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是一件挺有趣的活路,它不僅守著糧食睡覺能掙工分,幾個同伴還可以在一起玩耍,吹些不著邊際的大空話。我高中輟學那年剛好十六歲,右腳走出校門左腳便踏進農田。同年回村務農的有五人,生產隊長在分派農活時,瞇著眼皺著眉,說你們幾個,嗨,守夜去吧。隊長這么說,是不放心我們干農活,我們也巴不得不干活路。守夜能掙工分,何必再干苦力栽秧打谷呢!
守夜是在大春和小春收獲時節,收割的稻谷或麥穗堆積如山,還未曬干入庫,在田野里,在曬場上,堆放得到處都是,為防范有人偷盜,晚上就得安排人守夜。守夜棚一般是用曬墊搭建而成,兩個三叉子放兩端,一根木棍連接,把曬墊搭在木棍上,守夜棚便成了。那年小春季節,我們五個人分成三個組,分派到各處。依次組合下來,剩下我一人沒搭檔,隊長辦事公正,指派我去跟王三爸一起守夜。王三爸是生產隊的守夜員,常年守候生產隊的糧倉。他的守夜棚是用木板釘的,床板也是木板鋪的,只是木床沒釘牢,睡在上面嘎吱嘎吱響。王三爸有四十多歲,患有肺病,白天輕咳,晚上重咳,剛同他結伴守夜時,他的咳嗽聲叫人無法入睡,時間久了,倒不覺得難聽。對于我的到來,王三爸不太高興,他根本不主動跟我說話。有時他咳嗽得厲害,我勸他弄幾副藥來吃,別拖兇了。王三爸理都不理,像沒有聽見一樣。我很生氣,大膽說,你少抽幾口葉子煙,把自己抽出毛病了,還要別人陪你生?。客跞之敃r就毛火了,把煙桿一甩,你娃娃算老幾,怕煙別陪我守夜!
王三爸是個鰥夫,脾氣大,毛病不正,生產隊百多號人誰也不敢招惹他?,F在我才搞明白,為啥當初組合守夜時,幾個伙伴都有準備,惟獨把我撂下陪他!起初我也有此看法,我父親勸我說,睡著了響雷都打不醒,咳聲還比雷聲響?王三爸口碑不好但心腸好,自從跟他頂過幾句嘴后,他便不在守棚里抽葉子煙了,在外面抽完吐盡撒完尿,才進來和衣而睡。我們的木床比較寬大,生產隊當初釘床時,考慮到農忙加班多,突擊性生產也多,為便于困倦的人打個盹,四五人也可以同床入眠。既然木床有這么寬大,我跟王三爸的距離起碼有兩尺遠,被子各是各的,互不干涉。王三爸睡外側,我睡里面,多時他背靠床瞇著眼,似睡非睡的樣子,有回我問他,三爸,你在想啥子呢?王三爸說,你娃還小,說了你也懂不起。我說我都快十六歲了,成大人了,還把我當娃娃看!王三爸說,別騙老子,晚上睡得像死豬,你還沒長成大男人,再過幾年你娃娃就懂得起了。王三爸的話我似懂非懂,但此類的話題我也不再問了。
守糧倉對我來說,就是從家里把被子抱出來,跟王三爸做伴而已。實際上有沒有我在都無所謂,我上床就入睡,一覺到天亮,如果真有小偷,別說偷光糧食,把我捆綁起來裝進麻袋丟下金馬河,我都醒不了。不過也不是每夜都睡得那么沉,自從那天在曬場上無意碰撞了珍珍的胸脯后,我的睡眠明顯減少了,很多時候把木床打擾得極不耐煩,一旁的王三爸一語擊中我要害說,想女人了吧,哪家的,三爸張羅去?我不敢說出來,往后再想珍珍的時候,我保持閉著眼不翻身,像真正睡著了一樣。不過越是這樣束縛自己,心里頭越發想念珍珍。晚上有月亮的時候,我盡量在曬場消磨時間,觀察她晚上出不出來看月亮。珍珍家只有母女倆人,兩間破草房,房前有棵很大的皂角樹,把院壩上面的天空遮擋干凈了,珍珍如果要賞月,離她家只有幾步之遙的曬場是最好的場所。但是好幾個月夜,月亮圓得像月餅一樣讓人發瘆,珍珍卻一直沒有出現在曬場上。有天下午收割完麥子,我故意沒事找事走到珍珍身旁,沒見你出來看月亮呢?珍珍掃我一眼,長辮子一甩,轉身走了。
珍珍這一眼,我雖然不懂含義,但我卻堅信她今晚肯定要出來賞月。理由在哪里,我不知道。晚飯后我便走進了曬場,遺憾的是,月亮才從東方升起,要爬上中天,起碼是半夜。我告訴王三爸今晚家里有事,要晚點來,王三爸挺干脆,說好好,不來也沒關系,我不告訴隊長就是。我擔心王三爸發現我的秘密,躲在曬場一旁的草堆里,眼睛卻始終盯住珍珍家門口。珍珍家門口有兩籠毛竹,平時月光根本射不進去,珍珍出沒出門,在我觀測的地方,不太看得清楚。夜漸深了,在曬場上乘涼的大人,藏貓貓的娃娃們都陸續回家去了。這時候月亮終于從樹梢上冒了出來,曬場上面頓時像淹了一層水,但是珍珍沒有出現。我有點失望,準備回守夜棚睡覺時,卻猛然發現珍珍家門口走出一個人,徑直地朝我們的守夜棚里去。我驚愕了,珍珍怎么跑到那里去了!我的心像貓抓了一樣,慌亂得很,待在草堆里居然不敢動彈。那晚我沒有回守夜棚,在草堆里熬了一夜。第二天王三爸問我昨晚咋沒回來睡,我理都沒理他,轉身走掉了。之后我告訴隊長,我不守夜了,隊長問為啥?我借口說蚊子多,咬得睡不著。下午淹秧田水時,珍珍扛著鋤頭過來,見她來了我轉身就走,而且步子是那么的急促,生怕她把我追趕上似的。從這以后,我再也沒守過夜,還居然當上了生產隊的電工。電工在八十年代初期是份挺牛的工作,俗話說,吊兒郎當當電工。我腰間系著工具帶,肩上挎著牛皮包,出東家進西家,狗不咬我,人不攔我,在生產隊五六十戶人家中,我驕傲得比隊長還牛。有天在珍珍家拉電線,我直截了當問她,咋不出門看月亮呢?珍珍說,月亮有啥好看的?晚上大月亮,白天大太陽,我不想看。我想問那晚咋跑到守夜棚里去了,半天才出來,里面又沒有月亮,看啥稀奇呀!但是我沒問,如果問了怕珍珍不再扶梯子,我有可能從梯子上摔下來。
后來生產隊發生了一件大事。所謂大事就是王三爸和珍珍媽的風流事被人發現了,還驚動了公安。生產隊長向上面反映,倉庫里少了幾百斤谷子,隊長懷疑是王三爸利用守糧倉方便偷盜集體糧食,公安調查好幾次,因證據不足才沒把王三爸帶走。這件事讓王三爸甩掉了守了幾年的倉庫守夜員,搬回老屋去了。王三爸丟了臉,平時見人一般都低著腦殼,他的肺病似乎比以前重了,咳嗽得彎腰曲背,半天才緩得過勁來。土地承包到戶后,王三爸就干不動農活了,生產隊準備把他列為“五保戶”,珍珍媽這時站出來不同意,隊長問她為啥要接納王三爸?珍珍媽說,他沒婆娘,我沒男人,不可以嗎?隊長啞然,后來干脆說,行,我舉雙手贊成!
王三爸成了珍珍的繼父后,有回我聽父親他們那輩人說,王三爸和珍珍媽好了好多年,王三爸把自己的那份口糧都送給她們吃了,他卻在每天清掃曬場時多個心眼,把少許的谷子悄悄裝進衣服口袋,就這樣,王三爸的單身日子還是熬出頭了。
珍珍出嫁那年,王三爸便倒床了,肚皮脹得像個鼓。快咽氣時,王三爸死死盯住珍珍,珍珍媽說,你有啥話就說,別這樣啊!王三爸哪還有說話的力氣,用手指指珍珍又指自己,珍珍媽忽然明白了,快叫珍珍喊爸爸。王三爸自從倒插門進了珍珍家,珍珍一直都稱他喂。珍珍先是別扭一會,然后脆生生叫了王三爸一聲爸爸。王三爸應了一聲,一口氣沒上來,歸西去了。
后來糧倉拆除了,曬場被蓋了房子,過去幾十年留下的痕跡在短時間內便蕩然無存了,留給人們的只有回味。現在,當年守夜之事還常常被人提起,回味之人都要說起王三爸,以及王三爸的愛情故事。王三爸和珍珍媽演繹出的算不算是愛情故事,村上人都說不準,有說是有說不是。
(責任編輯王芳)