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 我知道你首先是一位詩人,你的詩歌有種向內收縮的力,緊而張,豐滿又不張揚,我非常喜歡你的詩。你的散文題材龐雜、不拘一格,很難把你的散文寫作歸為哪一類型作家,你由詩歌而散文,散文又是最講究自由的文體,你覺得你散文創(chuàng)作的難度在哪里?
【杜愛民】愈自由,內在的制約和要求就愈嚴格。
的確,存在著這樣的散文寫作:與心和身體貼得更近。在漢語寫作的范疇中,也形成了非常好的類似的傳統(tǒng)和經典。就像中國畫的筆墨,到了最高境界只是一種氣息。那種味道彌足珍貴。畫什么,怎么畫,都不重要了。所有的限制對創(chuàng)造本身無礙了。
在這樣的語境里,可以講心力的健旺,精神的潔凈和情懷的淳樸。也可以舉出周作人、汪曾祺的例子來。
經典的意義除了不可重復之外,還導引出了不同的路向,而不是窮盡了所有的寫作之路。
回到你的關于難度的問題。如果單一的理解散文問題,將它看成單數,即使要達到如上所說的經典的高度,都是困難的。
散文文體本身也在變化。它的開放性提供了變動,互逆、雜糅、交叉的文體本身的美和可能。它可以不再是“點”,而有可能是網狀的“面”,是無盡的空間。它的魅力正在于此;在一次次靠近中打破界限,而新的界限最終又會外在于每一次具體的靠近。從這個意義上講,散文也是復數。沒有人能預知結局。能夠面對的是都已經說過的,除了已說的,再無別的。作者什么都不該說。該說的是空無。
自由便是你發(fā)現(xiàn)它沒有限制,卻處處充滿了限制;隨處都是限制,卻最終都不成其為限制。
從文體的角度看,對散真正有意義的是:“它借由什么運作,它與什么聯(lián)結以通過其強度,它在哪種多樣性中引進或轉變本身的多樣性”(德勒茲語)文體還呈現(xiàn)出了寫作的“時間”概念。
在時間軸線上,每一個寫作者要解決的是自身寫作當代性的問題。這是另一種難度。
歸類是用能夠辨認出來的東西實施的區(qū)分。是根本的暴力。是經驗層和常識層面的東西。寫作是對分類最好的抗拒。能夠思“未思”。能夠寫出相對于知識與經驗,面目全非的東西,令其無法辨識,就逃出了再現(xiàn)的體制。
如果一個人的寫作,逃出了再現(xiàn)體制,就寫作而言,是值得慶幸的事。這是寫作本身的又一難度。
福柯曾經叫別人不要問他是誰,也不要問他要朝向哪里。作者為抹去面孔而寫作。作家為伸張面孔而寫作。
對我而言,作者的寫作更具挑戰(zhàn)性。
福柯的擔憂在漢語散文寫作中被不幸言中了。許多人已經習慣于被分類成地點和資格的囚徒,正式進入知識和地位等級領域里,坐穩(wěn)鐵椅。曲解、歧視、高出人一籌等寫作所拒斥的東西,最終又被重新?lián)Q回來,成為權力虛假的反面,真正的共謀。
從這個角度看,人人都是作者,對散文來講也確實很難。
【黃海】好散文是千姿百態(tài)的。“寫什么”和“怎么寫”,你在散文寫作中考慮過這些嗎?如果沒有,我想問,你在散文寫作中想到最多的是什么(或者說你遇到最大的障礙是什么)?有人說到散文的“當下”和“日常”,依我理解,當下——更是現(xiàn)代社會精神層面的;日常——是指社會生活層面的;也可能它們是交叉的。你是如何看待的?
【杜愛民】 似乎在沒有寫之前,有一雙手已經為散文預設好了一個點,朝著它行進,就可萬事大吉。這之后,形成的“千姿百態(tài)”,有什么意義。
寫作是對無數未知的背誦。“寫什么”和“怎么寫”并不重要,要進一步思考的是什么迫使我們寫,又使我們這樣去寫,而不那樣去寫。
是作者的立場與態(tài)度決定了“寫什么”和“怎么寫”。我們總是與某些事物相遇才有了寫作。相遇是偶然的,被迫的。因此,立場和態(tài)度非常重要,它包括:
1)個人性:不管是創(chuàng)造性的還是毀滅性的,我們都不得不轉化為個人意義。
2)偶然性:骰子在投擲之前點數無法確定。放手一搏,就有了偶然變化成必然的機會。
3)本質性:散文既是單數,又是復數。它的本質是流變。
4)回到自身:經由寫作不斷重新確立與自我的新型關系。讓無法闡明,無法抵達,無法掌控的我的那一部分,進一步敞開。
5)站在權力的對立面,站在人的根本基礎之上,拒絕超人,拒絕因寫作而造成的身份政治效應,拒絕與一切匿名的權力構型之間的曖昧關系。
6)人人都是作者。我們并不一定比別人強或差,只是不同罷了。差異必須平等。不同需要尊重。不要指望作品在時間當中的不朽與永恒。它們都像是壕溝上空的硝煙,是稍縱即逝的相對性之間的嬉戲。
7)基于以上,文體之內的平實、淡定、淳樸才有可能變成具體、實在的東西。
8)無資格代言。應該屬于講話者的尊嚴和倫理。
“當下”和“日常”必須放在作者立場和態(tài)度交錯的視野中,才能使看似矛盾的關系,對寫作產生刺激力。
是否存在著與生命的力量關系同質同構的話語實踐;經由什么樣的方式和途徑,語言才能完全去除幻象,純然閃光,不相信內在性,也不受主體所設限陷阱的誘惑。同時,話語實踐也必將展露追求真理的種種危險。當我們發(fā)現(xiàn)所有的追求終與形形色色的權力構形之間有著曖昧的關系,以散文寫作展開的實踐,究竟又該如何。作者究竟又是誰呢?又該作何。
我們又回到了起點。作者和寫作,都成為了尚未到來的一個思想的諸事件。是謎。
【黃海】我們強調散文的原創(chuàng)性和自由度,這是散文文本的意義和本質所決定的,這也是作家觀察力和想像力的具體體現(xiàn)。莫言說,中國當代文學最缺想像力。你認為我們散文寫作中最缺的是什么?
【杜愛民】想像力不是憑空的東西。它不是漫無目的的隨意遨游,不是修辭意義上的東西。
作者的想像力需要面對空無而仍然有勇氣的支撐。語言因為生命的體溫與熱力才更加顯得可貴。求真的意志,有時候對作者更重要,就像麥爾維爾說的那樣:只是你可能無法避免地成為引誘它之餌,永遠葬身于深海。你要確悉鯨魚究竟是什么,就得不斷地前往,去獵捕。要有勇氣到源頭體驗。
西緒福斯的神話,考驗的絕不是想像力,講的是作者應當具有的厚道和本分。中國作家靠想像力成為全能全知者,已經為數不少;以此所產生的高高在上的自我感,導致的暴力,也并不鮮見。這會走到寫作本身的反面。這會為目的論者,意義的操控者尋找到“合理”性的借口。在想像力和觀察力上,低人一籌勝過高人一等。這是當下寫作的智慧所在。
寫作并不是目的本身。經由寫作將自己的生命打理成一件美的藝術品,形成新的生命風格與美,造成包括寫作行為在內的對經驗極限的體驗,或許更有意義。
倘能如此,界限之內地一切意義就會斷裂、失效,那些區(qū)分、等級,和作家自恃的高下,都成了微不足道的東西。
“在一本書想述說之物與它所被產生的方式之間,不存在任何差異。企圖理解一本書的所指或能指只是徒勞之舉”(德勒茲語),向上之路必然朝下去走。我們偶然被迫的與某些事物在寫作中相遇。想像力和觀察力,也沒法對它預測和評估。在相遇之前的偶然性與之后的必然性之間,才是文學思考的空間。
【黃海】散文寫作需要最大的真誠,它不可能是作家生活的寫照,它最多是被模仿的生活,高于生活,或低于生活都是可能的。當虛構在散文寫作中還成為“問題”時,你是怎么看的?
【杜愛民】寫被模仿的生活,跟在生活之后。作者在寫作中有指望的是改變他自己。要改變自己,就得讓自己的生活來模仿寫作。讓生活緊隨于寫作。
這的確有趣。無論誰先誰后,大家都不會拒絕真誠。
對散文的虛構,還不至于變得十分可怕。可怕的是借助散文,虛構出的作家自身:身處于生活和語言的幻象之中,竟全然不知。
作家是一個要認真反對的術語。
【黃海】我讀過你寫梭羅《瓦爾登湖》的隨筆,我也非常喜歡這本書,它在我看來是一部自然的書籍,是作家的個人史和心靈史。在你看來,這是一本什么樣的書呢?在更為年輕的一撥散文作家中,你平常關注過他們的散文嗎?你覺得他們與上輩作家有什么不同?
【杜愛民】我寫關于《瓦爾登湖》的隨筆時,并沒有見過這本書,這大約是十年前的事了吧。我看于堅的一篇文章,有對《瓦爾登湖》的引述,我感到梭羅與我所見的美國作家有所不同。他只寫自己拿在手中的東西。沒有障礙和負擔,更不擔心寫這些會被別人忘掉。于堅轉引梭羅的那段話,讓感到了一種與身體的生命感知距離最近的話語。我對《瓦爾登湖》就有了一種期待,于是就有了那篇隨筆。
美國有兩個作者。另一個是賽林格。他們比同時代的美國作家都要偉大。
他們真正是做了他們所寫的人。不僅提供了話語的實踐,也展開了一種新穎別樣的生活。是常人所能理解的人的生活,而不是“明星”生活:避免陷入幻覺,絕少受到擺布,愈來愈不易于控制和統(tǒng)治,無法讓既有知識系統(tǒng)辨認清楚。
我在網上讀過一些更年輕的人寫的散文,主要在“天涯社區(qū)”,即使在“天涯”里我也不可能全面系統(tǒng),因此,我無法講清楚更年輕一撥人的情況,但我有一個印象,完全出自個人好惡,覺得有些人更直接、坦率。
我比較注意看葉耳、老漁、塞壬的東西,他們除了上述的特點之外,作品本身還透散著一種非常強大的生活重力。有不為所動的定力。這也純是個人的好惡,不是好壞判斷,只是喜歡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