔在石階上。一陣叭叭的響傳來,那是江水上漲時拍拍打打的聲音。那天黃昏,我突然走向無人的水灣,將自己脫得精光,在冰涼的江水中狠狠地游了一通。我以為,不如此就無法牢記一滴水有多苦。
選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