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畫裝潢裱褙的技藝,屬宋人最為精妙了。“宣和裝”的講究程度近乎完美,內府中秘藏的書畫名跡,皆用皂鸞鵲木錦褫,白玉珊瑚為軸,天頭用綾,前后隔水多用黃絹,尾紙也不含糊,連同畫心本身形成整幅畫不同的有機構成,領風氣之先,令后人望而嘆止。
宋裱一般天地色重,隔界淺,地頭長天頭略短,裱工已內化于書畫整體構成之中,重細處把握,加之米芾、蘇軾等大家都親自裝裱,使藝術性和保護性皆得以呈現。今人也有沿襲宋式的。曾見過西安一位裱匠的手藝,雖無珊瑚軸、織成帶、金題玉躞等裝護,但宋式裱法的尺寸、格制,怎么看都覺得周正舒服。
三分書畫七分裱。一幅書畫的氣韻、氣態和氣勢,行筆過程啟承轉合的變化,用筆的皴、擦、點、染,墨色的干濕濃淡,筆本身的枯散飽滿,筆鋒的轉換,水和色彩的韻致與意味,以及畫面的層次、遠近和明暗關系,需要裱工有慧眼,才能使之盡顯,絲毫無損,達到錦上添花,珠聯璧合。
俗手惡工之作,不僅毀書畫于無奈,常令人有割腕斷臂之痛。我見過一幅名家的墨寶遭此惡運,畫幅天地留白處被截去了不說,畫心四周罪上加罪鑲上了墨條邊,整體畫面框死,沒有透氣處,怎么看都不合適,妙逸精道,蕩然無存。
古人做事是極認真用心的,于宣紙之上費去了許多精力。為了讓承載于紙上的心力與勞作留下的精神溫度持續長久,在使宣紙裱褙前,先要用黃柏泡成的汁,浸潤淋濕,盡量能使其長久保存。
近讀明代的《長物志》《裝潢志》《賞延素心錄》,覺得明人在制物裝潢上的講究了得,絲毫不遜于宋人。文震享、周嘉胄這些明代的文人,內心是極其強大的。書畫裱褙中的制糊用糊,安軸上桿覆背揭洗等看似具體簡單的事情,對他們而言,卻非常重要。傾心于過程和細節的充實與飽滿,已經不去擔心因關照的是俗事枝節而被別人忘掉。手撫摸過宣紙,留下的是體溫和對制物本身的尊敬與信任。于心的安妥,置放在淡定樸白的過程之中,就是一種高蹈的人生況味。
我對明代一直懷有特殊的情感,不是因為它曾經凄楚哀婉,而是覺得它并不遙遠。從遺存的典冊所載的圖錄里,我感到明朝還活著,起碼在具體物品之上所費的心力和講究的程度,讓人覺得故人的體溫依然在紙灰上保存著。
我見過今人在裝裱上軸頭時使乳膠灌礬汁。我自己所藏的畫軸,也有軸頭脫落掉的情形。周嘉胄在《裝潢志》上說:安軸用粳米粽子加少石灰,錘粘如膠,以之安軸,永不脫落。這些知識我從前都不知道。對我而言,它們不僅有用,而且有趣,又有一種周正的味道。
近些年,我常去西安中北古玩城。我沒有更多的余錢淘喜歡的東西,走走看看,心里也很滿足。對古舊書畫的喜愛,讓我隱約感到過去歷史中的個別人生的味道,給我提供了重溫它們的經歷。
愛屋及烏。
關于書畫收藏,董其昌在《筠軒清閟錄》里講:
凡法書名畫,古帖古琴,至梅月、八月,先將收入窄小匣中鎖閉。其匣以杉板為之,內勿油漆、糊紙,可免濕霉。以紙四周餬口,勿令通氣,庶不至霉白。過此二侯,宜置臥室,使近人氣;置高閣,遠裨地氣乃佳。
又書畫帖,平時十余日一展玩。微見風日,不至久卷作霉。琴則盛以錦囊,掛板壁透氣處,勿近墻壁風露日色。收藏之法,過人遠矣。
展玩書畫有五不可,謂:燈下,雨天,酒后,俗子,婦人也。
董其昌是大畫家,心性、心格和心力都沒說的。他講得好。婦人不可,就不必了吧。
選自《眼睛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