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讀小學和中學時,曾經去上海郊區住過幾回,至今還記得那里的草木灰氣味,和飯米微酸的蒸汽味。這是后來我所插隊的淮河流域鄉村所沒有的,那里的氣味要貧瘠得多。有時候,偶爾地嗅見這一股氣味,心里便陡然地一動,似乎又去到那道路逼仄、房屋擁簇、屋前屋后種瓜種豆的村莊。你要定神尋去,那氣味又消散了。這股氣味有一種質樸的富庶,用流汗的勞動換來的衣食飽暖。看見過農人吃飯嗎?那樣堆尖的一大碗飯,手張開托住了底,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香,富足,而且理直氣壯。看他們勞動,便明白了,那一粒粒的白米,都是拼足力氣掙來的。曾經在浙江桐鄉的烏鎮,那修葺整新后又作舊的青石板街上,走來一個精瘦的老人,頸后扛一架車轅,壓得彎了腰,他呼哧呼哧調勻著呼吸,腳頭很重地踏在石板上,人們紛紛為他讓道。他顯得辛勞,可是不凄苦。同樣是在這個江南的潮寒的天氣里,一個老太,蹲在門前的地坪上砸羊骨,凍紅的手握一柄斧,將羊肋骨、羊腿骨砸成小塊,口里呼出白氣,在發梢掛了霜,可額頭上卻冒了汗。血水流在地坪上,粉紅的鮮嫩的羊骨,整齊地歸在一邊,壘起來。這勞動里,就有了一些膏腴的氣息,不是那么寒素。在這江南地方,勞動與收成都是可靠的,不僅可靠,而且,甚至,還有那么一點剩余。所以,相應就有了那么一點享樂主義,可是,毫不過分,是辛勞的回報。
在桐鄉時,搭出租車去石門鎮,出城時出租車司機要查驗身份證、駕駛執照,因治安不夠好。但其實,作案都是流竄過來的外鄉人。司機,一位圓臉上架了副近視眼鏡、很有些書生氣的年輕人,說:本地人不會作案的,家里什么都有,錢也不缺,想吃什么就去買些來吃好了。這話奇異地令人感動,有著對生活的知足,是微小的享樂,可是安居樂業。
二
這樣的勞動與回報的相互忠誠,人生就會變得簡單和正直。還是在烏鎮,有一名青年指引我越過公路,去到還未開發旅游業的那一半鎮上,可看見昔日的面貌。過了公路,頓時沉靜下來,正是中午,各家掩著門或起炊,或吃飯。有一扇門敞著,是理發鋪子,一名中年男子坐在迎門的條案旁邊,低頭打瞌睡,是已經吃過飯了,還是正等家人做熟了飯來喚他。在他的頭頂上方,掛了兩幅炭筆肖像,恭敬地配了鏡框。聽到有人佇步張望,他抬起頭來,恍惚地朝我一笑,這鼓勵了我,便跨過門檻,問他這上面的人是他的父母嗎?他隨我的手回身向上看一眼,說:是我的師傅和師娘,他的笑臉里懷著感恩。也許,這剃頭鋪子,亦是隨了手藝一同傳給他的,不是生身父母,卻是衣食父母。
走入這個尚處在自然狀態的鎮子里,雖然房屋破舊,盡是殘垣斷壁,可是卻有著一股飽滿的人氣,是前面公路那一邊的旅游區所缺乏的。墻面上,用墨筆寫著大字,其實就是廣告的意思,是民間的媒體。刊登最多的是一個道士,稱為“紹興道士”,然后是呼機號碼與住址,幾乎是三步一小登,五步一大登。并且,附加詞越添越多,先是“紹興吹打道士”,然后“紹興正宗吹打道士”,無限的殷切。中途,有一個“鏈村樂隊,精唱越劇”參加過來,終于敵不過“道士”的恒心與決心,退出了。再接著,又進來一個和尚搶版面,名“清經和尚”,“清經”大約是地名,盛產和尚?未知。名下寫的是手機號碼,可還是敵不過“道士”的強橫的氣勢,識趣而去。我沿了道士自報的地址找到他的住處,鐵將軍把門。攀了窗戶往里看,無人,一張方桌,一張床,可看見里面的天井,亮了陽光,可看出這是個勤勉的道士,腳不沾地奔走四方。道士,和尚,鏈村樂隊,競爭的是喪事的市場,墻頭上書寫廣告最多的便是發喪的物事。還有一具“冰棺材”的廣告,問一名婦女“冰棺材”是何意,回答是人死了,放在其中冰鎮著,人——她拍拍自己的身體,無甚忌諱的——人不會壞。死亡這一件陰森慘事,亦變得現實。所以,在這熱騰騰的生活里,還有著一種通達。
可是,切莫就此以為他們就是那么務實,他們卻是信天命。就是那個出租車司機,說“想吃什么就去買些來吃”的桐鄉人,很鄭重地說,桐鄉有水,卻無山,倘有山,必將更加繁盛。又說石門鎮如今蕭條了,原因是破了風水,運河在哪里拐過彎?就在石門鎮彎一彎,形成一個斗勢,這是一個金斗,可是,近年,劈中造了座橋,斗漏了底,鎮勢破了,果然,當年,四個鎮長就因腐敗被抓了起來,從此,石門經濟走了下坡路。這就有些天人合一的一元論思想了,所以,他們雖然不空談,但也是有哲學。
三
1996年,我生病,想找個清靜地方休養,母親建議我去她老友家鄉,她曾在老友的老屋里度過一段。母親說,那里的靜里有點鬧,而鬧呢,亦不是喧鬧。聽母親安排,我便去了。住下一月,領悟到這江南小鎮的亦靜亦鬧,它是可療治虛無的病癥,藥方就是生活,那種沒有被剩余需求遮蔽、又不必為生存苦爭的生活,它一點一點滋養著安寧的日常快樂。那個小鎮子名字叫做華舍,我在小說《上種紅菱下種藕》中寫的那鎮,就用了它的名字。不過,我自己另為它畫了一張地圖。當我去時,老屋已經荒了,母親老友一家,搬進了鎮上的新工房。小說中小女主人公所寄居的那屋,就用了這格式。格式里的人自然亦不同了。
這是一種自給自足的生活。精神與物質合為一體,還未被社會分工割裂。這里的人性都很耿直,其中有一種人,因不合群,思想怪癖,特立獨行,被形容為“獨”,叫“獨頭”。這是個罵名,我卻覺得有一股精神,與此地的風土很切合。記得多年前,在紹興咸亨酒店里,一些頭戴氈帽的農人坐著喝酒,他們卷起褲腿,裸出沾了泥巴,患了輕重不同的靜脈曲張的小腿,他們不多喝,四兩黃酒,一碟茴香豆或豆腐干,最奢侈不過加一只茶葉蛋,顯然是常客。當一名記者摸出照相機想拍照的時候,一個精瘦的老人火爆爆地跳起來,跳了腳罵:我叫你照相,我要照像我自己會去照相館照,要你照!他用力拍著口袋,表示口袋里裝著有照相的錢,直罵得那記者落荒而逃。這大約就是紹興人里的“獨頭”了。現在,咸亨酒店已改造成酒樓,并且漫及全國,那些鄉人們的“下飯”,或者叫“咸頭”,即菜肴的意思,已成了品牌,座客多是觀光者,里邊再不會看見這些每天一早,步行十來里泥地,坐下喝四兩黃酒疏通筋絡的農人,他們頭上的氈帽已成了紀念品,進了旅游商店。烏篷船也是載游客的,沿了岸,跟了游人的腳踝,聲高聲低地邀:去啊,去太平橋,拍照相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