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叔那年秋天復員的時候,胸前掛枚圓圓的獎章,村里人明白,九叔不但好好的回來了,還立了功呢。那日整個村莊如一鍋沸水,又敲鑼又打鼓,又殺豬又宰羊,又放爆竹又扭秧歌,慶祝解放一樣。
有小孩子湊到九叔跟前,蹺著腳看九叔胸前的圓牌兒,太陽一晃,金燦燦的一閃一閃,孩子便瞇了眼睛躲。
九叔笑笑的,左右牽了爹,牽了娘,沖孩子們點頭,沖鄉親們點頭。
此后的許多歲月,社員們常圍了九叔,聽他講親身經歷的戰斗故事,聽著,賊過癮賊過癮。
九叔屁股后掏出花煙口袋,褲腰上拔下別著的烏木桿兒煙袋鍋,伸到花煙口袋里,挖滿一下煙,含到嘴里,一面癟著腮幫兒吸一面點燃,之后便有灰藍的煙霧遮掩了九叔一張黑臉。九叔瞇著一雙細眼,再吸一口,再吸一口。人就耐住性子等待,等待九叔慢慢慢慢從往事中醒來。
九叔將一口濃煙慢慢吁出來,吁成一縷長長的思緒。
你們猜朝鮮男人叫啥?
社員們直著眼,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齊看向滿臉神秘的九叔。
叫朝鮮大褲襠。說完九叔自已先哈哈大笑起來,許多人也跟著一塊哈哈大笑。
叫朝鮮大褲襠?真有意思。瓜蛋兒都樂掉了眼淚。
九叔樂著,解釋:他們男人穿的褲子又肥又大,褲腰一免,就這樣,九叔站起來,把自己的褲帶松松,往下褪褪,褲襠要拖地了,甩搭甩搭還走了兩步,做做示范。樣子很滑稽。瓜蛋兒就縮脖樂,說能裝二斗糧。樂著,突然意識到九叔還沒入正題呢。
九叔在眾人的督促下開始書歸正傳。
那是二次戰役的時候,那家伙打得那個兇那個慘哪,就別提啦!鬼子的飛機就在我們頭上,差一點兒就刮著腦袋,子彈像雹子一樣。炮彈把我們那個山頭炸剩半截。美國鬼子端著卡賓槍,貓著腰爬上來,黑壓壓螞蟻一樣,眼瞅就到我們下巴頦底下了,那大鼻子上長幾個酒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們從戰壕里跳出來,就跟鬼子打了交手啦!別看美國鬼子個大,我一氣就撂倒了仨,腸子都捅出來……
瓜蛋兒拍著肚皮連說九叔真尿性。九叔嘿嘿樂,屁股后摸出花煙口袋,褲腰上拔下別著的烏木桿兒煙袋鍋,伸到花煙口袋里,挖滿一下煙,含到嘴里,一面癟著腮幫兒吸一面點燃,之后便有灰藍的煙霧遮掩了九叔一張黑臉。九叔瞇著一雙細眼,再吸一口,再吸一口。人就耐住性子等待,等待九叔慢慢慢慢從往事中醒來。
九叔說,那次仗打完我們都立了功。立了一等功??!
人們還沉浸在九叔描述的那場慘烈的戰役中。
九叔說干活吧干活吧,撲拉撲拉屁股,抄起鋤頭,鉆進了莊稼地,莊稼稞子嘩啦嘩啦一陣搖動。一會兒,綠海一樣的青紗帳里飄出九叔的小調:
這五彩的祥云我就空中翻哪,
在空中就來了一位中八仙哪,
張果老騎驢我就頭前走哎,
打漁的童子我就跟后邊哪。
后面的社員便一齊追趕九叔,喜歡聽九叔的故事,也喜歡聽九叔的小調。
九叔給社員帶來的是無盡的快樂。沒有九叔的日子,社員們覺得就像清湯寡水的飯菜一樣沒有滋味。
九叔有個毛病。九叔怕洗澡。夏天在田野里干農活兒,熱的時候社員們脫巴脫巴就往泡子里跳,扎猛子,打飄洋,玩出各種花樣。九叔卻只坐岸上觀看。九叔說怕涼。瓜蛋兒說怕涼?瓜蛋兒不解,這么熱的天,找涼快地方還難找呢,你還怕涼?你不是有病吧?九叔就咧咧嘴說打小落下的毛病,一著涼就肚子疼。肚子疼怕啥,整兩口燒酒。就光著身子出來拽九叔。九叔死活不肯,倆手捂著腰帶。瓜蛋兒說你又不是大閨女小媳婦的,怕人看?九叔臉都紫了,支吾著說不是,不是怕看。我一著涼就、就“小腸緩氣”。瓜蛋兒直著眼說真的假的?九叔說真的,真的。這事還能糊弄人玩。早咋沒聽說你有這毛???你不是干仗讓美國鬼子把家什干沒了吧?水泡子里哄的一片笑聲。九叔罵,小兔羔子,黃嘴丫子沒褪,也敢取笑九叔?九叔水泡邊兒摳一把稀泥,呱嘰摑在瓜蛋兒黑黑瘦瘦的屁股上。瓜蛋兒一個猛子扎到遠處去,水面上留下一圈兒一圈兒的漣漪,慢慢蕩開去。
九叔孤伶伶坐在岸邊的草地上,看風景。
看著看著,冷不防打眼皮底下的水里冒出個腦袋,一揚手,一把稀泥呱嘰摑在了九叔的胸脯上,九叔的白布褂子,立時綻開了一朵碩大的黑牡丹。
水里就有人喊,這回看你脫不脫!九叔臉紅脖子粗,罵道:小兔羔子,你等著。撅著屁股轉圈兒找土坷垃。瓜蛋兒卻從遠處冒出來,搖著腦袋甩頭發上的水,說是不是我九嬸不讓別人看,怕看化嘍。
社員們啪嚓啪嚓把水拍得亂響,亂笑。
九叔狠狠地罵,你這小牲口,沒大沒小,叫你九嬸知道,還不把你那雞子薅下來當叫叫兒吹!瓜蛋兒吐吐舌頭,嘟噥一句,她要能吹響才怪。
九叔沖著灼熱的太陽坐著,讓灼熱的陽光把胸前的稀泥曬干,然后拿手一搓,全掉了,留下斑斑點點發黃的印子,又似一幅淡淡的墨梅。
九叔就是不脫。連上衣也不肯脫。
后來有一回九叔被公社中學請去給紅衛兵小將們做報告,講抗美援朝故事,進行革命傳統教育。九叔這些年沒少講。九叔坐在臺子上,一邊是校長陪著。桌子上有煙有水,臺下是幾百雙亮亮的眼睛,盯著九叔,被九叔的故事感動著,激動著,像崇拜黃繼光一樣崇拜九叔。想,長大,也像九叔那樣,上前線,打鬼子,抓俘虜,當英雄!
回來,有幾個學生跟九叔一道。能跟九叔這樣的英雄一道走,也覺得榮耀。
過甸子的時候,泡子里有幾個逃學的學生在洗澡,見了九叔他們,以為是老師領著學生來抓他們,上岸穿衣裳跑吧,來不及了,就嚇得捏著鼻子往水里縮。結果呢,有一個慌忙中溜進了腳下的脫坯坑,撲騰半天也沒撲騰上來,旁邊的學生見狀,變了聲地喊救人。九叔聽見,說了聲壞菜啦,邊跑邊脫衣裳,撲通跳進水里,撈了半天,才把那學生撈上來,腦袋沖下控,吐出幾口黃水,總算緩過來。這里要說的是,九叔情急之下光顧救那個差點淹死的學生,忘了自己光著身子。這時候,那幾個跟他一道回來的學生卻發現了九叔身上的秘密,他們發現了九叔的膀子上刻了兩個他們不認識的綠字:“PN”(戰俘)。
紅衛兵們當時并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只是覺得蹊蹺,甚至還有那么一點恐怖的感覺。
九叔發覺那幾個學生看著他的胳膊,頭嗡的大了,光著屁股轉圈找衣裳,找到衣裳,一慌亂,左胳膊伸到了右邊的袖子里。穿上了,再一看,衣襟一撇長一撇短,原來九叔將下面的紐扣系到了上面的扣眼兒里。
這個時候的九叔,要多狼狽有多狼狽,要多難堪有多難堪。
九叔心里明白,自己輝煌的日子就此結束了。
果然沒多久,九叔就開始倒霉。紅衛兵小將沖進了九叔狗窩一樣破爛的家,把九叔揪走,讓九叔交代到底是干什么的,是不是美蔣特務。九叔搖頭。不是?你還抵賴?咔嚓撕了九叔的衣裳,指著九叔的膀子,說這是咋回事?這是咋回事?
紅衛兵很得意。他們已經把九叔身上的那兩個外國字研究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才弄明白是什么意思。
九叔羞愧地低著頭。
是什么?是什么?兩個人架住九叔,像抓壞蛋那樣把九叔的胳膊抓住朝后擰,怕九叔反抗的意思。甚至害怕九叔身上藏著什么武器之類,將九叔的渾身上下搜了一遍。
九叔吭吭哧哧地說是……是……
是戰俘吧?!紅衛兵露出嘲弄的笑。
九叔的臉色像豬肝。頭垂得不能再低,那樣子,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哼,本來當了俘虜,還硬冒充自己是英雄!這大英雄!
九叔被周圍鄙夷的目光包圍著。
后來,九叔就被隊長發配到甸子上去看草原。隊長的意思九叔明白。草甸子遠離村莊,遼闊空曠,仿佛世外。很適合九叔。九叔的窩棚里有鍋碗瓢盆,油鹽醬醋,亂七八糟地放在一塊木板上,灶臺壘在窩棚外面,灶臺不遠挖了一個深坑,底下有混黃的水,有一級一級的臺階可以下到下面,九叔就吃那坑里的水。窩棚里沒有搭炕,就地鋪了厚厚軟軟的羊草,九叔夜夜聞著草香,聽著草稞里蛐蛐螞蚱們的低吟淺唱,慢慢入睡,半夜里常常被一聲接一聲的狼嚎從夢中驚醒。到了白天,蘆花飄蕩,鳥語花香,九叔光著腳丫子在水泡邊的蘆葦塘里揀野鴨蛋,揀了一窩又一窩,揀了一窩又一窩。九叔揀得著迷。累了就往甸子上仰面朝天一躺,沐浴著燦爛的陽光,任憑雪白的蘆花覆蓋著自己的臉。寂寞了呢就唱一段,自己給自己解解悶兒。
九叔唱:
草房三間整,煙囪列兩邊兒。
門前一棵柳,柳樹三道彎兒。
樹上鳥籠控,樹下毛驢兒拴。
東廂房里有盤磨呀,犁杖掛房檐兒。
這是九叔對美好生活的憧憬。
九叔又唱:
茄子老了一包籽兒,
黃瓜老了一層皮兒。
人老先從哪兒疙瘩老?
脫發掉牙把頭低兒。
這是九叔對人生的一種感悟。
唱著,九叔嘿嘿樂,自己跟自己說,唱得好,唱得好!再來一個,再來一個!然后自己一繃臉,來,來,來個屁!
九叔自己跟自己說話嘮嗑兒,自己跟自己開玩笑打嘴仗。自己一個人,嘮的粘粘乎乎熱熱鬧鬧。
也有半天半天不說話的時候。半天半天不說一句話。往甸子上一躺,挺挺的,硬尸一樣,望天上飄過的白云,用眼睛追逐頭上嘰喳飛過的鳥兒。靜著靜著呢,冷不丁嚎一嗓子“王二姐坐北樓眼淚汪汪呵——”那一個“呵”字拖腔,用的是“悲四平”,讓九叔唱得悲悲切切凄凄涼涼,唱得自己的眼淚嘩地就下來了,九叔索性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回,讓自己內心的郁悶和屈辱隨著汪洋恣肆的淚水流瀉出來:
你走了一天我畫一道兒,
你走了兩天我畫一雙。
畫完了東墻畫西墻,
畫完了南墻畫北墻。
南墻北墻全畫滿,
我一直畫到那大街上。
九叔好悲傷。九叔好寂寞。
秋天來臨的時候,生產隊開始派社員們來打草,就住在九叔的窩棚里。這時候的窩棚一下子熱鬧起來,九叔也一下子歡快起來,給社員們燒水,給社員們做飯。九叔一雙粗黑大手也不會做什么太細致的飯菜,不過就是蒸蒸饅頭,搟搟面片兒,要不就是煮上一鍋大馇粥,同時再煮上一堆他腌的野鴨蛋。九叔忙個不停。忙個不停的九叔,竟還說個不停,打聽這,打聽那,恨不得把憋了一夏天的話全咕咚咕咚倒豆子一樣倒出來。社員們打草的時候,九叔身前身后圍著他們轉悠,拎著水壺,笑呵呵的,給這個倒水,給那個遞煙,趁人家喝水抽煙的工夫,抄起釤刀掄一陣。
社員打草用的釤刀,是又長又寬的大片兒刀,直的,不像鐮刀那樣月牙兒似的又彎又窄,安了挺長的木桿兒,社員一手攥緊木桿兒,一手將木桿兒的尾端緊靠在胯處,摁住,然后扭動腰胯,靠身體轉動的力量掄動釤刀,甸子上一片唰——唰——的打草聲,聲音又齊,又好聽。聽著,心里舒坦:唰——唰——,碧綠的羊草便齊刷刷倒向一邊,眼前立時開闊了。貼著地皮兒的草茬兒,被斬斷的那一刻,有滴滴綠色的血液溢出,于是就有股更加濃郁的草香撲面而來,一直浸透到人的五臟六腑,浸透到人的每一寸肌膚和每一根毛發,讓人從頭上到腳下,從里到外,通體暢快,神清氣爽,直想脫光了衣裳在草地上打幾個滾兒。打草腳步快不起來,只能半步半步往前挪,打出約有幾百步,再窩頭往回打,這叫“背”上,于是身后被割倒又被釤刀聚斂到一起的羊草,仿佛一條伏臥的青龍。社員們差不多十幾米遠一人,一直排出去,每個社員的身后都形成一條青龍,于是遼闊的草原上就會一下子出現十幾條幾十條長長的青龍。
九叔是個好勞力,膀大腰圓,年輕時跟人打賭,兩膀一叫力,夾起兩個碌碡,一直腰,嗖嗖走上幾十步,臉不變色心不跳。九叔將釤刀掄圓了,呼呼地帶動風聲。并且釤刀貼住地皮,貼住草根兒,九叔說,刀吃猛草,這樣,九叔給一旁的年輕社員做著示范,手中的釤刀唰、唰,響得短促而又清脆。一會兒九叔的汗水便浸透了衣裳,后背上濕濕的一片,說不上像哪個國家的地圖呢。
歇氣的時候,社員圍到一起,相互擠擠眼睛,給九叔貢獻上一支煙卷,哄九叔來個小段兒。九叔翻了臉,說,來,來,來個屁!那都是瞎說。
九叔一臉的委屈和痛楚。
瓜蛋兒一張真像沒了水份的瓜蛋兒般皺巴巴的小臉高昂著,乜斜著眼看九叔:來個屁也中啊,也能解解悶兒。
人們并不把九叔當什么階級敵人看。也不把九叔當長輩兒看。當什么?只當說說笑笑的活寶。瓜蛋兒嘻嘻的,拍著九叔濕濕的后背,九叔伯是連個屁也放不響嘍。陰陽怪氣的。九叔呸一口,啥意思,你說我老了?九叔擼胳膊挽袖子的,摔一跤試試?!瘦猴似的瓜蛋兒連連擺手,說別的別的,君子動口不動手。你這么大歲數,真把你摔個好歹兒的,我不是沒事找事呢嘛。九叔卻不依不饒,一把將瓜蛋兒逮住,薅著細脖子往起一拎,瓜蛋兒便騰了空,蹬著細腿。九叔拎著瓜蛋兒原地轉圈兒,就如拎著個猴崽子,九叔一氣轉了十幾圈兒,把瓜蛋兒轉得天昏地暗的,連連討饒。可九叔就是不放手。瓜蛋兒靈機一動,猛然喊一嗓子紅衛兵來了,九叔一哆嗦,手一松,瓜蛋兒呱唧掉到地上,捂著屁股哭叫。
九叔收了笑,慌慌地鉆進窩棚里,聽聽沒動靜,知道上了當,哪有什么紅衛兵,復又鉆出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呼哧吁哧喘,嘴里罵小兔崽子,敢跟你九叔較勁兒?!美國鬼子咋樣?嘁是的!
社員都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舒展著酸乏疲憊的四肢,有的剛才還跟著說笑,眨眼竟打起了如雷的鼾聲。靜著靜著,當中不知誰冒出一句,這要是來盒美國罐頭,甜巴絲兒酸巴嘰兒的,嘖嘖,真他媽美透啦!
社員都笑,知道這是九叔原來好在大伙面前顯擺的話。
瓜蛋兒沖那社員撇撇嘴:不要臉,你以為那美國罐頭誰都能吃著?呸!那是優待俘虜的!
九叔忽地起來,圓睜雙眼,嘴唇哆嗦半天,卻沒蹦出一個字。
最后,九叔只是啐一口,狠狠啐一口,然后,慢慢消失在蘆花飄蕩的葦塘里。
望著九叔抑郁遠去的背影,半天沒人說話。有人埋怨瓜蛋兒,說你小子說話咋這么沒輕沒重?!哪壺不開提哪壺。
九叔是那年秋天死的。
那年秋天九叔還在看甸子,夜里來了幾個趕著馬車偷羊草的人,九叔來了倔脾氣,硬是不讓他們拉,后來動了手,被偷草人用鐮刀摟了大腿,摟到動脈上。
九叔的身上落滿了潔白如雪的蘆花。生產隊出錢買了衣裝鞋帽,換衣裳的時候,社員們想看看九叔膀子上那兩個外國字到底啥模樣。結果,九叔黝黑粗壯的膀子上,只見一塊暗紫烏亮的疤痕,那兩個青綠顏色表示屈辱的“戰俘”兩個字,沒有了,不見了,不知什么時候被九叔自己拿刀生生刮掉了。
(責任編輯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